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能給予的

重楓有些疲憊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算她被寵臣岑婉商認定了很受皇上的喜歡,但她的存在畢竟還是太過渺小。于是在匆匆的結束了觐見以後,連口飯都沒有吃上,就被禮貌的請離了正朔宮。

小巷口處,停了兩輛馬車,上面的家徽似乎有些眼熟的樣子,重楓眯着眼想了半天,最後終于放棄了回憶。但她挂了個心眼,捏緊了拳頭,狀似無意的慢慢走到院門,剛一敲門,裏面就響起了一連串急急忙忙的腳步聲。重楓更覺擔憂,就在烏黑的門打開的那一瞬間,重楓的拳頭也砸了過去,然後又硬生生的頓住了。

“哎!你可算是回來……哎呀呀!你這個姿勢好奇怪!你要幹什麽呀?”活潑潑的嗓音,還有晃動的金鈴聲,這是小姑娘謝羽同學。

“你這丫頭是不是太醜被她以為是賊啊!”沙吾提那張胖臉從旁邊鑽了出來,年輕而愉悅的男中音,大着嗓子吼着。

“你個死胖子說誰難看啊?”

“就你就你!”

兩人将眼一瞪,堵在門口互相對罵着,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像兩只鬥雞。重楓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拳頭,從兩人的間隙間看到了站在不遠處悄悄抹淚,一臉欣慰的易三。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易三不住的用手擦拭着圍在身前的圍裙,看那個樣子,似乎正在做飯的時候跑出來,因此極為髒亂的樣子。

“……你們擋我道了。”最後還是重楓看不下去鬥嘴的兩個人,開口說道。

“就是要擋你!”謝羽一個轉身,那鈴铛就響動得更是歡快,她插着腰對重楓大聲說道“回來了也不說一聲什麽麽?”

重楓左看看這個,右看看那個,都是一臉興奮期待的樣子。她眨巴眨巴眼睛,深吸了口氣,用着很大聲很大聲的聲音大聲的喊道:“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對面的三人異口同聲的回答道,拉過了重楓,又是跨火盆又是撒水,真是好一通的折騰,間或夾雜着歡笑的聲音。

“哎呀,重楓,你是在哭麽?”

“胡……胡說什麽!那是火盆的煙熏的!”

沐清封收拾停當,她眯起眼去看天邊的日出,雖然雙眼無法分辨遙遠天空雲團的邊緣,只能模糊成大塊的色塊,但是以這樣的雙眼看過去,這個城市被各種顏色所包裹着,也依然顯得那麽美麗。可是在這些絢麗斑斓的色彩裏,為什麽還有如同黑夜一樣漆黑的顏色呢?

沐清封這樣想着,邁開了步子。她無數次的隔着揚酥湖去看對面的黑暗,卻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又一次回到這片被衆人忌諱的道路上。她微微的揚起了頭,遠處的星見庭院沉默陰沉,安靜的立在那裏,就像是一個沉默的老人,看着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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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了。”湖畔的樹林間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年輕幹淨的男聲,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沐清封随着聲音轉過了頭,她看到坐在輪椅上那個少年,似乎有些疑惑的皺了皺眉頭。但她只是停頓了一瞬間,就朝着那個少年走了過去,越來越近,直到來到少年的面前,蹲下了身子,手掌撫摸過少年的臉,這才仿佛是确定了什麽一樣,說道:“沉香。”

“……你的眼睛……更差了麽?”沉香任由着沐清封撫摸着自己的臉,有些憂傷的問道“姐姐……就算這樣,你也不願回來?”

“不”沐清封回答,她的聲音還是像平日的那樣,聽不出什麽變化,只有表情似乎柔軟了許多的樣子“我曾經告訴過你,星見只是人們的星見而已,在真理面前,這些東西渺小得有如塵沙。”

“既然這樣,那你又為何要參與到宮中去呢?難道說,殿下的事情比真理更重要嗎?”沉香咬着下唇,他的眼中有着不甘心和嫉妒“你明明,你明明是我的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為什麽要離開我?為什麽要離開星見?為什麽要去走一條大家都不願意讓你走的道路!”

沐清封靜靜的聽着沉香的話,這大概是這個孩子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吶喊,所以她默默的聽完,又像對待孩子那樣,輕輕的撫摸了下沉香的額頭:“和殿下無關,我只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哪怕是星見,也改變不了人心。”

“既然改變不了人心,那麽按照自己心走的道路,才是不受任何影響,真正正确的道路吧。”

沉香聽着沐清封的話,他的臉色漸漸的扭曲猙獰起來,他猛的推開了沐清封,大聲的吼道:“邪道!都是邪道!連星見最有潛質的你也被那些人的胡說侵蝕了嗎!”

“我已經……不是星見的人了。”沐清封回答着,握住了沉香的手,她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看到沉香那近乎癫狂的眼神後,嘆了一聲,沒有再多說,只是道“安靜下來吧,我有話要問你。”

沉香用力的咬着下唇,盡管心中的憤怒如同岩漿般濃烈,但在沐清封那風輕雲淡的表情下,他不得不努力的去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沒錯,沐清封放棄了星見的同時,星見也就抛棄了沐清封,他現在是星見的少尊主,無論是哪種身份來說,他都要表現得比沐清封更強,更鎮定才對。

在看到沉香的呼吸變得平穩以後,沐清封開口了:“落北荒原上的星見是誰派來的?”

“落北荒原?”沉香皺了皺眉頭,他很快想起了什麽,揚起了眉頭搖頭說道“謝長安身邊确實是有星見的人,但是星見的人卻一定不會去殺重楓,或者是殿下。”他頓了頓,又說:“除非是棄徒。”

“近三十年,星見庭院的棄徒一共有十人,其中的九人都是星見庭院隐藏在世間的棋子,真正可說得上棄徒這個名號的星見,只有我一人。”沐清封輕笑了一聲,她挑起了眉梢,手指輕柔的撩了下自己頭發,那表情依然如同平常的憨直與坦率,卻也隐現了一直潛藏着的,但對于沉香來說,這才是熟悉和自然的威嚴與壓力,但她的話還是那樣的直白而坦率:“你對星見的掌控力,還遠遠不夠。”

這句話似乎刺痛了沉香的自尊,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沉吟了片刻,慎重的說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徹查,然後給你一個交代。”

沐清封點了點頭,氣息又緩緩的內斂于那個路人一般的沐清封,她猶豫了片刻,這才又說道:“要小心些,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你連命運都不相信,還相信什麽預感麽?”沉香沒有好氣的頂了一句。

“你這脾氣,倒是跟重楓有些相似。”沐清封好脾氣的笑笑,站起了身子。

“重楓?”沉香眯起了眼睛“她雖然是十四正曜之一,可是她到底有什麽魅力,讓你和尊主都對她刮目相看?”

“尊主也……?”這個名字讓沐清封有些意外,她歪着頭思考了片刻,并沒有想什麽來,只好搖搖頭放棄思考這個問題。但她并沒有向沉香解釋什麽,只是道:“小心些。”說完,她就仿佛沒有任何留戀那樣,轉身就要離去。

沉香咬了咬下唇,他沒有開口去喊沐清封,只是盯着沐清封的背影,可是直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也不見她回過頭來去看一眼自己這個唯一的親人。沉香苦笑了一聲,默默的推着輪椅往前方的星見庭院走去。

沒有進入星見庭院就見到了沉香,這讓沐清封感覺到了開心,可是也僅僅是開心而已。沉香是個重陳諾的孩子,既然他答應了要徹查,那麽大概就真的會知道些什麽。沐清封這樣想着,慢慢的走向重楓的小院。重楓并沒有邀請過她,可是身為老師,她也總有些特權的。她突然想要去對重楓通知這樣一個消息,或許她幫不了什麽忙,但她總歸能幫上一些的。

“真是有趣,這種情緒……應該是叫做炫耀吧。”

來到巷口,停在小院的門口,沐清封聽着從裏面傳來的笑聲,那些聲音是那樣大,足以穿透了并不堅厚的牆壁,可是誰又會去阻擋快樂的聲音呢?沐清封安靜的聽着,她聽出大漠裏歌聲,帶着游子思鄉的情懷,她聽到輕靈的笑聲,無憂無慮的純粹,她還聽到喜極而泣的哭聲,以及肆意高歌的吟詩聲,那些詩都是極好極好的,傳出去任何一首,大概都會轟動這個帝都。

沐清封安靜的聽着,将自己的身體靠在牆上,仰頭去看天空,秋天的天空那樣高遠,就像在落北看到的那樣。她想起了在落北的時候,一起戰鬥一起行走,她給予了重楓可能幫助的助力,哪怕是在帝都,也依然不遺餘力的去幫助着對方,卻不曾給予過對方歡笑的時刻。

“這就是……寂寞嗎?”沐清封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種擠壓感所帶來的些微的疼痛,以及在心底的深處,那種酸澀的陌生感覺,喃喃自語。

作者有話要說: 要不要寫個沐清封的番外呢

☆、番外·暮色清風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這是她在許多年前聽到星見庭院的人傳來的話,題詩的是易家唯一的兒子,那個被星見上下堅信是七殺輪轉于世的孩子,卻懷抱着成為詩人這種可笑的想法的傻子。

是的,傻子。雖然世人稱贊着那個孩子年少聰穎,可是在星見的眼中,身為七殺,卻又沉迷于詩詞。星命輪轉既然無可避免,那麽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成為鏡花水月,這不學無術的樣子,可不就是個傻子麽?

“姐姐,我喜歡他的詩。”那時候,沉香還是個真正的孩子,在她的面前整日裏的蹦蹦跳跳,小臉還瘦得像個錐子,他總是依賴着她,像個小動物那樣。面對着弟弟的依戀,她總是會回應一個微笑,心裏是開心的,可是,也就僅僅是這樣罷了。

為什麽會這樣呢?這個身體,會笑,也會哭,會痛,也會開心。可卻總是感覺着缺少了什麽,對世間的情感都仿佛隔着一層薄膜那樣,顯得如此的不真切和不自然。對着任何人的回應,也都是建立于小心翼翼的觀察上,理智的思考該去選擇“最恰當的面具”。哪怕是面對着血濃于水的弟弟的時候,也僅僅只限于那個最恰當的表情,浮于表面的情感,而自己的內心,卻冷凍像寒冰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但諷刺的是,這正是她被星見收養的原因。

“星見是星命的仆從,大道無情,方得永恒”尊主那如枯木一樣的手掌放在她的頭頂上,滄桑的嗓音悠遠緩慢“最好的星見,就該像那樣。可是這世間的凡人,總會被這樣或者那樣的情感所控。星運垂憐,讓我遇到你。你是天生的星見。”

天生的星見麽……

“是的,不用去思考什麽,也不用去改變什麽,就這樣就好。”

可是她并不想要這樣的。她也想要是柔軟的,會有刺入靈魂的疼痛,也會感受到由衷的喜悅。可是靈魂的外面似乎有個一個堅硬的外殼裏,該如何去打破那堵外殼。她并不知道。

那麽,就這樣吧。活着,就這樣單純的活着,無論面對那些羨慕還是敬畏的眼神,無論對象是謙卑的還是驕傲的。只要選對了面具,就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漸漸的,似乎周圍的人在說“少尊主越來越有尊主的氣勢了。”弟弟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越發的畏懼。可是,這些和自己到底有什麽關系呢?只不過是一張張面具罷了。

只有一個人不為這張面具所惑。那是從湖的對岸過來的“敵人”。她知道,尊主也知道,只是他們沒有提起,看着那個少女在這個庭院間的所作所為,就仿佛在看一個小醜那樣。或許将她提為自己的仆從,也只是一時的興起吧。

“我呢,叫做卿簡”那個少女微笑着對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其實多年以後她已經回憶不起那個少女的相貌,只是隐約記得那個人逆着光微笑的樣子,璀璨而閃亮“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她回答。

“啊?這可不行哦,名字是一個人的代號,是你生而為人的證據哦,你不可能就叫少尊主吧”少女咬着指甲絞盡腦汁“我一定會給你想到一個好名字的!”

随着這個想要給她起名的奇怪少女的參與,日子似乎有什麽在悄悄改變了。

“不要對我露出那樣的笑容,完全沒有直達心底啊,你到底會不會笑。”

“咦?難道堂堂的少尊主其實是個反應遲鈍的家夥嗎?哈哈哈。”

沒心眼,天真,善良,為何湖對岸那些人會讓這樣一個人來當所謂的間諜呢?她想不明白,可有的時候,這家夥也會說出讓人意外的話來。

“如果不樂意,就不需要微笑。如果不喜歡,就無需去正視。你就是你自己啊。”

“根本不用看着別人來采取行為,決定你行為的,是這裏”卿簡伸出手指指了指她心髒的部位“心之所向,即為正途。”

直到那一天,濃烈的煙火自城的那一頭燃燒起來,她聽到周圍傳來的竊竊私語聲。那個傻孩子最後還是按照星命的指引她的道路前進了,這就是未來,這就是命運。

“不是這樣的,沒有所謂的星命,這是星見們打着命運的口號去任性的捆綁別人的生活!”那是這個一直帶着微笑的少女第一次生氣,她的雙眼中燃燒着的憤怒,就如同火焰一樣跳躍燃燒着。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在這樣腐朽的庭院裏,在這樣黑暗的顏色中,還是有躍動的紅色,充滿着生命的綠色。她突然有些羨慕對岸那個俗世,可是她也明白,從卿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們的分別也就在眼前了。

是她去央求尊主讓她看卿簡的最後一面,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尊主提出這樣的要求,對方是活着還是死亡,都沒有辦法激起自己心中的波瀾不是嗎?可是為什麽,還要去看呢?她擡起頭,去看着籠罩在這片大地的天空,這就是星見庭院的顏色,如永遠的夜晚,就連星光都顯得那樣的遙遠與不真切。

“哈”地牢裏彌漫着死亡的味道,那個少女的四肢已經廢了,但是看到她的時候,卿簡依然揚起了倔強和燦爛的笑容“你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嗎?”

“是的。”她這樣回答着,她沒有說出什麽華麗的言辭,她這才發現,原來在面對着卿簡的時候,她才是真正的自己。一個冷淡的自己,但無需說什麽,卿簡總能明白。

“真是光榮啊……”少女大聲的笑着,想要伸手,又徒勞的垂下。她沒有動,只是看着少女掙紮的樣子。

“很難看麽?”

“不,并沒有。”

“我大概就快要死了吧?”

“嗯……大概吧。”

“我都要死了,你還不安慰我一句嗎!”

“……”她張了張口,可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睛中似乎有些酸脹的感覺,慢慢的滑落下了什麽液體。她伸手去觸碰,然後吃驚的看着那些液體,第一次不想要阻止這些軟弱的眼淚。她看着少女,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從她那裏尋求答案“為什麽?”

“……你真是個,可悲的家夥呢。”少女輕輕的嘆息着,她整個人都側躺着靠在牆上。

“将我帶往太學好麽?我不想埋葬在這個冷冰冰的地方。太學裏的人啊,也有瘋子傻子和呆子,也有陰謀和令人不快的東西。可是大家都是作為一個人在活着的。我們不相信星命,只遵從自己的內心。你若是過去了,就留在那裏吧。我想你能在那裏找到你要的答案。”

“後悔?我才不呢,我只是在做我認為正确的事情罷了。”

“其實我啊,也算個大人物呢,哈哈……”

“我真的……不想死啊……”

最後卿簡還是死了,那天天很陰,淅淅瀝瀝的下着雨,這是一個平淡的一天,沒有人會為一個逝去的生命哭泣。她生平第一次燃起了火,焚化了卿簡的屍體,将她的骨灰放進小小的方盒中。沉香在一旁看着,他還不懂死亡的含義,只是奇怪姐姐的舉動。看着她抱着盒子,慢慢的朝外走去。

“姐姐,你要去哪裏啊?”沉香在後面大聲的喊着。

她回過身,看着弟弟:“去送一個朋友。”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不會回來了吧。”

“我想到一個很好的名字,叫沐清封,沐浴的沐,清呢,跟我一個音,封就是你的內心,如何啊?”

“……如你所願。”

作者有話要說: 沐清封其實是個稍帶自閉傾向的姑娘,嗯……這個故事就是講的自閉姑娘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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