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停不了的腳步

長長的使節儀仗終于離去。雪下的越發大了,慢慢的掩住了那些耀武揚威的畜生們留下的蹄印,道路最終被蒙上一片潔白之意,再也看不見什麽蹤影。

可是秋靜庭卻還是呆呆的站着,看着那抹白色蔓延向遠方。重楓依然站在她的身後,她沒有表現出一絲的不耐,她的生命中總是在等待,早就将她的耐性磨練得極好。所以她依然靜靜的站立着,只是眼中卻多少顯露出了無奈。

“我們走吧。”許久,仿佛終于是完成了一場莫名的悼念,秋靜庭說。

重楓沒有答話,只是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就如來時的路那樣。

秋靜庭輕輕的哼着不屬于帝都那柔軟的曲調,只斷斷續續的,卻依然讓重楓聽出來,那是屬于朔北草原的歌曲。重楓并不陌生這樣的曲子,因為定威城的敵人,也曾是朔北草原的分支,是流着同一個女人血脈的後裔,所以聽見秋靜庭哼唱,重楓也下意識的輕哼起來。

“原來你也會唱”秋靜庭在前方輕輕的嘆了一聲,然後說道“我已不大記得這首曲子了,你能唱給我聽麽?”

重楓想了想,回憶起記憶中那回旋而高亢的調子,輕輕的唱道:“雄鷹盤旋的天空啊,是長生天的殿堂。白狼王的子孫啊,生活在長生天的草原,是自由孤高的狼…”

她的聲音并不如何的清越,唱起來的時候卻自有股蒼茫的感覺,只是她看着沒有回頭的秋靜庭,心中卻想,什麽時候,你才會聽我唱一次,我自己的歌呢?

重楓說不清兩人是如何分開,但她心中卻又是酸澀又是甜蜜,五味參雜着。她能感覺到秋靜庭對她多少還是有些不同,可是她又不喜歡這種不同,總覺得秋靜庭是透過現在的她去看曾經的某人。

“愛情啊,你究竟是個什麽破爛東西。”被這暗戀滋味折磨的少女悲悲喜喜,更是暗中埋怨起了秋靜庭“好不容易要說忘了你,你卻又偏偏的跑出來。”話雖如此,但重楓到底沒舍得扔掉秋靜庭送她的腰牌。

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卻見許久不見的沙吾提急匆匆的跑來,他今日穿得極為騷包,渾身上下都如一個黃金打造出來的暴發戶。

“你跑哪去了?前些日子我不是說了叫你去看使節麽?現下是看不到了,走,我帶你去蹭吃喝去。這次可是專程做了朔北的吃食,帝都可吃不到。”

他不說使節倒還好,一說使節重楓就一股無名火起,看了沙吾提一眼,怒道:“有什麽好吃喝的,不就是一些牛羊酥茶麽!我在定威城早吃得膩味了!”

沙吾提摸摸鼻子,不知道眼前的人氣從何來,讪讪的說道:“這…這大概和定威城還是有些不同…”

“那你說有什麽不同?”重楓得理不饒人,見沙吾提支支吾吾的也說不出個什麽不同,于是哼了一聲,掉頭就往裏屋走。

“可是…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和阿姐一起吃這樣的宴席了”沙吾提的聲音有些低沉,他不過是十多歲的少年,還學不會成熟男人将血淚吞咽的隐忍,所以說起這話的時候,顯出了少年人特有的脆弱傷感“使節是來接阿姐走的…她和我們不同,她始終要回朔北的。”

重楓回過頭,看着沙吾提,她還在想沙吾提的話,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感受。她終于知道為什麽秋靜庭今天要獨身去看那使節,她明明不喜歡帕夏汗,但聽到這樣的話的時候,心底也湧上一種感慨。

但少女只是很快收起了自己泛濫的情緒,倔強的轉過了頭:“那和我有什麽幹系?”

人生沒有不散的宴席,生離死別,重楓想自己看的還不夠多麽?只是遲早而已。

門外的沙吾提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離去。重楓隔着窗看着沙吾提,搖了搖頭,手中的筆草草的勾勒出了小胖子在雪地孤寂獨行的模樣。

次日,重楓抱着刑部需要的畫作去到刑部時,聽得官員們談論起昨日的盛況,胡旋舞銀鈴铛,胡笳蒼蒼美人醉。她面無表情的将畫作遞交給了管理畫檔的官員,聽他們高聲笑,談論一身胡服的帕夏汗是如何的明麗似驕陽,又說起代皇上接待來使的太子又是如何英挺如玉。但沒有一個人提及起帕夏汗何時歸去,也無人提起秋靜庭是否在場。

重楓站在那處,靜靜的聽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

門外的官道筆直朝前,一直往前的話就能到達終點處的皇宮,重楓是升鬥小民,依律是不能踏上那一條白色整齊平整的道路,所以她只是站在一邊,眯着眼睛想要去看清那極遙遠處的宏偉建築。可是無論她怎麽看,也總是看不清楚。

“太遠了…”重楓搖頭,然後轉身,靜靜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終于脫下了漢裝,穿上北朔草原民族的袍子,看着拇指粗的東海明珠穿成項鏈挂在她的胸前,看着精致的小匕首橫挎在她的腰間。重楓想起裏面那些官員形容她的話語,然後微微的垂下眼,露出了一絲疏離的笑容“你專程來找我的?”

帕夏汗點頭,她一動起來,身上的配飾就發出了叮叮當當的響聲,重楓有些懷念這種骨子裏就招搖顯擺的草原民族特色,但深受大翰教育的帕夏汗卻流露出了一絲掩藏得極好的尴尬之色。

“沙吾提的事…我還沒有謝過你。”帕夏汗沉吟了下,說道。

重楓罷了罷手:“沙吾提謝過了。”

她擡步朝前,帕夏汗靜靜的走在她的身邊。兩人漸漸的遠離了白色的官道,走過了熱鬧的市集與酒坊。重楓終于停下了腳步,轉身看着帕夏汗,皺着眉頭,看着眼前這個表情無辜,彎着眼微笑的女子:“我沒有和別人走在一起的習慣。”

“那你一定很孤獨。”帕夏汗露出了同情的表情,這讓重楓升起一種想打人的沖動,但她強自按捺下來,硬邦邦的說:“這不好玩,你有話就直說—不要拿沙吾提的事情來當借口。”

于是帕夏汗沉吟了一下,笑:“不得到一個答案,我是不會甘心的。”

重楓不語,她知道帕夏汗是為了什麽事來,她只是不明白,她進了星見庭院這件事到底有什麽值得帕夏汗如此重視。所以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走,只是腳尖的方向變幻,卻是朝着月倫湖的方向了。帕夏汗默默的跟上她的腳步,重楓注意到原來她們兩在行走的時候都是腳步有個細微而不自覺的小小停頓,這是她在沙場上的一個習慣,因為她永遠不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着她,所以自然的小心謹慎。那麽在帝都的帕夏汗又是為了什麽?

但重楓不會去多想,她只是頓了頓步子,然後雙眼平視着前方,平淡的說道:“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我不信。”帕夏汗帶着笑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為什麽?”重楓驚奇,秋靜庭也好,帕夏汗也好,都不信,難道她們都覺得自己以後不會是個小人物麽?重楓覺得這個答案比星見的幻境更荒謬。

“因為你活着從裏面出來了。”帕夏汗的聲音陰沉得可怕“星見的人從來不愛惜人命。你闖了他們的地盤,等于侵犯了他們的尊嚴,如果你不是…”帕夏汗神色複雜的看了眼身邊懵懂無知的少女,續道“如果你不是看到了什麽…他們又怎麽會讓你平安出來,甚至沉默以對,不為人知?”

此時兩人已站在月倫湖畔,湖邊冷風飕飕,湖面結了一層薄冰,重楓側過頭看湖水,似乎想隔着湖面看對岸那個靜立的黑色建築,然後她歪了歪頭,露出一臉美好的傻笑:“難道說,其實我是個注定了不起的人,所以他們才不殺我?”

“可是,這和你又有什麽關系?”笑過後,重楓再問,聲音平靜,神色張揚。是的,重楓是生是死,是茍活的小蝦米還是潛藏的蛟龍,和你帕夏汗又有什麽關系?

“…”帕夏汗沉默了許久,這才緩緩說道“如果你是星見都不敢動的人,那你一定不會輕易死去。”

兩人都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并肩往前,兩人的腳步那麽默契,就仿佛是兩個相識很久的朋友。

“你是在托孤麽?”重楓想了很久,突然問道,否則的話,她實在是想不通,為何帕夏汗對自己的生死如此在意。

“你有什麽資本值得我去托孤?”帕夏汗的回答直接犀利碾壓過重楓的自尊“若有一天你真的成長起來,那時候…我相信她已經有足夠的能力與地位,讓誰都無法動她一根毫毛了。”

重楓的嘴角抽了抽,沉默往前行,卻聽帕夏汗續道:“我想确定的是,從星見庭院出來的你,改變了些什麽。或者說,看到了什麽…”

“那你又看到了什麽?”重楓突然問。

“我看到了屬于我的命運…”帕夏汗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然後不再說話。這樣的寥寥數語,讓重楓沒辦法去确定帕夏汗是否像她那樣,同樣是踏入幻境,看到了些令人不愉快的回憶。

“我不相信什麽命運。”重楓回答。

“你去過星見,就應該看過那些奇跡,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麽你仍然不相信命運。”

重楓不語,她和帕夏汗他們不同,她的靈魂來自于另一個眼界更為寬闊的世界,雖然她的世界也無法證明命運之說是否存在,卻能讓她将那些奇幻的手段與命運本身脫離開來,讓她能以一個相對無畏而客觀的眼光去面對星見那些人。

“…我和你不同。”重楓回答,她皺着眉間,大聲的說,她想起秋靜庭注視着她的那種目光,所以她格外在意,又格外強調了不同這兩個字。

“你和我是不同,這是件好事。”帕夏汗如此應道,然後說道“我要離開這裏了。”

聲音到這裏就停頓了,冷風帶着湖水的腥味朝兩人撲面而來,似乎并不歡迎她們,想将她們驅逐出去。但重楓和帕夏汗依舊默默的行走着,重楓看着遠處那些建築,覺得自己好像在走一條永無終點的道路一樣。

“但是我想,我大概不會那麽輕易就能離開這裏。”

這是帕夏汗與重楓在湖邊的最後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兩天前就該更的,整理了下第一部的大綱,所以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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