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星命的一角
熙和宮內,陽光灑暖,從極西處運來的羊絨毛毯鋪在軟榻上,看上去既松軟又華麗。謝君撷橫卧在榻上,綴着流蘇的圓枕支撐着她懶洋洋的身子,成熟的身軀上覆着黑色的玄衣,長發蓋住了衣上金色的紋飾,看上去就像是一整片黑夜那樣,只有星星點點的光亮綴在深色的背景上。
內侍小心的匍伏在地上,他方才呈了密信,現在正靜靜的候着軟榻上人物的發話。時間如水淌過,內侍覺得自己的膝蓋正一點點的變得酸軟,他悄悄的擡起眼看向一旁。離軟榻不遠處,年輕的女子正專注而認真的執筆在案上書寫。一本本奏折在她手下梳理過,然後堆在一旁,像個小小的小山。鵝黃色的衣裳被洩漏的陽光一渲染,直如了那世間最為顯貴的金色。內侍察覺到自己心中這千不該萬不該的想法,他心裏猛的一顫,急忙扭頭,卻正正對上了謝君撷的黑瞳。那曾被先帝盛贊過滅燭憐光滿的瞳如今如此深邃,不見半點星光,讓人覺得無端的壓迫與害怕起來。內侍急忙垂頭,再不敢擡起。
“我的小婉兒”謝君撷的聲音總是低沉優雅的,緩緩的繞過人的髒腑,就沉在了心底。
“在。”岑婉商擱下筆墨,起身立在謝君撷的身邊,她挂着矜持而溫和的笑,似乎永遠都是這樣不急不緩。
“來看看你的小朋友又惹出了什麽事。”謝君撷從衣下伸出手去拉住岑婉商,随着她的動作,原本覆蓋在身上的衣裳頓時下滑,露出雪白軟滑的肩頭,與白藕一樣的手臂,而那肩上的一抹紅痕就如雪中的朱砂,那麽顯眼而香豔,原來衣下的她竟是不着寸縷!
岑婉商順着她的力道,柔順的坐在謝君撷身邊,白嫩的臉上有些微紅。她瞅了眼跪着的內侍一眼,心想此人好生的無禮,還想看到幾時,怎的還不退去。可憐的內侍也是滿天大汗,心中更是頗為委屈,這宮中誰不知曉岑婉商是皇上最寵的女子,這都寵到床上去了。可是知道歸知道,誰有這福分親眼得見,就算見了,那人還有命嗎?
所以內侍的身子抖得什麽似的,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倒是謝君撷輕笑了聲:“還不走?”內侍如蒙大釋,急忙叩頭離開,目光低垂,擡都不敢擡起分毫。
“朕不開口,誰敢走?”謝君撷輕輕的将頭靠在岑婉商肩上,分明是極柔媚服順的動作,偏生是霸氣的話。她兩根手指拈起信遞給岑婉商“看看罷,朕有些乏了。”
擡眼的那瞬間,看到紅暈如霞,染滿了年輕女子白皙的脖頸,謝君撷勾了下唇,又閉上了眼睛。靜靜等待了一會,估摸着那人已經将信中內容看完,謝君撷這才張開眼:“如何?”
“差點将星見少尊主掐死…”岑婉商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的震驚簡直是無以複加“真不知是無知無畏,還是…”
“她去過星見的庭院,自然也見識過星見的手段”謝君撷的吐息馥郁芬芳,落在岑婉商的耳際,有些搔癢,顯得暧昧而誘惑,落在岑婉商的耳中,卻顯得如重鼓一般“無知無畏,朕是不信的。”
“她是星見看中的人…”岑婉商垂首去看手中的信紙,喃喃自語,又嘆了一聲“那她這番動作不過是為了表态。”她随即搖頭“卻是有些魯莽了。”
“哦?我倒覺得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謝君撷輕輕一笑“既然她不喜星見,那太學便就真的是個适合她的地方。”謝君撷的手指敲打着床榻,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色“星見與她都表明了态度,想來很快就會有人去拜訪她了。你說這第一個會是誰呢?”
岑婉商垂下眼,她自然知道這個人會是誰,只是有些猶豫。但她僅僅只頓了片刻,随即定下心來,她是皇上的人,是朝廷的權臣,理所當然便該站在她的皇上身邊,也只能站在她的皇上身邊,于是她低聲道:“怕是公主殿下。”
“庭兒心腸總是太軟,這一點很不好。”謝君撷閉了眼,眉間終于露出了絲疲态“這讓朕如何放心?”
岑婉商不語,只是将手臂伸過來,帶着絲猶豫又小心的圈住了謝君撷。謝君撷身子僵了一下,不着痕跡的掙開了岑婉商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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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婉商咬了咬下唇,沒有言語,謝君撷背對着岑婉商,也沒有說話。兩人無聲沉默,這冬日的陽光也似乎變得冰冷起來。
重楓關上門,在外演的戲已落幕,她終于得以喘息,她并不懼怕沉香。她知道今天沉香來這裏的目的,一方面是借易三的性命向自己施壓,另一方面也是朝那隐藏在暗處的人表明星見的态度,迫使重楓投往星見的懷抱。可是重楓的位置就顯得很是微妙了,星見表明了态度,就說明他們與暗處的那人之間并不和睦,或許那人知道重楓的身份,也或許不知道。但星見是以天下為棋盤的勢力,它所要對抗的,其中龐雜的利益與糾葛,絕對不是重楓現在所能處理的。所以重楓還不願這樣早的表明态度,亦不願這樣被星見捏在手心中。既然星見肯站出來,那麽所以她旗幟鮮明的對立,也僅僅是為了暗處的那人表明,自己絕不會與星見站在一起。
可對于其他人來說,星見看上的人,又豈會是池中物?重楓抿着唇,想了想,又甩甩頭。當初的曹呈祥說的真是對,這帝都水深,哪是好淌的?重楓有些疲憊,她一生的執念,無論是愛情或者親情,都似乎與這帝都緊緊相連,哪怕當時不歸,她遲早也會回來。她臉色陰沉的朝屋中走“易三……”她念着這名字。易三是她僅存的親人了,可是星見的出現又陡然讓她惶恐不安起來。
在帝都多年的易三還會是那個易三嗎?他沒有和星見建立某種聯系嗎?他在星見不會受到影響嗎?狂熱的宗教式崇拜,能讓老實一輩子的人去殺人放火。在重楓看來,易三的心早就到處都是破洞了,對于易府仇恨的執着,易三比重楓甚至更重,一旦星見的人利用這個作為突破口,重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邊是否就會多了一個眼線。
好容易有個親人,可以得以放松片刻,但易三回來後,重楓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保持對易三的信任了。她在這世間一直孤單,當終于孤獨成為了一種習慣,親人的關懷就讓她分外的珍惜。當初的曹呈祥雖然也對她關懷,但畢竟要掩人耳目,又是一城之長,兩人之間相處遠不如在帝都中和易三那同命相連又相依為命的感覺深刻。但得到卻又生生失去的感覺,比一直的孤獨更讓人覺得痛苦和絕望。
“若是世間真有命,這算什麽?”重楓惡狠狠的朝着天空揮了下手臂,仰起頭時,陽光太晃眼,刺得眼一陣生痛,就愣愣的流下眼淚來。既失戀,又失對親人的信任,若說這世上有狗屎一樣的人生,重楓覺得再沒有比自己更狗屎了。
天光漸過,直到敲門聲再次響起,重楓拉開門,看到門外的秋靜庭,表情平靜。
“一直在等我?”秋靜庭穿着的是常服,但兩人都清楚,逐漸彙聚隐藏在周圍的眼線們都能認出帝國長公主的樣貌。
“嗯。”重楓點頭,側開了身子讓秋靜庭緩緩入內。
“知道是誰燒了易府嗎?”
秋靜庭在前走,重楓靜靜的跟在後面。她聽到秋靜庭說的話,腦中浮現出岑婉商和那隐于帝宮中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但她很快回過神來,答道:“不知道。”
“那此事就先不要再管了。”秋靜庭回頭,靜靜的注視着重楓,她知道重楓有事瞞着她,想問,卻又不知如何去開口,心思轉了兩轉,還是轉移開了話題“星見教義中,形成諸天命盤的星子共一百零八顆。以星見對你的态度來看,你只能是正曜十四顆中的一個。”
“其他的星子是誰?”重楓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秘史,忍不住有些好奇。
秋靜庭挂着奇怪的表情看她,低聲道:“是破軍,帕夏汗……我們現在只知道你與她。”
“這些名字有什麽用麽?”重楓歪了下頭,想起那個明豔的女子,她總是對帕夏汗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自卑之情,卻不想,原來在其他人眼中,她們竟是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的存在。
秋靜庭搖了搖頭:“只有十四正曜聚首,命盤才得以轉動,而……”她說到此處,下意識的看了看天,臉色漸漸的陰沉了下來,注視着重楓的樣子格外嚴肅“無論是誰,只要他對大翰不利,我都會将其視為敵人。”
重楓點頭,她雖不知道這樣多的秘史,但從聽聞的故事中,卻不難發現,所謂天命出現,這世道怕就要大亂變天。如今星見這樣來一出,恐怕暗中許多有窺探皇位之心的勢力便就要躍躍欲試。而她自己這個連星子名字都不知曉的所謂有天命的人,也就集中了很多人的眼光,或是招攏,或是殺滅。最大的敵人,恐怕就是當今的皇上了。所以她對秋靜庭很是感激,秋靜庭的到來,也是在表明态度,重楓是她的人,而她是皇上的女兒。最起碼,這最大的敵人,會暫時按兵不動了。
“入了太學後,就盡量不要出來。”秋靜庭又叮囑道,她看着重楓點頭,少女的臉色也是如她一般的嚴肅而認真。她回想起大漠上少女那面不在乎,帶着笑容的臉,那是何等自在。她也好,那人也好,都被這名為帝都的鳥籠剪了羽毛,可偏生執迷不悟。
“不要老嘆氣,你還那麽年輕。”倒是重楓看着秋靜庭嘆息,伸出手去摸了摸秋靜庭的臉,她看着秋靜庭瞬間僵硬又呆楞的身子,笑了笑,淡定的縮回了手“定威城的人說,嘆氣要失三分財。”
“你也很年輕。”秋靜庭有些不自在的退了一步,回道。
重楓只笑笑,沒有說話,她很想用力的抱抱秋靜庭,可是她們頂多頂多,只能算是朋友,她離奇的經歷無法對對方述說,她的痛苦與苦難無法對對方傾述,她的喜怒哀樂與對方息息相關,又毫無關系。她的寂寞迷茫,她的痛苦彷徨,只能聚攏在自己身前的方寸之地,到不了一步外秋靜庭的所在。
一步之遙的距離,她在地獄仰望天堂。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