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百素霜中一點朱

第二日的時候,重楓是被侍女們叫醒的。她昨夜回到房中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躺在床上卻是怎麽也睡不着,腦中不停的響起在庭院中聽到的那些話。

她一會兒又想,這兩人的感情怎的那麽要好,非得到這花前月下來說話,讓自己平白無故的聽了去。一會兒又受不住自己心中泛起的酸溜溜的感覺,只是惱那秋靜庭,但仔細想想,自己又是人家的什麽人呢?一個默默無名,窮困潦倒的邊塞之民而已,偶爾有了一次交集,可是,這又算的了什麽呢?人家憑什麽要對你和顏悅色,憑什麽要對你青眼有加。僅僅是為了一張亂七八糟的畫麽?

越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心中的憋屈,就越是睡不着。就這麽胡思亂想着,一直到天發白,重楓這才終于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

因此侍女們叫醒重楓時,重楓還一個勁的打着哈欠,像個木偶一樣任由侍女們折騰,讓她們微笑着将輕絲羅衫給重楓換上,然後将她按在梳妝臺上。重楓本就昏昏欲睡,正好樂得打瞌睡,直到侍女們再三搖晃她,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睛,正正的對上了捧過來的銅鏡中自己的倒影,這才是生生的将那瞌睡蟲吓到了九天之外去。

鏡中的自己,薄施粉黛,雙頰生紅,眉眼間雖然是一片呆滞,卻掩不住那少女顯露出的青春氣息,一身流雲素裙,外面套着長及小腿的長衣,上衣花鳥為飾,兩畔鑲以金線,顯得端容大氣。而她的頭發結鬟于頂,束結肖尾,垂于肩頭,貼上曼陀花的華勝,在一份松懶中透出幾分的嬌憨,這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常梳的發型。

“我……我……我怎麽成了這樣子!!”重楓結巴了半天,終于吼了一句出來,她的臉漲得緋紅,映襯着胭脂顏色,更顯得少女之姿如春花初放,嬌豔無雙。

“真适合啊。”

“是呢是呢。”

侍女們掩唇笑着,一邊說着什麽殿下早已久等,這種讓重楓無法反悔去重新換裝的話來,一邊推攘着重楓往外走,一直到了前一日重楓去過的那個偏廳,侍女們這才收斂了嬉笑,正色的退下,徒留重楓一人對着那雕花的格子門發呆。

重楓在外躊躇着不敢前行,直到昨日間見的那名丫鬟吱呀一聲開了門,兩人目光一對,那丫鬟掩唇吃吃的笑道:“重小姐,真是好看呢,快進來,殿下已等了許久了。”

重楓喃喃的,不知嘀咕了句什麽,硬着頭皮跟着那名丫鬟踏入了門。依然是昨日那樣的排場,依然是昨日那樣的人兒,不同的是,兩人坐在桌前,桌上卻三副碗筷。

“……真是挺适合你的。”秋靜庭見了重楓的模樣,輕輕的笑了起來,仿佛是滿意的那樣,眼光在重楓身上打了幾轉 “看這樣的大家閨秀的模樣,怎能想到當初的一箭驚魂來?”言罷,她拍拍手掌,外面的丫鬟侍女們得了指示,将早就熱得滾燙的熱粥端了上來

帕夏汗喝了一口熱粥,又看了眼重楓,唇邊剛露出的笑容,又随着秋靜庭的聲音淹沒了下去。

“你還呆站着做什麽?”秋靜庭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中多少有些頑皮的感覺來。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凳子,笑眯眯的看着重楓不開口。

重楓卻是臉色一紅,這個動作她自然是熟悉的,當初的大漠上她就這樣,帶着幾分随意與輕佻姿态的讓尊貴的公主坐在自己的身邊。可是時過境遷,換了秋靜庭做出這樣的動作來時,重楓卻是說不出的窘迫,但在內心深處,卻又隐隐的有種只有兩個人知曉的秘密的竊喜來。

懷着這樣的小心思,三人匆匆吃過飯,帕夏汗披上侍女取來的披風,朝重楓點了點頭。重楓挪動着腳步,跟在帕夏汗身後。兩人且走了幾步,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過頭去時,見秋靜庭跑了過來,她的雲鬓因奔跑而稍有淩亂,一張臉紅撲撲的。

“外面天冷,這個給你。”直到近了,她将懷中的暖手暖爐往帕夏汗懷裏一塞,擡起頭來笑笑,帕夏汗看着手裏的暖爐,輕輕的捧着,她本就身材較為高挑,看着秋靜庭時,就仿佛在看着一個嬌小可愛,又滿懷着青春氣息的孩子。

“不要擔心。”帕夏汗微微的彎下腰,拉了拉秋靜庭的手,感受着她手掌微暖的溫度,朝她露出一個笑容,然後和重楓一起出了公主府。

白日裏的公主府,就和她昨夜想象的那樣奢華而富有,只是重楓已經沒有心情再看了。因為穿着羅裙,重楓行走并不如往常那樣方便,更為關鍵的是,她現在也沒有心情去看其他。

上了馬車後,兩人分坐一邊,重楓抱着她的蓬松的裙子,托着下巴看了會窗外,又覺得無聊,于是轉頭去看帕夏汗。帕夏汗正低着頭看着那個暖爐,眼中流出溫暖的情緒。

似是察覺到了重楓的目光,帕夏汗擡起頭,正好看到重楓的眼光,于是她笑了笑,說道:“你也想要麽?”

重楓卻是沒有開口,她敏銳的察覺到了帕夏汗的話中似乎意有所指,于是坐直了身子往後靠去,僵着臉色,以一種往日裏對待大戰那樣的旺盛的對戰意識與精神回答:“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求也求不來。”

帕夏汗卻是微微一愣,然後悠悠的嘆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的暖爐,嘆息着:“是啊,你說的對,不該是我的東西,再怎麽貪戀溫暖,終有一日,也要還回去。”

重楓沒有料到帕夏汗這樣快就表現出認同,反倒是有些局促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說道:“搶到手了,不也是你的麽?”

帕夏汗聞言,卻輕輕的笑了起來,然後她搖着頭,帶着幾分無奈的回答:“你不懂。”

你不懂三個字,就斷了重楓繼續談話的興致,她頓時覺得自讨沒趣起來,有些使小脾氣的扭過了頭,兩人便一路無言,直到了苦主所在的廟宇。

秋靜庭所找的寺廟,自然是不小,住持将苦主一行人安置在了偏殿,又早早的安排了一名小沙彌在寺門處候着帕夏汗等人。待到兩人下了馬車,就急急的将二人領到了偏殿處。此處早就被白紗罩住,過堂風一吹,便顯得凄風慘雨,十分的陰郁可怕,再加上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在下面哭得悲悲切切,簡直就像是坊間小說裏遇鬼的最好場景,哪怕現在陽光普照,也多少也有些讓人後背發冷。

苦主是長安城中的一名商人,經營的是糧油生意,十分的普通,家中也算得上有錢,續了幾房小妾,長子也有三十出頭了,他一身孝服,氣質沉穩,面色沉重,朝着帕夏汗拱了拱手,半側過了身子,說道:“大人,勞請将這個帶上。”

言罷,便遞過來孝帶,這是一般孝子賢孫系在頭上的。帕夏汗與苦主非親非故,顯然這是給她下馬威,一旦戴上,即是替沙吾提擔了這殺人的名頭了。

帕夏汗沒有接過孝帶,只是臉上顯出了悲痛的神情來,她伸手過去托住了那人的手臂,沉聲說道:“你較我年長,我便稱你一聲長松兄長吧。”

那人與帕夏汗身後的重楓皆是一呆,沒有料到帕夏汗竟然識得他,只見帕夏汗微微的側了下身子,縮回手,擡步向前,那名叫長松的男人便不由自主的随了上去。

“令尊發生這樣的慘事,誰也不願,古語雲,子欲養而親不待。長松兄長你才接手一個店鋪,剛有起手,哪料得突遇這樣的事來。”帕夏汗說道,她聲音安靜緩慢,聽上去極為真誠,說的話又觸動了那名叫長松的人心神,讓他不由得連連提袖拭淚,早忘記了為難帕夏汗的事來。

重楓一直跟随其後,不由得連連翻白眼,但見帕夏汗一路行來,凡所遇之人,無不是一一道來,宛若交往許久的熟人,言談舉止,又讓人不由的随着她的節拍走。重楓心中也不禁有些佩服,但随即又在心中犯嘀咕,定威城人行事,以刀為準,哪裏需要這些彎彎拐拐,讓人好生的不快。

一直到了靈前,帕夏汗接過了苦主家人遞過來的香,正經了顏色,恭敬的上香。趁着這空擋,重楓卻不着痕跡的左右打望起來,只見靈下跪着的是苦主的大房與五房姨太太,哭得聲嘶力竭,還有幾個挂着鼻涕,什麽也不懂的小鬼頭被他們的奶娘拉着,給客人還禮。

重楓輕輕的按了下自己的鼻尖,順着空氣中沉浮的氣味望過去,在姨太太的最後一位,一個年輕的,身姿婀娜的素服女子跪在那,只是她的頭壓得極低,看不到面目,身體因為哭泣而輕輕的抽動着。

“看什麽呢?”

帕夏汗的聲音傳了過來,重楓回過神來,朝着帕夏汗笑笑,又搖了搖頭。帕夏汗順着重楓的眼光望過去,然後又疑惑的看了重楓一眼,沒有開口,只是借着與未亡人的談話,帶着重楓緩緩的靠近了那個身影。

在路過那個身影的時候,重楓手掌悄悄一劃,系在腰間的香囊就一下子斷裂開來,落到了地上,滾在那個身影旁邊。

“真是對不住。”重楓露出了歉意的表情,俯下身去拾香囊,眼光一掃就将那名女子的面容掃在了眼底。然後她拾起了香囊,若無其事的走到帕夏汗身邊。

“那人是誰?”重楓悄聲問。

“我怎的知曉。”帕夏汗回答,看着前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這靈堂中你誰都識得,怎可能會少了一個跪在未亡人中間的女人。”重楓也皺眉,對帕夏汗不合作的态度感覺到了惱火。

帕夏汗微斜着眼,瞅了眼重楓,手指頭在秋靜庭給她的手爐壁上敲了敲,這才回道:“本名陳素素,是苦主在一年前納的小妾,眼下還不到二十,未有子嗣,不過聽說倒是懷上了身孕。怎的?”

“……她是我昨晚見到的那個人”重楓回答,她嘴唇只是輕輕的動着,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們正在說話“昨晚她雖然是一身素裝,卻塗抹了脂粉……”

“百素霜中一點朱麽?”帕夏汗低頭,指頭還在把玩着手爐。她慢慢的停住了腳步,往回看去,只見身後的靈堂間飄起的白紗如不可捉摸的幽靈那樣飛舞着,迷住了人的視線。

“太容易了……如果是這麽容易就得到線索,反倒讓人有些在意……”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我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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