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那些驕傲

整整的一節課,重楓失去了聽課的欲望,她能察覺到沐清封偶爾掃過來的目光,只是那目光的焦距似乎并不在她的身上,所以重楓也不能肯定這個個子嬌小,明明有雙大眼,卻總愛眯起來的老師是否在看自己。

所以她就像很多年前讀書的學生那樣,盡可能的将自己的身體蜷起來,将頭埋在書本後。只偶爾一探頭時,發現周遭的同窗們,都和她做出同一種動作。大家彼此看着,尴尬一笑,又升起了類似于同仇敵忾的情感,頓覺出幾分親近意味,也漸漸淡了初見面時那些不愉快和防備。

初春的天氣,陽光輕柔而溫暖,空氣中漸漸的有了些潤澤的氣息,呼吸間都是充滿生命力的蓬勃朝氣。重楓近乎貪婪的深吸了口氣,她迷戀這樣的朝氣和生機,使她感覺自己還活着,美好的活着,而不是深陷在一個永遠不能離開的泥潭中慢慢腐朽。

太學的講學其實是很枯燥的,先生在臺上說講義,是傳道,學生若有疑問或辯解,都需要在專門的答辯課上統一進行。一周的大部分時候,先生甚至不會來到課室,那些時間學生全在背書和彼此辯論。看上去十分的輕松,但若學生連續三次在每月一測的考試中不及格,就會無情的清除出太學,嚴厲異常。所以大家雖然弓背駝腰,不願讓先生注意到自己,卻又要專心致志,生怕聽漏了什麽。

鈴铛聲輕輕的響了一下,就如同風吹過,跟着一個小紙團扔了過來,重楓轉過頭,卻見此前那個笑得嬌憨活潑的少女正對着自己眨眼。重楓有些好笑,帶着懷舊之情展開。上面寫着行小字,清秀娟麗,和女孩那活潑的模樣一點也不相符合。

“我叫謝羽,你叫什麽呀?”

重楓看得抿嘴一笑,心想真像個小孩子,她擡頭,看到謝羽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于是她沉吟了下,手指了指還在臺上講學的沐清封。于是對方那好看的眉頭一皺,用口型對她說了聲“膽小鬼!”,然後就轉過了頭去。由于用力過大,那系着的鈴铛就嘩嘩的響起,引來其他人的側目。重楓無奈,将紙條細細折了收好,轉過頭去的時候,正好看到謝羽小姑娘偷偷的瞧着自己的動作。兩人目光一對,小姑娘揚起下巴,朝向先生。重楓勾勾唇,也轉向了先生,但她的心情是極好的,此前的煩悶一掃而空。

一堂講學,整整講了一個時辰,重楓也有些佩服那個小小的先生的口若懸河,她竟然記得所有人的姓名,講學中也時常抽些學子詢問問題,但卻沒有此前那般盛氣淩人,由此又重新收獲不少學子們的好感。

“重楓,随我去拿書。”臨行時,重楓剛想開溜,沐清封卻開了口。重楓頓住身子,苦着臉答了聲是。随即腳步匆匆,路過謝羽時,謝羽笑着輕聲道:“現在可知道你的姓名了。”

重楓瞅了眼謝羽,笑了笑,并沒有說什麽。她知道自己的這副皮相,看上去清秀可親,有些好欺負,所以她也就将心中的那些銳氣都藏起來,讓別人就真的以為她是個可親可欺的好人。她狠狠的打了謝浩然一拳,原以為這樣的僞裝就沒了作用,現在看起來,并不全是這樣。這樣很好,重楓很安心。

沐清封沒有等重楓,重楓小跑了幾步,跑到了沐清封的身邊。沐清封看了她一眼,唇方方一動,重楓急忙退後一步,與沐清封保持了學生與先生的距離,歪着頭,帶着點得意的看着沐清封,那神情裏很有點,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我不給你機會的得瑟勁兒。沐清封眯起眼睛去注視自己這個學生,她眯起眼時,很有點不怒自威的感覺,重楓在心中打鼓,心想這個老師不會這樣小心眼吧。但沐清封并沒有多說什麽,就轉過了身子,緩緩前行。

重楓笑笑,跟在沐清封身後,亦是不急不緩的步子。一路行去,重楓發現這個先生在太學中人氣很是不一般,許多人都朝她打招呼,又似乎知道她對禮節的那種奇怪的執着,舉止動作都那麽的謙和,卻又透着親近的意願。而沐清封也一一還禮,守禮而不失幽默,親近又保有距離。重楓在身後眨眼睛,她看到了許多貧窮的寒門子弟,許多穿金戴銀的官宦子弟,但沐清封待他們一視同仁,這樣的平常,平常中就透出了隐在其中的驕傲與自信。

“這裏是太學。”重楓想起沐清封曾說過的話,深深的吸了口氣,她不會忘記沐清封當時平淡又驕傲的樣子,這是對太學院的自豪之情。

“你怎麽了?”或許是重楓的呼吸聲太大,沐清封轉頭問道。

重楓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學生只是在想,能做太學院的學生,實在是件很好的事情。”她才入太學院不足一天,這話說出來實在顯得虛假。

但沐清封只是點了點頭,用着理所當然的表情,透出原該如此的意思,毫無置疑的笑了。她生的嬌小,大大的眼睛,蘋果似的紅潤的臉蛋,像個和藹的學姐,站在陽光下說道:“能做太學的先生,我也覺得實在是件很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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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她轉過頭去,去看回廊旁的湖光,湖的這一頭是太學,湖是那一頭是星見。

兩人默默的前行,自那番話後,重楓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雖不曾過多的言語,彼此間卻有了份親近。直到重楓随着拿了書打算告辭,沐清封靜靜的看着她,說道:“下課後,我在門口等你與安圖葉。”

什麽親近與默契的感覺就陡然的破碎,重楓苦着臉應了聲,搬起書,就要落荒而逃。古板的教書先生依然是古板的教書先生,頑劣學生就該與先生保持距離才是正道!

放了學,重楓将書本筆墨收在書袋裏,踏出門時,正正看到了安圖葉也往她這裏走,兩人都是一愣,彼此眼中露出了敵意,随後又同時嘆氣,有種兔死狐悲的感傷。重楓走得磨磨蹭蹭,安圖葉走得一步三頓。兩人将這路當成了赴刑場那般,真個悲悲切切。

兩人好不容易磨到了門口,沐清封早就在那處等着了。她雖然矮小,卻并不是一個泯然衆人的人,很容易就會注意到她。或許是因為她的身子總是挺直得像棵青松,和重楓那種越是壓迫越要挺直的倔強不同,沐清封的挺直,是那種明月清風般自然而然,山河時間不改其志的感覺,像是一種信仰的标杆。這樣的明亮,這樣的突出,重楓腳步頓了頓,看到沐清封将頭轉向他們兩,但似乎又透過他們去看向了其他的地方。她沒有招呼他們,所以只能由他們走近。

“先生。”兩人無可奈何的走近,行禮。然後眼巴巴的等着沐清封說話。

“你們來了。”沐清封點點頭,然後轉身上了馬車,又轉身道“上來吧,還要先生說請嗎?”她的表情并沒有那麽嚴肅,甚至還帶着微笑,但重楓卻笑不出來。

打了人再去誠心誠意的道歉?這在她這一世的生命中,簡直是為零的經驗。她以前不是沒有求饒,但一旦動手,那就再無回轉的可能,現在卻讓她感覺像是吞了個蒼蠅,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只是無論如何,她答應過秋靜庭,要好好的待在書院,所以她只能陰着臉,忍了。

就當是探探謝府的路吧。重楓這樣自我安慰着,登上了馬車。

從揚酥湖到了月倫湖,重楓看到公主府時,實在有些呆愣,她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到了這裏。

“最近謝大人都會在殿下這裏。”安圖葉看了重楓一眼,不出意料的看到她皺了皺眉間,輕哼了聲,将袍袖一振,随着沐清封進了公主府的大門。重楓無奈,也只得随着進去,只是那些明明被抛棄的自尊又偏生鑽出來折磨着她。她真的不想也不願在秋靜庭面前去朝那個人道歉,此前秋靜庭在千萬人面前護她,為了她入宮,現在她再去道歉,豈不是打了秋靜庭的耳光?

重楓的眉間一片郁結,公主府是她熟悉極了的地方,閉上眼也不會走錯,因此落在沐清封身後很遠,重楓也不擔心。一直快到大廳,重楓擡頭,看到沐清封正靜靜的立在那處,似乎在等她,安圖葉站在沐清封身後的一步之地,撇着嘴去看重楓,似乎對她的姍姍來遲很不滿。

“走吧。”

直到重楓走近,沐清封眯着眼去确認眼前的人,點點頭,轉身進了大廳。

秋靜庭與謝浩然早就在那處了。看到三人,也并未流露出過多的表情,想來是得了消息。謝浩然陰着臉看着重楓,沒有像那天那樣冷嘲熱諷的說話。重楓只是咬了唇,她心中有倔犟的不服,又有無奈的惶恐,立在那處,像棵寒風中的小草那樣,瑟瑟發抖,卻又不肯倒伏。

“殿下,謝大人。”沐清封行禮,兩人還禮。沐清封這才直起身子,立在了一旁,再讓安圖葉與重楓上前施禮。

“沐先生這是…”說話的是秋靜庭,她是主人,她看了眼垂首一旁的重楓,微微的皺了下眉頭。

“重楓打了謝大人,理應道歉。”沐清封回答。

謝浩然嗤笑了一聲,去看重楓。重楓咬了咬下唇,下意識的去看秋靜庭,秋靜庭也正看着她。重楓說不清楚秋靜庭的眼光是什麽意思,道個歉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能曲能伸麽。重楓在心中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

“我…”她張了張口,剛一開口,秋靜庭已經站起了身來。

“謝大人,本宮此前說過,重楓是我的人。她的不是,也就是本宮的不是。”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沐清封,一字一句,與其說給謝浩然聽,不如說是給沐清封聽“教導她講規矩的人應是本宮,若要道歉也應由本宮道歉。謝大人…”她去看謝浩然,看着他漸漸收起輕慢的笑容,剛想開口,謝浩然急忙上前。

“表妹說的什麽話來,咱們都是一家人,不妨事不妨事。”謝浩然說道。

秋靜庭靜靜的看了謝浩然一會,然後展顏一笑,朝着重楓招了招手。重楓立刻樂得跟朵花一樣,奔了過去,站在秋靜庭身邊。

“本宮還有事,諸位慢聊。”秋靜庭看了重楓一眼。重楓低下頭去偷笑,跟在秋靜庭的身後,又扭頭去看沐清封,卻見她的神色平靜,并沒有什麽不快,反倒是狀似可惜可嘆那般,輕輕的嘆了一聲。重楓心中一凜,似乎是面對老師滿懷希望,但自己終究辜負的感覺,剛才的歡喜都減弱了不少。

“還在看誰?”秋靜庭的聲音傳來,隐着不快。重楓急忙随了過去,不敢再去看沐清封。

兩人一走,大廳中只剩下了外人和客人面面相觑。謝浩然坐回椅中,慢慢的去喝茶。沐清封還站在那處,她的目光迷離飄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個孩子,殿下與皇上都寶貝得很。你讓她來向我道歉,這不是自損面子麽?”謝浩然飲着茶,看着沐清封。

沐清封搖了搖頭,她将袍袖上因走路而起的每一處褶子細細的撫平,說道:“所以她只會是個孩子。”她的話音還是很平靜,哪怕是面對謝浩然時,她話音中的平常依然沒有改變分毫。

謝浩然并沒有對這種态度感到多少的意外,他甚至已經很熟悉太學院中人的這種平常又驕傲的态度。所以他只是露出嘲諷的笑容,帶着惡意的嘲弄去看沐清封,說道:“你說星子會不會死?”

“衆人都是肉眼凡胎,你會死,我會死,星子自然也會死。”沐清封終于将目光投注到謝浩然身上,然後她停頓了一下,認真的說道“她是我的學生。”很平淡尋常的一句話,卻仿佛蘊藏着很大的力量,不容置疑,不容傷害的力量。

謝浩然的眉梢跳動了一下,他笑,桃花眼眯成一線:“我只是問個問題。”

沐清封點頭,她的表情依然很認真,認真到謝浩然接不下下面的話:“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平白的被人占了個長輩的便宜!

秋靜庭帶着重楓走,周遭無人,只有一清潭,重楓左右望去,這正是那日兩人在夜色裏相遇,然後爬在屋檐看煙花的地方。

“你怎的…”秋靜庭轉頭,眉梢挑起,似是想要訓責重楓。

重楓退了一步,她也有些委屈,手指絞在一處,自覺損了秋靜庭的面子,又得她救了次,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自責。更多的,是那些漸漸漫起的喜歡,就像是遇到這初春的陽光,融了一地的水流,四處潛藏滋潤,被幹枯的心吸食得太快,有點微微的脹痛感。

秋靜庭嘆了一聲,看着重楓的樣子,一時也說不出什麽重話,想了想,輕聲道:“太學院的先生總是有些怪脾氣,不必管那些…做你自己就好,不用委屈自己。”

“你…對我真好。”重楓低下頭去,輕聲說,她不敢再靠近秋靜庭,只小心翼翼的問“你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這樣下去,想不愛也是那樣越來越難阻擋的事。

“我不想你丢了你的驕傲。”

這個帝都是座生了荊棘的城,她不想這個突然闖入的北鳥丢了那讓人喜歡和與生俱來的驕傲。所以就這樣簡單,只是這樣簡單。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字數多,彌補下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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