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悲乎
腳步踏在草地上,發出了細碎的沙沙聲音,重楓擡起頭,直視着遠處靜靜的立在那處的那個人影。此時天色昏暗,那人影似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但月色之下,又有什麽是看不清的呢?沐清封微微的揚了下頭,看着那人,沉默不語,而那人也同樣沉默,似乎在靜靜的等待着她們。和一旁那沖擊的對戰不同,三人散發的氣息幾乎将兩處隔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極動與極靜。
重楓上前了一步。
就在重楓踏出那一步的時候,長空城也迎來了新的客人。和此前張揚過帝都不同,客人們小心而謹慎的進入了長空城。女人隔着白紗在月光下去看那厚實的城牆,輕輕的嘆了一聲,然後拉動了馬缰,跟随在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帶路人身後。
宵禁的夜晚,馬蹄邁動着小碎步在青石路上敲打出細碎的聲音。經過整整七天的日夜奔波,衆人的意志與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顯得風塵仆仆又疲憊不堪。月色迷離的撒在路上,對于連日裏趕路的人來說,此情此景早就失去了可歌詠的情懷。只是想到完成任務已經近在眼前,這也不禁讓神情緊繃的諸人有了片刻的輕松。
“……大人,這邊請。”
“有勞了。”白皙纖長的手指撩開面紗,溫婉的聲音有禮的響起來。岑婉商平靜的朝帶路者點點頭,靜靜的跟在他身後。沒有去理會那些越制的擺設與裝飾,也沒有去打量那些費盡心思的花卉園林,岑婉商平靜的外貌下隐着一絲難以抑制的疲倦。她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往這個城市趕來,整整七日夜,幾乎沒有合眼,因為連日的奔馬,小腿緊挨着馬镫的地方已經被磨損出了很深的血印,她将手按在胸前,有些疲憊的垂下眼,然後又強打起精神,往前邁步。
謝長安已經在書房等了很久了。他的身軀龐大,在這充滿筆墨書香的地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事實上,他從來也很少來這個地方。可是現在他只是安靜的端坐着,看着燭光搖曳,不時爆出小小的花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門吱呀的開了,然後又吱呀的合上。門外安靜,門內無聲。
“……坐。”謝長安将眼光投注到岑婉商的身上。岑婉商已經去了遮擋面目的紗巾,婷婷的站在門口處,手中捧着一個木盒。
“婉商謝過大少爺。”岑婉商笑笑,彎了下腰,算是行過了一禮。但她也并沒有按照謝長安說的坐下,只是依舊站在門口。
“哈哈哈!”謝長安聽到這句話,大聲笑了起來,那笑聲中有放肆和回憶,許久才緩緩停下,再看向岑婉商時,他的目光已經柔和了許多“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小丫頭了,還說這樣的話……你是宮人,是起居郎,是皇上身邊的人……而我,卻是一個關在這城中的囚犯罷了。”
這話聲音中似乎有些埋怨的意思,但岑婉商并沒有發作,只是溫和的笑笑,沒有開口。她聽出謝長安的話音中有着追憶與惆悵,這本是旁人無從窺探的情感,卻在這個曾經少年時相遇的女孩面前展露出了些許。但謝長安畢竟不是感懷年華的文人,他很快就回複了果斷的軍人特色,沉聲說道:“岑大人來,是有要事吧。”
岑婉商點點頭,她放下盒子,又從懷中取出書信,遞交在謝長安的手中,溫和的說道:“陛下親筆寫的。”
虎眼掃過那和記憶中一般無二的娟麗字跡,謝長安點點頭,拿着信的手頓了頓,似乎有些顫抖。他深吸了口氣,緩緩撕開,就着燈火看了起來。岑婉商靜靜的在一旁,眼簾微微的下垂,默默的等待着。信紙其實很薄,只淺淺的一張,從岑婉商的角度看過去,透過了燈燭,也能很輕易的發現信紙上的文字并不多,一眼就可以掃完。
但謝長安看了很久。岑婉商一直默默的等待着,也不催促,只是偶爾擡起手撫摸着桌上的木盒。
許久以後,謝長安終于擡起頭看着岑婉商,岑婉商也任由着謝長安打量,好脾氣的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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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謝長安想說點什麽,卻又最終搖了搖頭,他的神情一片堅毅,看不出什麽表情和心思。
“陛下的交待的東西”岑婉商溫和的說道,将那盒子遞送過來。
謝長安接過盒子,打開。寶藍色的錦緞上靜靜的躺着一個瓷瓶,是一瓶鸩酒。謝長安神色變幻,許久才長嘆了一聲,将木盒放到了一旁,然後再将書信也一并放入盒中,看向岑婉商。
“君撷還好麽?”問話依然是如此親近而關心的。岑婉商微微有些閃神,哪怕那人要他死,他依然關懷着那個人麽?這是怎樣的魅力,或者該稱作魔力呢?
“陛下一切安好。”岑婉商輕聲回答。
“我雖然身在長空城中不得外出,卻也聽到了些來自帝都的傳聞。”他這樣說道,岑婉商不語,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是這樣的麽?”
岑婉商輕輕的笑了一聲,那笑容依然如平時裏和煦如陽的淡定,眼角間似乎帶上了一絲的媚意,她掩住了嘴角,遮住了那絲笑容,然後看向了謝長安:“真或者假,大少爺你應該最是清楚不過了,還需要婉商的一句話麽?”
謝長安皺眉不語,然後一個跨步走近,他本就長得高大,跨步之間就來到了岑婉商的面前。他鐵掌就如同一個鉗子那樣,一把握住了岑婉商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那纖細的脖子就會在自己的手中斷掉。
“妖孽!不能留你在她身邊”謝長安沉聲說道,他的手指慢慢的收緊,表情冷凝,看着岑婉商因呼吸困難而漸漸漲紅的臉,兩人此前的溫情追憶就仿佛是一場幻覺一樣“她太過信任你,謝家的千秋功業,不能因為你而有所玷污。”
“呵……呵……”岑婉商吃力的笑出了聲,感受到頸項間的手掌又加重了力道,不禁痛苦的哼了一聲,但她依然斷斷續續的将話說完“就算……你我都死了……死在她的面前,你以為,那個人……會有什麽……表情嗎……”
頸項間的手指慢慢的放松了,最後猛然松開,岑婉商頹然落在地上,大口的呼吸着。謝長安默默的看着桌上的木盒,木盒裏的信,信下的鸩酒,輕輕的笑了一聲,手指溫柔的拂過那張信紙與木盒,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借此去感受着那從來不曾感受過的溫暖。
岑婉商平複着自己的呼吸,然後擡頭去看謝長安,她一直清淡的眸間閃過了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身為謝君撷族兄的謝長安,一直守候着謝君撷度過少年時期的謝長安,一直默默的愛慕,卻從不說出口的可悲男人,哪怕是雙手沾滿了鮮血,被所愛的人放逐到這個圍城中,也依然沉默。年少時的單純美好,青年時的輝煌鼎盛,壯年時的黯然煎熬,而現在,一封短信,一瓶鸩酒,也都是由那人所賜。與他相比,岑婉商又是何其的幸運。
“其實我早就明白的。還有三天……”謝長安回頭朝着岑婉商笑了笑,說道“她給了我三天安排後事。”
岑婉商不知應該如何回應這個笑容,于是默然。
“失陪了。”謝長安說完,扭過頭去,邁動着步子緩緩離開。
門打開了,一直候在外面的侍從們看着謝長安離去,又側過頭,發現了跌坐在地上的岑婉商,于是驚訝又擔心的跑進來扶起岑婉商。領頭人擔憂的看着岑婉商脖子上那鮮明的印記,問道:“要不要……”他自然也看到了桌上木盒中的鸩酒,明白了遙遠帝都皇上的心意,所以對謝長安起了殺心。畢竟和注定要死的謝長安比起來,受着皇上恩仇的岑婉商要重要許多。
岑婉商撫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印記,緩緩的搖了搖頭,輕輕的咳嗽了幾聲,話音沙啞的說道:“休息一晚,然後我們離開。”
“那麽還留在城中的殿下……”侍衛長皺着眉頭問道,他有些擔心起來,沒有看着謝長安死去,真的就算完成了陛下的吩咐嗎?而且謝長安怎麽也是手握兵權的人……但這些擔憂他卻并不能對岑婉商言明,只能提起在城中的另一個身份高貴的人。若謝長安真的有異心,那位殿下不是太過危險了嗎?一想起要為此承擔的陛下的震怒,侍衛長也不得不為自己的項上人頭而提心吊膽。
“呵,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問題。”岑婉商輕輕的笑了起來,揮了揮手讓侍衛長離開了。她雖然一向為人溫和,但并非是一個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一個眼神橫過去,哪怕有再多的話,侍衛長也不得不吞入肚中,帶着疑慮與擔憂的行禮離開。
“若是不能活下來……”岑婉商看着面前的木盒子,燭光在她的眼底搖曳出一片晦暗的光“又怎麽去迎接以後呢,不如……”
“……不如就死在秋家的根源之地吧。這也是朕的慈悲了。”
那是許多天以前,那個女人毫無表情說出的冷冽的話。哪怕是沉靜如岑婉商,也不禁在這樣絕情的話下有些微的顫抖。身為君主的女人,早已抛棄了身為女人身為母親的本性,一切皆是算計,算計着這千秋大業,算計着萬裏河山。不管身為寵臣的自己,或者是即将死去的謝長安,都是她握在掌中算計的那一環。
“何其可悲……”
低低的嘆息,不知是在說着自己,還是那個可悲到最後一刻依然被控制的男人,又或者,是遠在帝都,面無表情鳥瞰這片國土的帝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想寫很久的了,我個人還是很喜歡的
另,大家是不是覺得這文太拖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