第3章 狗尾巴草與夜白薔薇
定威城雖然偏遠,卻并不蕭條,它的生命力就像西北的地火,無時無刻的從那破舊的黃土牆上,從那布滿了肮髒的垃圾和污水的街面上滲透出來。
穿着單薄衣衫的孩童們嘻嘻哈哈打鬧着在曹呈祥和貴人的腳間穿過,在曹呈祥那揮動拳頭的憤怒的叫喊聲中跑遠。從遙遠的極西處翻越黑山惡水的商人們,牽着連成串的駱駝,來到這個偉大王朝的入口,想要帶回可以換取金子的物品。那些腥臭的畜生嚼着嚼子,翻着鼻孔,不時噴出一口粗氣,以一種異樣的平靜,從兩人身邊緩緩而過。帶着異域腔調的胡琴聲音揚了起來,在演奏者酒後的揮動中,發出肆意的狂亂樂聲。
這就是定威城,一個在帝國核心圈的人們眼中逐漸枯萎,卻依然生命力十足的城池。不得不說,曹呈祥對這個城市是滿意的,自豪的,雖然他偶爾也會懷念遙遠故鄉的晚風,但這裏确實成為了他的家,若沒有意外,他将留在這裏,直到自己的孩子捧着這裏的黃沙,為自己的墳墓灑上最後一捧土。熟悉的環境讓曹呈祥漸漸的平息了之前的不安,他甚至不去考慮起後面貴人是否能接受這些雜亂肮髒的景色,這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他也不是一個細致小心的男人。所以,他神情輕松的,腳步也顯得不那麽嚴謹,帶着身後的貴人朝城市的北邊走了過去。
定威城的北部,有條狹窄的小道,緊靠着的是一片居民住的矮房,和帝都那種繁華幾進幾出的院子不同,這裏的屋子都是矮矮的,将房門正對着街面。也就是在這樣的小道上,那非常有節奏的啪啪聲就格外的明顯。
貴人微微的提了提遮擋住面目的兜帽,從那雙寧靜的眼中望過去,是一個背對着他們的小小少年,瘦弱而單薄,他的頭發被随意的紮起來,非常的散亂,但在這肮髒的環境中,卻并不顯得油膩污濁,顯然是有好好的打理的,他一只手拿着書,微微的側着頭,似乎也正看着手中翻開的書卷。在這樣的地方,一個看上去不那麽肮髒,又讀着書的少年,只可能是曹呈祥說的那個人,只是……
貴人的眼中微微閃過了絲驚訝,那個少年的另一只手,卻是在劈柴。劈柴并不是什麽難事,只是那少年的速度與節奏都非常的迅速自然,拿柴,劈柴,只有兩個動作而已。貴人注意到他手中的柴刀,每一下都敲在了同一個地方,平穩,沒有絲毫的差移。
“重……”曹呈祥張口想要叫什麽,但很快住了嘴,因為他的肩頭被輕輕的拍了兩下。曹呈祥立刻心領神會,兩人只是慢慢的靠近,沒有驚動讀書的少年。
“重丫頭,幫我寄封書信吧。”
曹呈祥沒有打擾,并不代表其他人沒有打擾。對面的街道拐角,一個蒼老的老頭轉了過來,看到讀書的少年,沖着她大喊着。貴人的眼中,異色似乎更濃,她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看上去單薄的少年,是個女孩。
大翰和前朝不同,或許從開國伊始,就出了兩位女帝的原因,民間對男女的态度漸漸開明,女性穿着男性的衣飾成了帝都的流行,而天家也鼓勵女性去讀取科舉。只是,千萬年舊習難改,讀科舉,甚至是能考上一官半職的女性更是少見。貴人沒有想到,在這個偏僻的城市裏,居然還有位女舉人,想到這裏,她的唇角不由的勾出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張大爺”少年……不,應該稱做少女了,終于将眼睛從書上移開,她将柴刀放下,手掌用力的在衣衫上擦了擦,然後把書卷成個圓筒,塞進自己懷裏。站了起來,從背面聽上去,少女的聲音清澈而沉穩,似乎還帶着一絲面對客戶時的谄媚的意味“您老知道價的吧?”
“知道知道。”那張姓大爺急忙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個藍布小包,一個一個數着銅板。兩個都是過的苦哈哈的人,對這點小錢分外的在意,一個小心的數,一個謹慎的看,都生怕對方占了自己的便宜。終于張大爺帶着幾分不願的将錢遞到了重姓少女的手中。少女手掌微微一抛,那銅板相撞發出叮當的聲響,讓少女愉悅的笑了起來。她二話不說,一屁股坐下,從之前坐着的小幾凳下拉出一個竹筒,掏出了一張削制成白色的樹皮,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段短短的黑黑的東西,正襟危坐。
“張大爺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想說的,就是給家裏的婆娘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年後我就會回去……都好幾年沒見了,這樣子也有些變,我怕她忘了。”張大爺的唇有些顫抖,想了片刻,才說道。
少女點點頭,那手裏的短短黑黑的東西開始在樹皮上塗抹起來。而曹呈祥身後的貴人,似乎也起了幾分好奇心,往前踏了幾步,來到少女的身後,看了過去。
這次貴人終于看清了,少女手裏的,只是一截小木炭,而她畫着的,則是一張急速完成的,非常寫實的畫像,黑色勾勒出了光影,勾勒出對方那細小的皺紋與肌理的紋路,把握住每一處微小的細節,這需要畫者多敏銳的觀察力,才能在這樣短短的時間裏,迅速的構思和完成。貴人沒有看過這種充滿了力度和立體感的作畫,當然,貴人也不知道,這種畫法,還有個名稱叫速畫。她只是在帝都看過無數的大家作畫,也有不一般的品鑒力,所以,她雖然驚異于這種完全不同的畫法,卻也立刻的判斷出,裏面的弊端。
“用筆無神,徒具形也。”八個字,就如玉珠落盤,雖然聲音悅耳,卻不讓人如何興奮。
少女用筆如風,不曾停頓,只是說道:“每個人都理解出不一樣的神,只是爽了畫家自己,還有一群看不懂瘋子為之鼓掌。”說到此處,少女的筆終于停下,畫,已經畫完了。
少女将畫交給了張大爺,看着他道謝離開,這才轉過身來,注視着曹呈祥與那不知名的貴人。她的眼中沒有對剛才事情的憤怒,非常的平靜,又非常的清澈,就像是她的聲音一樣。而她的臉,也和她的聲音一樣,眉眼疏朗,除了有種幹淨透徹以外,非常普通,非常平淡。
這是一個清淡如水的少女。
少女的眼睛看着貴人,又看了眼搓着手朝她使眼色的曹呈祥,最後又移回了亭亭玉立的貴人身上,然後問:“代寫書信?”
貴人搖了搖頭。
“代畫?”
貴人又搖了搖頭。
少女歪着頭想了想,彎着眼睛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代殺人?”這種的價是最高的,看着眼前這個遮蓋了面目的女人,少女由衷的希望她是這類客戶。
貴人還是搖頭,只是搖得有些緩慢。曹呈祥則一個勁的擦着臉上看不見的汗水。
那開懷的微笑陡然縮了回去,少女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開始低頭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柴火。于是整個定威城身份最高的兩人默默無語,看着少女微彎着雙眸,哼着小曲将柴火抱起來,在小屋的牆角邊上堆起來。柴火沒有多少,少女很快就搬完了,然後她踏進了那個看上去很破的小屋子,啪的一聲,将房門關上,從頭到尾,沒有再看過曹呈祥那邊一眼。
“這……這丫頭就是這個樣子……”曹呈祥微微的有些汗顏,轉頭對貴人說道“她是個孤苦無依的孤兒,也非常的上進,城裏的人都将她慣壞了。”
“她不喜歡我”貴人看向了曹呈祥,說道,她不會畫那個少女的那種奇怪的畫,可是她也有一顆玲珑善于觀察的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貴人的話音沒有停頓,這樣的小人物對她懷着什麽樣的看法,她并不會放在心上,雖然這個少女确實有趣,也僅僅是有趣罷了“從一個孤兒到一個舉人,雖然皇上對你們這邊有寬裕的恩賜,但她确實是個肯用功的人,就是她了吧。”
曹呈祥連連點着頭,跟在貴人的身後。貴人沒有問那少女的名字,曹呈祥知道,因為那少女在眼前這個人眼中,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小螞蟻罷了。他有些感慨的嘆了一聲,回頭看了眼那緊閉上的木門,扭過頭去,又從來路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