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歸去來兮
鳴蟲輕喚,驿站旁的梧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已經是入秋的時節,卻依然這樣的燥熱,只是早晚已經消暑,行人趕路時,也多半是在這兩個時段,以免中午中暑。
此刻炎陽高照,驿站中小二和茶博士卻一反以往倦怠的常态,此刻抖擻精神,時不時的将眼光瞟向了坐在驿站中的一行人。他們處的是官道,南來北往通達之地,早就養就出一雙識人眼,卻也沒見過這樣的隊伍。
驿站中就此一桌,十來個飛魚錦服的男人,沉默的喝着茶。他們雖然不說話,但目光中精光暗藏,掃向四周,顯然是在警惕周圍。而在他們旁邊,一個女子則伏着身子在寫些什麽。她身邊的茶水是為首的男人從包袱中恭恭敬敬的呈上來的,那茶水被山泉一過,香氣四溢,饞得茶博士砸吧了好久的嘴。而翠玉筆管的狼毫,象牙筆架,就連那小小的紙簽,也是薄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不似凡品。
這行人自然是回程的岑婉商一行,他們自晌午時分進了驿站,已經停留了一個時辰。岑婉商寫寫又停停,細細的看過,想了想,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短信慢慢閱讀。她将兩封信交替看了許久,這才将自己寫好的信紙疊起來,封上了火漆。她只招了招手,一旁的男人立刻驅上前了,垂了頭靜待吩咐。
“你們将這兩封信帶回去吧。”女人的聲音溫潤清和。
“大人不和卑職一起走?”男人接過了信,又有些驚訝的問,來回奔波,岑婉商一直不曾以自己的身份壓迫過他們,回程的路也比起來時要輕松了許多,但并不代表男人就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雖然看不到岑婉商的面容,但男人卻沒有錯過,從那雙如水秋瞳中一瞬間流露出來的傷感之意。男人不明白這種傷感代表着什麽,只是想起宮中那些飛揚的傳聞,所以露出了絲尴尬,急忙低下頭去。
“只是想走得慢些,卻又不能耽誤了。”岑婉商倒似沒有察覺男人的心思,微笑着答道,她的眼光散落在外面綠意盎然的景色上“說起來,也好久沒有這樣細細的看過沿途的景致了。”
男人皺了下眉頭,他是個軍人,很難理解那些散漫疏離的情懷,他只是考慮着自己的選擇,所以他決定再勸說一下岑婉商。
也就在此時,驿站外傳來了清亮的鷹鳴,這是作為傳訊的聲音。男人朝着身後的部下點了點頭,那人立刻奔出驿站外,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竹哨吹響。很快老鷹滑落在那人的手上,從那人準備好的護手道具來看,這已是極熟悉的工作了。很快那人就從鷹腿上取下一個小竹筒,他用小刀刮去竹筒外面蒙着紅漆,看到了那個特殊的紋章後,臉色微微一變,也顧不得其他,急忙奔了進來,呈上竹筒:“是皇上的。”
皇上的信,只能由岑婉商親自開啓。岑婉商也帶了絲驚疑之色,拆開竹筒,取出裏面的白絹。上面字跡一如記憶中清麗有力,白絹上只有一句話:“聞說歸程好風景,可緩歸矣。” 淡雅輕松,只是看着,就仿佛窺見那人淡淡的微笑下,那隐藏着的深深淺淺的寵溺。
岑婉商歸途起自落北,終于帝都,沿途三州,原該快馬加鞭回去複命。可因為她心中懷着謝長安那兔死狐悲的感傷之意,所以一路走走停停,耽誤了不少時日。而今得了這信,心中實在是百感交雜,她細細的撫摸過這白絹上的字跡,她無比熟悉的字體,捧在手間的白絹細膩的纏繞在掌中,仿佛記憶中那個女人的肌膚,既冰冷又柔滑,讓人心中平白的就升起了想念與渴求。
岑婉商小心的疊起白絹,沖着一旁站立的男人微微一笑,溫和的說道:“那麽,就此啓程吧。”
男人愣了愣,恍然回過神來,急忙掏出了懷着的信,遞交過來。岑婉商也不多說什麽,淡定的接過了信,笑道:“煩勞了。”
她的笑容雖然淡然如初,但眸光流轉,顯然是心情極好。男人也不說破,只是點着頭,呵斥着下屬準備行裝。這些便不是岑婉商該擔心的事情了,她将眼光移向外面,陽光在樹影間搖晃破碎,視線的極處,看不到那些令人窒息的高牆和帶着面具的人,這是多讓人心情舒暢和輕快的景色。可是沒有那個人,心之所向的景色就仿佛缺失了靈魂。岑婉商将手放在那卷白絹上,垂下了眼,或許,是可以期待的吧,她待她,是不同的,和別人,和謝長安,都是不同的。哪怕只是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期盼,她也會回到她的身邊,回到那個讓人厭惡的泥潭。
重楓打了個噴嚏,她有些難受的抽了下鼻子,困惑的揉着鼻尖,因為熬夜的關系,那一向飛揚的眼底也積攢了極深的疲憊和淡淡的黑色。她嘆息着看了眼身邊的沐清封,沐清封趴在桌面上,頭枕着一個小本睡得正香。她有些羨慕沐清封那淡定的心态,俯下身去将沐清封攔腰抱起來,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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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結束已經兩天了,善後工作自然是不能交給貴為公主的秋靜庭來做的,晉氏叔侄因此忙得團團轉,連帶着重楓與沐清封兩人也被當做公主殿下的代言人,忙得跟個陀螺一樣。少了謝長安,很多賬目和事情都要解決。重楓建議的阿拉伯數字和簡單的計算方法,還有引入的0的概念,都讓沐清封興奮不已,因此除了處理日常事務以外,重楓還不得不兼職教師,去死命回憶幾乎忘光的數學知識,以滿足沐清封那極強的好奇心與求知欲。
雖然忙碌,但重楓還是頗是滿足,她已經有兩天沒有看到秋靜庭了,這樣挺好。她被秋靜庭說服回來,卻又暗自的擔心着那些過往的真實。因為膽怯,所以逃避。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秋靜庭,若果真相就像是謝長安說的那樣,她能安心的與仇人的女兒在一起嗎?哪怕那個仇人已經死去了。她嘆息着,原本應該是多麽完美的結局,但是自己卻還得在這裏胡思亂想,一步也不敢踏前,這又是多麽的憋屈感覺。
重楓慢慢的往前走着,月光傾瀉,在圍欄處灑向銀白色的清輝。沐清封個子很小,體重也很輕,對于拿慣刀劍的重楓來說,并不太費力氣。只是走得幾步,重楓突然停了腳步,前面站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卻又不得不躲避的女人。此刻突然見到,重楓不禁臉色一僵。
“她睡着了?”秋靜庭似乎沒有發覺重楓的臉色,只是看了眼她懷中的沐清封。
“嗯”重楓回答,她迅速的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回答“我送她回去,在書房睡容易傷風。”說完這句話以後,她又有點不滿自己的回答,這分明是在解釋什麽一樣。
秋靜庭彎了彎眼,點點頭,語氣間也是很嚴肅而且平常:“是啊,身體要緊。”
重楓的心中有些打鼓,這些日子的相處,重楓已經明白秋靜庭那潛藏在平靜從容的外表下,那有點腹黑愛捉弄人的性情。所以她抱着沐清封,繞過了秋靜庭繼續往前走。秋靜庭不急也不惱,任重楓經過自己的身邊,慢慢的跟在重楓的身後。重楓聽到那熟悉的腳步不急不緩的跟随着自己,心中急躁,卻又在那急躁中帶着奇妙的安心。她咬着下唇,不讓自己顯得那麽沒出息,強忍着回頭的欲望。
兩人一前一後的來到沐清封的房間。重楓想要用肩膀頂開房門,但秋靜庭已經先踏前一步,手掌抵在了房門上。重楓于是頓住了身子,側過頭去看着秋靜庭。
秋靜庭還是微笑着,她的面容清貴,棱角卻很柔和,若是微笑的話,不似平常那般的威儀無雙,而是一種可敬可親,卻一樣遙不可及的感覺。但此時,她卻離重楓那麽近,眸子裏仿佛蒙上了一層水光,裏面含着一些情緒和一些話。她沒有動,重楓也沒有動,她在等着秋靜庭說話。
“我們不會待太久,最多兩天。”秋靜庭的眼光閃了閃,卻說着和此時此景毫無關系的話來。
重楓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情緒,她覺得自己的手已經有點酸軟了,只是也不動神色。
“這些日子你和沐先生都辛苦了。”
重楓終于有些厭倦了,她的神色剛一動,門就已經被秋靜庭推開,重楓毫不遲疑的踏了進去,将沐清封抱在床上,然後轉身返回。
“看着你抱着她,我真有點嫉妒。”
重楓站住了,去看着秋靜庭,她站在黑暗中,秋靜庭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重楓卻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秋靜庭臉上那淡淡的落寂。
“重楓”這是重楓第一次聽到秋靜庭這樣認真的呼喚着自己的名字“我的回答,遲了嗎?”
“我不知道,只是……”重楓回答着,小心的帶上了門。于是屋子裏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沐清封平穩的呼吸,已經那雙張開的,毫無睡意的雙眼。
“好奇怪啊……”沐清封低低的說道,垂下了眼,手按住自己的胸膛“這種讨厭的感覺……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要離開落北,走前先把事情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