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從遙遠帝都來的尊貴的公主殿下并沒有打算在定威城待多久,所以在重楓從牆壁的縫隙裏扒拉出她的二十八兩紋銀,然後将自己的衣物打成一個輕飄飄的小包袱,磨亮了自己的陌刀後沒多久,就有人來通知她,将要出發的消息。

重楓站起身來,打量着自己這個不大的房子,裏面的一床一椅都是她這些年一點一點的積攢起來的,好不容易從一個家徒四壁的環境裏,終于有了點家的感覺的時候,現在又要離開了。

“這沒什麽……你以後會有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錢,買更多的家具。”少女默默的跟自己打氣,試圖沖淡心中那淡淡的不舍,她走出房門,看着自己那破洞的木門皺着眉頭,心想自己離開後,不知道會不會有不長眼的小偷來撬門,最終,她還是從鄰居那借了塊木板,叮叮當當的補好了漏洞,然後仔細的上鎖,将房契細細的疊好,貼身放着,這才終于有了點底氣。

等她終于磨磨蹭蹭的做好所有的事情,趕到城門的時候,一隊靜立的侍衛和一駕靜立的馬車已經在那等候許久了。和定威城的邊軍不同,這些侍衛們沒有邊軍那種兇悍卻近乎流氓的匪氣,而是一種冷冷的肅殺,重楓相信,眼前的這只隊伍,一定是支精銳的部隊,在面對危險的時候,他們都是最合适的鋼刀。對此,重楓很是滿意,這是增加活下去的籌碼。

“我的主人并不喜歡遲到的人。”馬車夫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女,說道。他的話不多,但聲音沉穩有力,一開口就讓人感覺到重量。

重楓沒有因為這樣的話語生氣,也沒有順服的道歉,她将手裏的小藍包袱背到背上,然後握住了腰間陌刀的刀柄,看着馬夫,靜靜的說道:“我的馬呢?”

馬夫看着少女,他的表情依然靜默得像一塊石頭,然後他扭過頭去,朝着一旁靜立的侍從打了個手勢,立刻一匹喂養得極好的馬匹就牽了過來,侍從将缰繩交到少女的手中,又立刻退了回去。

重楓也不多話,翻身就上了馬匹,她在西北多年,一半多的時間都在馬背上度過,因此動作利落流暢至極。她知道那個馬夫的眼光一直在看着自己,也在審視着什麽,但她不在乎,如果銀子夠的話,她甚至不介意再來段花式上馬給別人看看。

“走吧。”馬夫看到重楓上了馬,似乎終于确定了什麽,于是一揚手,馬鞭啪得一聲在半空中打響,一隊的人開始緩緩前行,朝向南方,那遙遠的帝都而去。

青藍的天空漸漸的陰了下來,如同西域紅酒傾倒下來,将地平線的那頭染成一片緋紅,那緋紅的深處,又積壓這層層疊疊的鉛灰色,看上去,總有些不詳的意味。

帝都的年輕貴人,揭開了布簾,在馬夫的幫助下跳下馬車,她的雙手隐藏在長袖中,交疊放在身前,看了眼遠處荒原那抹殘紅,然後又扭過頭去,騎着馬的少女大聲叫喊着什麽從遠處奔來,映入了她的眼中。

“今天就在這裏紮營吧。”少女像風一樣的奔來,一拉缰繩,馬兒就乖乖的立住腳步,少女微微的伏下身子,明亮的雙眼看着年輕的貴人,額頭上幾絲沾染了汗水的黑發垂下來,阻擋了她的視線,于是她努力的眯着眼睛,然後對上了年輕貴人的雙眼。

貴人并不習慣有人這樣放肆無忌的看着自己,更不習慣有人居高臨下的看着自己,于是輕輕的皺了下眉。而就在此時,她身後的馬夫則一個跨步上前,沉腰踏步,一掌下去,正正擊打在馬頭上。重楓眉梢一揚,腳尖脫了馬镫,躍起身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腰板朝後彎去,翻了一個漂亮的後翻,輕飄飄的落到地上。

那馬哀鳴一聲,腳步不穩,後退了幾步,然後搖搖晃晃的摔倒在地上,竟是被那馬夫一掌擊昏了過去。

重楓看了那馬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餘悸,這樣大的力道……她心裏盤算着如果對戰的話,自己的勝算,面上卻依舊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只是将額前那礙眼的黑發拂開,繼續之前的問話:“今天就在這裏紮營吧。”

貴人只點點頭,應了聲好,于是少女就活潑潑的跑了開去,大聲的朝周圍的侍從們傳達命令和相應的安排,這些活持續了四五天,大家也很習慣于少女的發號施令,潛藏在心裏的不屑漸漸的消散開去,這些天的事實已經證明了少女的決定的正确,無論是取水,食物,還有隐蔽,都做了詳盡的考慮。有的侍從在私底下都猜測,或許這個叫重楓的少女,有一張異常詳盡的地圖在手中,否則的話,他們怎麽也想不通,這樣複雜的地形,少女竟然能夠像在自己家裏那樣熟悉。

□□的喝完一碗熱湯,重楓活動了一下身子,然後默默的走到一邊,對着天邊的那最後的一抹亮色紮起馬步。這個動作她已經練了很多年,做起來的時候,下盤非常的穩,但這畢竟是極耗體力的事情,不多時,汗水就慢慢的從額上滑下來,只是重楓還是一動不動。

“你每天都這樣,真難想象你是個讀書人。”寧靜的聲音從身邊響起來。

“閣下如此溫和,體恤下屬,也真難以想象。”重楓沉默了一下,回答。這幾日,這個尊貴的殿下,總會将好奇的眼光投向自己,或許她們的年紀相近的關系,重楓隐隐的有種感覺,總有一天,那個尊貴的少女會來找自己談話。

輕輕的笑聲随着風傳到了重楓的耳邊,那聲音裏似乎帶着某種自嘲,重楓不知道身邊的少女在自嘲什麽,她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進行着她每日的運動。這需要花費她大量的精力與意志,她不想在這時候分太多的神。

兩個少女一個站一個蹲,就這樣默默的看着天邊,一直到天邊最後一絲亮色沉入地平線,星河倒懸在頭頂,重楓才直立起來,她抽出腰間系的汗巾,慢慢的擦着額頭的汗水,眯起眼睛去看遠處天邊的盡頭,似乎要從那邊昏暗的色彩裏辨別出什麽來。只是重楓自己心裏清楚,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看出點什麽,而是為了掩飾她潛藏的那份緊張。

“還有多久能到落北?”不是親善的話家常,也不是好奇的詢問平民生活,沉默了半天的少女,最後只是這麽問了一句。

重楓悄悄的松了口氣,如果是好像領導降臨那種公式化的詢問,又或是無知少女的好奇的詢問,這會讓重楓更感壓力,所以她現在覺得肩頭輕松了一些,随手拿起滾落在腳邊,不知道幹枯了多少年的沙棘的枝條,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就如同少女之前看到重楓的畫作那樣,重楓的畫總是又快又寫實,很快厚軟的沙面上就出現了一張地圖。少女眯着眼睛,借助從不遠處篝火的光亮,認出了定威城,以及它周圍的瀾滄河,還有臨近的官道,以及他們這幾天走過的高高低低的荒原。

然後在這張簡易的地圖上,被拉出了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線條,從定威城一直延續到一個寶瓶狀的豁口,重楓那平靜的聲音響起來:“這是我們這幾天走的道路,已經離落北不遠了。如果推算沒錯的話,明天傍晚,我們就能到長恨峽口。”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是一陣沉默。長恨峽口一過,就代表着進入了落北州,帝國真正的軍力都駐守在那裏,以那貴人的身份,無論如何,落北的掌權者都會保住帝都陛下最寵愛的小女兒的安全。因此,如果重楓在定威城中的推斷正确的話,最後的兇險也只能在這長恨峽谷。

“時候不早了,貴人還不去睡麽?”重楓問道,她想要再要再磨一次自己的刀,所以竟是有些不願将珍貴的時間放在眼前的貴人身上了。

也許貴人沒有聽明白重楓話裏的意思,也許貴人只是還不想離去,也也許貴人只是想找個人說些話,她只是看着頭頂那倒懸的星海默默不語。重楓微微的側過頭去看着身邊的少女揚起的倔強又光潔的下巴,看着她那形狀纖細又優雅的脖子。重楓喜歡畫畫,因此對于美好的事物總有種類似于偏執的喜愛。在此刻,此時的星光下,這個似乎懷着無限憂郁的少女,美的讓人窒息卻又純潔得讓人興不起一點雜念。重楓突然覺得自己的手很癢,她想要将那一瞬間的美記錄下來,如果她手裏有一支筆,如果她手裏有一張紙……

“你相信星命嗎?”年輕的貴人突然問。

“我不知道”即将飄遠的思緒被這句突兀的問話拉了回來,重楓下意識的回答。她想了想,鎖緊眉頭“我以前不相信什麽命運之類的東西。”

那麽現在呢?帝都的小公主有些無謂的笑了起來,她搖了搖頭,抛開對眼前這個人突生的好奇,說道:“太祖皇帝年少時,星見的人曾對她說,她會有一日登上帝位。”這并不是什麽帝王家的秘史,很多街頭小巷的人早就将那日的故事加以還原,并加入了無限的想象,命運,注定,星星,神秘的遵從命運的門人,年輕高傲如孤鷹俯視蒼生的少女……這本就是一出極富戲劇色彩的場景,更何況君權天授的思想也是帝王樂于讓百姓接受的。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王朝的太祖陛下起家史,早就被蒙上各種神秘的光環,哪怕是重楓這個地處帝國一隅的小小的不正規讀書人,也聽得耳朵上長了繭子。

只是之前的重楓一直覺得這是假的,在得到帝國尊貴無比的公主殿下親自承認後,重楓也有些目眩,難道那遙遠的時間裏,真的有個神秘無比的黑袍老人,對着一個如同雪松般的少女說過那樣如同戲文的話?難道連接着自己未來的絲線,真的就牽引在頭頂上那些眨着眼睛的小光點上?

重楓看着眼前這個少女,她在思考對方為什麽會跟她強調這些,難道是因為今晚的星光格外的吸引人麽?重楓有些好笑的看了眼天空那些默默無聲,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注視着她們的小亮點,她想起了混亂的定威城,因為蠻人的掠奪,因為混混們争奪地盤,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如果有命運的話,重楓實在不知道,這些如豬狗一樣死去的人們又是完成了他們什麽歷史使命?她覺得這真是一件無比荒謬的事情。

“我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韓非子,上面說過一個叫三人成虎的故事。”重楓慢悠悠的回答,似乎就在談論什麽學術問題一樣。但是眼前那個聰慧的少女只是轉了轉眼睛,随即明白這個典故和後面的故事,知道她這是一種點到即止的回答。

“……我之前确實說錯了,你真的是個讀書人”原本看着星空的小公主終于将視線對準了重楓,她的臉上冰雪盡消,帶着和緩的神情說道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

重楓垂下了眼簾,低聲回了聲是,神情順服。公主需要人寬解,自己需要留下好的印象,此事解決得極為完美,但心中卻又多少有點惆悵,之前平靜溫馨的談話氣氛,終究不過是一場需要和被需要假象而已,以兩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做出一場對等的對話。重楓嘆了一聲,握緊了手中的刀柄,看着頭頂的星海感慨。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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