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些前世今生

天色終于徹底沉了下來,重楓閉上眼調息着自己的內力。夜色幽暗,獄中燭火昏黃,沙吾提半搖錫壺,帶着三分的醺意看着眼前這個眉間眼角分明還帶着青澀的少女,看着她長長的睫毛在健康的麥色肌膚上投下的陰影,将那雙清亮的眸子蒙上晦暗不明的意義。

沙吾提屏住了呼吸,他似是有些不敢打擾對方,總覺得會唐突了一個美好的印象一樣。其實重楓比不上秋靜庭的靜美,也比不得帕夏汗的明豔,她的長相過于普通,只是她的專注給了她一分由內而外的氣質,一旦被人發現,就很難移開眼睛。

那眼睑下的陰影微微抖動着,重楓緩緩張開眼,對上了沙吾提,然後微微的笑了起來:“我要走啦。”

“…一路順風。”沙吾提不知道自己此時該說什麽,于是只能帶着絲讪讪的說道。

“承你吉言。”重楓點頭,她和沙吾提的表情都很嚴肅,因為星見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重楓雖然誇下了海口,但她心裏清楚,若她真的在星見的地方死去,就算有長公主做靠山那又如何?所以重楓花了很長時間去調息自己的狀态,就像是在定威城的時候那樣,只有足夠謹慎和足夠重視,才不會死去。而對重楓來說,這個世界,沒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了。

走出獄門,重楓抱着自己的長刀,那刀被布條包裹着,又細又長。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從遠方陡然進入繁華世界的少女,抱着包裹着的樂器站在街頭,迷茫的面對這陌生的帝都。她帶着依戀的表情輕輕的蹭了下刀身,然後認真而專注的将長刀背在身後,邁進了這沉沉黑夜中。

揚酥湖的一半是太學院,人流如織,而另一半卻是安靜冷清,黑檐沉檀的建築,低矮的屋角,遠遠看上去,有種肅穆而神秘的感覺。或許正因為這種感覺,帝都的百姓在路過這座建築時,都遠遠的繞開路去。

所以,當重楓走到這座建築下時,無論她的所在地多麽偏僻,都顯得那麽的顯目。所幸門口并沒有守衛,重楓得以悠閑的觀察它的暗灰色的圍牆和大門。

在短暫的猶豫後,重楓選擇了爬牆。這種小毛賊似的舉動,重楓做起來毫無壓力,她甚至在想自己似乎進了帝都以來,就似乎在不斷翻牆中度過。

小心的落入地面,重楓伏底了身子,她謹慎的掃視着四周,今夜的天特別黑,連星光都不曾透露一絲來。不知道這樣沒有星星指引的夜晚,星見們是否還能通過這樣的夜色來探知自己的到來。

但是這周圍實在是太過安靜了,重楓輕點着腳步,她聽不到說話的聲音,連風聲和蟲鳴都似乎消失了,只有她自己的衣衫行走時摩擦而發出的沙沙聲音。

重楓慢慢的靠近了主殿,她眯着眼睛看着那緊閉的殿門,看着從裏面透出來的,昏暗的光線。

“就好像在說,我是個陷阱,快踩進來一樣。”重楓壓低了聲音自語道,然後笑笑,她知道對方已經發現了她,所以她毫不猶豫的轉身,準備離去。只是一轉過頭,卻發現身後的道路不知何時,已經彌漫了層層的迷霧,将來路隐匿其中,不知歸途了。

重楓解下了身後的長刀,抱在懷中,不敢妄動,霧氣如流水那樣從她身邊流過,帶來了遙遠的,如同夢境一樣的呼喚聲。

“雅…小雅…你回來啊!”

那聲音從一開始的飄渺,到最後的清晰,重楓顫抖着身子,緩緩回頭,身後的主殿不知何時打開了門,聲音就從裏面傳來,一聲一聲,最後成了聲嘶力竭的呼喚。

重楓低下頭去,她朝主殿邁了一小步,只猶豫了片刻,擡起頭,看着殿門口那些霧氣聚散,彙攏成一個婦人的樣子,她穿着這個世界的人視為傷風敗俗的露臂長裙,披着長發,朝重楓伸出了雙臂。

重楓默默的看着她,過了很久很久,才似乎終于确認了眼前的女人,低低的,用幾近陌生是口音喊了一聲:“媽媽…”

就在距離重楓不遠處,主殿後的偏殿裏,數十個身着黑袍的星見圍坐成圈,低聲念誦着誰也不懂的咒文。那聲音高高低低起伏着,每一句都如此沉重,念誦出一句都會消耗掉人自身的元氣,讓他們的臉色蒼白一分。

而距離他們不遠,沉香默默的看着眼前的鏡子,鏡中出現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倒影,而是重楓和她正在經歷的幻象。在沉香身邊,一個垂髻小童好奇的探出頭來,他帶着絲畏懼與崇拜的問道:“先生,這人說的是哪的話啊?哪個奇怪衣服的女人又是誰?”

在這樣一個從小在星見長大的孩子,總是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少宗主與宗主大人更為博學的人了,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知道。

但這一次,小童卻失望了。沉香只是沉默着搖了搖頭,他的雙瞳緊緊的盯着鏡中的兩個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打扮,聽過這樣的話…不過,這不是迷魂大陣的目的,我們只需要知道她的弱點…”

“對付這樣的一個人,需要動用到大陣嗎?”小童又問,事實上,從重楓進入星見庭院的那一刻,大陣就已經啓動,這是消耗很多人生命的一個陣法,小童擔憂的看了那些黑袍人,今天以後,他們中的很多人就再不能為星見服務了。

“…我有預感,這個人會成為最大的變數。”沉香回頭看着身邊懵懂的孩子,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頭“人心是世上最難把握的東西,百年前,因為破軍的決策,讓大翰失去了它命定的最大的敵人。所以動亂才會從內部而起,為了将這軌道重新修正,群星才會再一次聚集…”沉香看着孩子似懂非懂的點頭,低聲的說着“不能讓例外再一次出現…可是人心啊…”

“媽媽…”重楓低聲喊着眼前女性的名字,她往前走了一步。

女性含着眼淚的張開雙臂:“跟我走吧,我和你爸爸都好想到你…”她看着重楓頓住的腳步,又疑惑的問“你還在留戀什麽呢?”

“留戀?不…我不留戀…這裏沒有電視,沒有空調,沒有汽車和洗衣機…”重楓恍若夢魇般的回答,每一個詞,她都要思索良久,才能發出正确的讀音,最後,她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少婦,眼底淺淺的泛上了淚光“媽媽,你看,我真是個不孝的女兒,我忘記了那麽多,甚至連你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有的時候,我都在想,究竟在那個世界的二十多年的人生,是我的一場大夢,還是我現在就在一場醒不過來過來的噩夢中…”

眼淚終于滑下,她的手指摸到了冰冷而粗糙的刀柄,将她凍得打了一個寒顫。她看着眼前的少婦,深深的看着,似乎要把她的五官刻在心底一樣。

“我不會再忘了…”她喃喃的說道,手腕一抖,纏于刃上的白布劃落,就有如那揚起的刀光,慘白冰冷浸透了人心。

她沒有看那個倒在她腳下,又重歸于霧色的少婦,她只是沉默的,用力的握住刀柄,重新踏入了霧中。

霧氣沉沉,重楓聽着自己的腳步空洞的聲音,安靜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很多負面的情緒都會接踵而來,可是重楓很安靜,被黑發覆蓋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波動。這樣的平靜連霧氣也似乎受不了,開始流動起來,終于有人影隐隐浮現。重楓擡了擡眼,重又垂下頭去,她看到自己穿着的是染血的虎頭錦鞋,鞋面上繡着小小的易字。拿着長刀的手也變得胖乎白嫩,長刀變做了匕首,卻還是那麽沉。

“都安息吧…”重楓嘆息,她走過一具具屍體,那些人睜大着慘白的眼看着她。重楓沒有表情,她只是摟緊了懷中的匕首,就像很多年前那樣,緊緊的摟着,不敢松手。

“留下來陪着大家吧。”有人這麽說着,健壯的身體立在重楓面前,就如同一道雄偉的牆,曾替她擋住外面的風雨。

小小的重楓努力的擡頭,看着眼前的男人。

“爹。”

“陪着大家,這不好麽?一個人,太累了。”男人蹲下身子,他溫和着臉色看着重楓“這一次,大家都不會離開了。”

“…”重楓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鞋子,她已經隐隐知道前路有些什麽了,那些不想回憶的往事,那些死去或者活着的人都在前方等着她。

“如果我留下…你們會怪我的。”她回答,手中的匕首刺向了男人的心窩,于是男人如同一陣風那樣消散開去。

前途迷迷,重楓漠然的走着,圓乎乎的手臉漸漸的消瘦下去,錦鞋變做了破布,衣衫成了散發着臭氣的累贅。

重楓慢慢的停下腳步,眼前站着的是兩母子,溫和微笑的母親,還有她癡傻瘋癫的兒子。

“孩子你餓了吧?來,這是吃的。”婦人看着重楓的眼中充滿了憐憫。

“媳婦…媳婦…”傻子卻在婦人身後癡癡呆呆的嘟嚷着。

“…你是好人,可是,對不起…”重楓苦澀的笑了起來,擡起手,手中的匕首變成了柴刀。

婦人倒下了,重楓看着那個癡呆的傻子,傻子也看着重楓,呆呆的問:“媳婦,你要殺我嗎?”

重楓微微一愣,恍惚間,她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晚,眼前的傻子闖進她的房間,就要壓倒在她的身上,她拼命的去敲門,哭喊着,直到聽到門外那個一直對她很溫和婦人哭泣的聲音:“閨女,你就當我們家的媳婦吧,大媽會把你當親閨女一樣的。”

當時的絕望就如永遠不會天亮的黑夜,深沉厚重,蓋住了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

是一直對她很好的人。

“其實我不想殺你們,如果…”重楓搖了搖頭,舉起了刀“已經沒有如果了。”

那就往前走吧,總有一日,會有個終點的,不是麽?

總有些人出現,然後倒下。

為了一碗米飯而想殺人的乞丐,想要販賣人口的口蜜腹劍的騙子…行走過的路又總那麽艱難,遭受饑荒的村子,每個人的眼睛都像是餓慌了的野狼;荒漠上呼喊着的馬賊和蠻人,他們可不管食物是人還是野獸。

手中的柴刀變成了弓箭,弓箭換成了馬刀;城鎮變成了荒漠,荒漠最後凝固在了定威城。重楓掂了掂手裏沉甸甸的陌刀,回首看了眼消散在霧氣中的定威城,她送走了曹呈祥,送走了帶過她,教過她,救過她,卻最終死在她面前的老戰友。她不記得揮刀揮了多少次,揮刀不代表冷漠,直面死亡不表示不畏懼。只是她沉默而執着的行走,朝向那夢中的大城,那個遮蓋了陽光的大城走去。

“我想這路快要到終點了。”重楓喘了一聲,将頭半生再活一次,卻都不是些什麽很好的回憶,所以她有些疲憊的吐出了一口氣,擡頭看着眼前盈盈微笑的少女“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幻影裏。”

“那得問你自己了。”少女輕輕的笑着,她的舉止與行為都那樣的端莊美麗,反問起人來的時候,也顯得俏皮可愛。

“看來就連在幻覺裏,你依然那麽聰明。”重楓微笑起來,她頭一次沒有去注視自己手裏的武器,只是認真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和你說說話,就像在那片沙海的時候。你看,我的前半生總是那麽勞累,都沒有人好好的陪我說過什麽話。”

“其實我以前…嗯…很久以前,那是你我都還未出生的時候,是想當一個畫家的,可惜出了點車禍…”少女沒有開口,重楓卻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可是後來卻成了一個小破孩子,不過還好家裏很有錢,能敗家。我想我大概能成為一個詩人或者別的什麽…你知道的,每個穿越的人總是這麽想…可惜後來,我發現,原來我只有殺人這件事辦的還不壞。”

少女靜靜的聽着,她沒有流露出憐憫或者同情,那樣安靜卻包容着的态度。重楓看着少女,然後輕輕的笑了起來:“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了。可是實際上,你是高高在上的貴人,公主。就算知道這些又如何,你不會為我想到我那些可笑的尊嚴,卻只會用同情與憐憫的眼光看着我的。”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緩緩的擡起了一直垂下的刀刃:“要說的話,我還真是別扭…符合我想象的你,又怎麽是你呢?”

長刀劃過,少女似乎開口說了句什麽,但那刀只是微微的頓了頓,随後決然。

“原來這就是我一直所想的嗎…真是個美好的妄想啊…”重楓輕輕的說着,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睜開眼睛,看着前方。

前方一片清明,沒有迷霧,沒有惱人的畫面,只有人,很多人。他們都看着重楓,蒼白着臉色,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重楓甩了下長刀,憋了很久的怒火終于得以蓬勃而出:“本小姐心情很不好!都來送死吧!”

作者有話要說: 哦也也,最近文思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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