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查探
“我覺得這名女子很有問題。”
馬車上,重楓對帕夏汗說道,她等着帕夏汗的結論和下一步的指示,但是帕夏汗卻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打量着手裏的暖手爐。爐裏的炭火早就熄了,這是苦主的長子叫人又重新換上的,因此抱在懷中依然是那麽溫暖。此刻天色漸晚,再過段時間,就怕要夕陽斜沉,夜幕降至。
“你是怎麽打算的?”重楓按捺不住,終于問。
“等。”帕夏汗回答,然後再次靜默,不說緣由,也不再開口。
“再等下去,只怕對方将線索毀去,我們再也查不到任何進展。”重楓皺眉,她并不似帕夏汗想得那麽多那麽複雜,她只是想趕緊的将沙吾提的冤屈洗淨。
“不着急。”帕夏汗說道,然後用手指輕輕的挑起了一邊的簾子看着窗外“線索斷了,也許還會再出現也不一定。”她微微的笑笑,倒是現出了一副輕松悠閑的感覺來“我送你回去,然後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去。”重楓一股怒火上湧,她看不慣帕夏汗那似是不管沙吾提生死的模樣,于是嘩的一下将簾子揭開,翻身就跳了下去。
馬車停下,帕夏汗揭開幕簾,露出一張笑臉看着重楓,說道:“我還是送你一程吧。”
重楓輕哼一聲,一股氣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只得恨恨的扭頭,把一雙銀牙緊咬,幻想自己正生啖帕夏汗。
“如此……再會了。”帕夏汗只是笑着,十分幹脆的将簾子放下,輕聲吩咐了一聲,于是那馬兒沖着重楓打了個響鼻,搖搖頭,慢慢的從重楓身邊走過。
“混蛋!”重楓揮着拳頭,沖着馬車喊了一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恨恨的,挪動着步子往前走,且一擡頭,便見遠處人群中秋靜庭緩緩而來,暮色下,少女如白蓮初放,盈盈站立在自己面前,笑若春花之燦爛,形若楊柳之窈窕,那一瞬間,重楓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加快了,碰碰的跳動着。
雖然街道間人來人往,但是她卻如衆星中的明月那般,引人注目。
重楓站在人群中,只呆呆的看着她,看着她笑顏如花,看着馬車停下,看着帕夏汗拉開簾幕下車,看着兩人并肩回到車上,看着馬車徐徐前行……從頭到尾,她看着她,但她卻從沒有正眼瞧她。
心髒處似是被沙棘刺出了一個小點,然後微微的痛蔓延。重楓緩緩的擡手,按住了自己的心髒,用力的壓了壓,似乎要确定那處是否受傷了一樣。
然後她陡然的一跺腳,轉過身去,往來時的路走去。
“你不願我查下去,難道我就不會自己去麽?!”她壓低了聲音,低低的說着,卻怎麽也壓不去那股陡然竄出來的,針對帕夏汗的對抗與無明火來。
苦主所在的寺廟已不複之前的熱鬧,大多數的親友散去,夜晚中,只有時不時傳來的悲戚的哭泣聲,平白添了些許陰森與可怖。重楓小心的穿越在牆角間,她穿的還是那身宮裝,只是下擺處被她撕開,以方便行走,這副模樣并不好看,所以她也必須在天亮前回到自己住的客棧中才行。
這點時間,又夠查出個什麽東西出來?她在心裏想着,卻始終有些不甘,于是只是沉悶而謹慎的行走在深夜的廟宇間。
“你這時候來做什麽?”
聲音突然傳來,重楓聽出這是那名叫陳素素的聲音,精神一振,心想這真是打瞌睡就送來枕頭,怎麽就偏偏遇上了,于是她小心的翻牆過去,探了個頭看過去。
牆下的陳素素,一身素衣,垂首扶柳,輕聲低緩。在她面前,一個青衣的男人正行禮說道:“老哥新死,小弟挂記得緊,所以舍了生意趕來,嫂嫂莫要傷心了。”
“叔叔有禮了。”陳素素低首回禮。
重楓見兩人談吐自然,倒沒什麽奇怪,卻又覺得既然無可奇怪,但孤男寡女的,偏偏到這僻靜的地方來說,反倒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只聽陳素素又道:“叔叔叫素素來這裏,有事麽?”
“不瞞嫂嫂說,其實小弟棋瘾發作,叫嫂嫂來,也只是為了一解棋瘾,上次那幅殘局未明,小弟實在是,等不得了。”那男子說道,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盒子,在石桌上攤開來,正是一副棋局,他将最後那句話拉得很長,透出一股無賴得勁頭,讓一旁得重楓見之生厭。
陳素素看着棋譜沉默片刻,又回過頭去看了眼來處,這才伸手道:“叔叔的棋局記錯了,應是這樣。”她撥動了幾顆棋子,整個格局于是一變。重楓伸長了脖子,借着朦胧的月光,和自己極好的瞬時記憶将那棋譜記在了心上。
那青年男子見到這棋局,臉色一僵,随即讪讪的笑了幾聲,卻仿佛是不死心的問:“真的記錯了?”
陳素素手指似乎要作什麽變動來,此刻卻傳來了丫鬟呼喚陳素素的聲音來,漸漸的,燈火透出,前方的丫鬟婆子們也顯露了身形。于是陳素素又猛的縮回,匆匆行了一禮,急忙離去。那男子看着陳素素的背影許久,又狠狠的嘲地上吐了口沫子,這才收拾好棋局離開。
重楓知道現在也沒什麽好戲可看,于是像個壁虎那樣敏捷的滑落下來,開始朝自己的客棧中走去。
夜晚的帝都京城,安靜而冷清,風聲瑟瑟而過,帶來一股涼意,重楓走在街上,孤影一人,平白的升起了些許凄涼來,她想起昨夜此時,那香樟暖床,那些少女們活潑熱鬧的聲音,還有那靜立的人影,但随即,另一個帶着可惡笑容的人也闖進腦海中,重楓立刻便收斂了那些柔軟的遐想,搖搖頭,朝自己住的客棧走去。
回到客棧中,重楓将棋譜畫下,對着棋局看了半晌,卻是不解其意,她雖然挂着個舉人的名號,但畢竟不同于中原那些接受着傳統琴棋書畫的少年書生,和他們比起來,重楓砍人時間比學習時間多多了。
“要不問問她…?”重楓幾乎下意識的就想起了秋靜庭來,随即她搖了搖頭,想着若去求秋靜庭,豈不是讓帕夏汗平白看了笑話去,所以她幾乎是立刻的就将這樣的打算抛到九天雲外去。
“問誰呢…?”重楓看着棋譜,心中卻慢慢的浮現出一人,她想了又想,覺得眼下,這是最好的人選。想到一旦解開棋譜,若是能憑此再獲得線索,讓沙吾提的冤情洗淨多一分把握,也讓那人對自己刮目相看,于是露出了絲微微的笑容,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随即抛之腦後。重楓有了打算,寬心不少,爬上床去,終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重楓起了個大早,她匆匆漱洗完,拿了畫着棋譜的紙就往走。城中人來人往,前兩日的命案沒有在這個人口衆多的城市裏激起一點波紋,或許像這樣的事,在這京城中的人看來,是連談資也算不上的小事吧。
重楓胡思亂想着,垂着頭朝目标前進。京城确實很大,重楓只覺得腳都快斷了,這才終于到了目的地。她仰着頭看着不遠處那朱紅色的高牆,朱紅大門緊閉,門前的石獅威嚴端正,只覺得這府邸比起公主府來,似乎也不遑多讓,竟下意識的生出了分緊張來,但她随即穩了穩心神,朝着門口的奴仆走去。
這的仆人卻不似公主府門前的那麽和善,他們只是冷冷的看了眼重楓就揮手說道:“有拜帖嗎?沒有?這裏可不是誰都來的地方,去去去,趕緊一邊去。”
重楓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掏出秋靜庭給她的腰牌,她是社會底層長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面對這種人時,你給他臉面他反而會看輕你的脾性。于是她将臉一板,做出趾高氣揚的模樣,說道:“我是公主府上的人,有要事要見岑大人。”
那幾名奴仆将她上上下下的看了幾遍,他們看了無數人物,自然是不相信重楓說的話,但她手中的腰牌又确實屬實,于是猶豫了片刻,還是進去通傳了。
進去府邸的過程大致于公主府上差不多,重楓見識過了公主府的奢華,但見岑婉商的府邸雖不如公主府的皇家大氣,但處處透出份輕巧雅致,比之秋靜庭的府中來,竟是不落下風,也不禁暗自稱奇,心想坊間流傳岑婉商獨享聖恩寵眷,當真不假。
岑婉商是在一處小廳內見的重楓,她穿的是居家的常服,青衣寬袍,寬松舒适,顯得包裹其中的岑婉商有種嬌小讓人憐惜的感覺,看到重楓那一刻她微微的笑起來,說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腰牌是真的。”重楓苦笑,随即朝她拱手作揖,行了個平輩之禮“若非要事,我也不敢冒着這砍頭的風險。”
岑婉商看着重楓行事,眉眼間淡淡的,也沒有管這種身份等階的事,只挑了下眉頭,似是不相信她有什麽需要冒着被砍頭的風險的要事,于是問:“是何要事?”
“一條人命。”重楓收斂了笑容,認真的回答。
岑婉商一直派人暗中調查重楓,自然也知道這幾日她為了沙吾提的事來回奔走,于是只一凝眉,随即點點頭,也不多問,只是問道:“那找我何事?”
重楓急忙攤開自己的畫,語速輕快的将事情的前後因果說了一遍。此刻的她只是處于底層,上不得臺面的小人物罷了,自然是不知道在高層之中,秋靜庭與岑婉商之間,所潛藏的敵對與天然的對立,她只是尋求能幫助自己的人,卻無意間站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
岑婉商側了下頭,瞅了眼紙中的棋局,不看倒好,這一看,瞬間霞飛上臉。她頗有些惱怒的看了眼重楓,見到重楓還只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樣,不禁咳了咳,說道:“男女調笑之言,有什麽好看的。”
“調笑?”重楓愣愣的回道,看到岑婉商的樣子,又下意識的有些不相信“象棋也能擺出調笑的話?”
岑婉商有些羞怒,她倒不是因為重楓的話,只是她一向矜持自重,不願在這種問題上糾結,于是也冷了臉色,說道:“總之按這棋局來看,這二人有奸情。”
重楓看着岑婉商的樣子,也知曉這棋局中隐藏的應該是不怎麽好聽的話來,再問下去,這個平素裏看着溫婉的女子只怕要當場發飙起來,于是有些讪讪,但又好奇的看着這棋局,感嘆道:“京城中當真是人才多,連偷情都偷得這麽有水平。”
岑婉商聽了不禁有些好笑起來,她看了重楓一眼,微一思索,似是帶着幾分好奇的問:“你們定威城中,又是如何……嗯……”
重楓卻沒有岑婉商那般的羞澀,她打趣道:“哪有這樣文雅的,看上誰了,叫上三五人,搶了就跑的也有。”看到岑婉商睜着一雙美目看着自己,瞳中全是了然之色,知道自己沒有吓唬住她,只好照實說來“只是那也是聽說,定威城中的官老爺都是軍士出身,雖然做派偶爾有些痞氣,但這方面卻無人敢犯禁。說到底,我們那可不比京中這樣的花心思,不樂意過了分開就是。”
說到定威城,她的眉眼間展出一片的亮色,平日裏被禁锢得越來越深的拘謹和小心,都似陰雲散去,展露出她原有的風采來。
岑婉商看着她的表情,輕輕的笑着,她是行步生蓮,人靜溫雅的女子,在看到重楓那瞬間的顏色時,也不禁生出了獨立西北曠野的那種豪情遐想。她朝重楓招招手,讓她随她一起坐下,笑道:“也曾聽聖上說起過這天下的各處景致風情,只可惜我從未曾出過這帝都……”說到此節,她的聲音中隐隐的蘊了些許的遺憾。
重楓雖不像青年男子那般,頓生豪情又或憐惜,但她也隐隐的有些可憐起岑婉商來,思緒轉處,又想起了月夜下那哭泣着的,對着帕夏汗的聲音。
“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呢?是那時的人?還是那時的景?重楓深吸了口氣,将那個總在不經意間就鑽進自己腦海的容顏抹去。然後強笑道:“我們定威城不大,又地處偏僻,總是跟邊疆打,小時候打架,長大了就打仗。和這裏的平和安穩不一樣,不去也罷。”
“總是這麽打麽?”岑婉商倒似來了興致,微微的傾了下身子,好奇的問道“聖上說要安撫邊民才是長遠之道,定威城身處邊疆,難道不更應以身作則麽?”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大翰不可一味示好,亦不可一味兇殘,強敵環繞,更是要恩威并施,方能立于不敗。”重楓想起遠方的那位日漸衰老的邊軍參事,低聲回答。這是很多年前,他對她說的話,現在細細想來,其實他對她抱有了太多期望,否則的話,又怎麽會一再的答應她許多無理的要求,會教導她這些原本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呢?
香爐熏出異香缭繞,青銅的爐蓋上,雕着的異獸端正靜立,在陽光下,閃動着奢華的光華 ,似是穿越了時光靜靜注視着屋中的兩人。岑婉商靜靜的聽着,她的雙手安靜的放在膝蓋上,就如同一個最好的聽衆。她溫和的看着眼前那張年輕的臉蛋,想起這句話在很多年前時,她曾在上呈于皇上的折子上看到過,由此引發了皇上對異族大事的轉變,同時也默許了定威城對外族的一些殺虐舉動。可惜的是,眼前的人并不知道岑婉商對于這個國家真正的權力,也無從得知和無法想象她在那個人心中真正的地位。更不知道,就如同她一向引以為豪的記憶力一樣,岑婉商也是曾詩華冠天下,腹中藏錦繡的絕世天才,否則的話,重楓一定會對自己說的每句話都慎之又慎。
“真真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見識。”岑婉商輕輕的笑了一聲,重楓卻有些羞澀起來,回答:“我哪有這樣多的想法,這是定威城中一位長者說的。”
岑婉商哦了一聲,回道:“民間中也有這樣縱觀局勢之人?若有可能,引薦入朝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重楓微一猶豫,她本想照實說是曹呈祥,但她畢竟不願将她與曹呈祥的關系公諸于衆,一方面是為了掩蓋自己的來歷,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這個默默庇護她很多年的中年漢子。于是她搖搖頭,說道:“他已經很老了,只怕是不願入朝的。”
岑婉商順勢下來,說了幾句可惜的話來,也就再沒有多提此事,重楓見她不再打聽,也不禁悄悄的松了口氣。
兩人又說了幾句其他,這才道別,岑婉商将她送至門口,看着她,笑道:“以後不要再借用殿下的名號,下次若要再來,直接叫人通傳就是了。”
重楓有些臉紅,急忙應承了下來,她知道這次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若是讓那位殿下知道自己借她狐假虎威,只怕是讨不得什麽好果子吃,于是心中對岑婉商更多了份感激,她深深的行了一禮,這才離開。
岑婉商看着重楓遠去的背影,長長的一聲嘆息:“易家舊宅,定威城邊軍參事曹呈祥嗎……看來他們的關系并不簡單……繼續查下去,又會挖出誰來呢?”她回轉身去,心事重重的往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棋譜是源自網上的一個笑話,有興趣的童鞋可以說下,我去找找發出來,蠻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