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寒起

就在這暖暖秋日中,長公主室內美好風流濃情蜜意,而在距此不遠的正朔宮內,正有一場風暴蘊釀。

“啪”的一聲輕響,一疊奏章文書扔到了跪在大殿上的老人身前。謝君撷将雙手一背,随着她的動作,十二旒撞擊在一起,發出了啪啦的聲響,似乎預示着主人此時不佳的心情。

老人看着面前的一疊紙張,垂頭沉默不語。

“看一看罷。”謝君撷揚了下下巴,她的聲音既不激烈,又不溫柔,只是安靜的說道。說完,她就緊緊的盯着老人,看着他猶猶豫豫的伸手過去一本一本的看着,唇邊勾出了抹譏諷的笑容。

大殿內十分安靜,無論是太監還是宮女武衛,都被驅趕到了殿外,十八扇大門緊閉,陽光從半空中的琉璃小窗處傾瀉下來,落在那金色的龍椅上,映得黑衣的女人宛若神邸。也讓老人心中的畏懼越發的沉重,壓在心頭。

“皇上…老臣有話講。”老人俯身說道。他的聲音嘶啞難聽,老朽如森林中最幹枯的樹木,但他的眼睛不曾昏花,他的手也還有力道。

謝君撷将廣袖往左右一振,轉身坐在龍椅上,一雙眼冷冷的注視着老人,輕輕的笑了一聲,那笑聲裏沒有溫度:“說。”

“奏章中所奏之事,都是謠言編造”老人的聲音十分沉穩,他沒有擡頭看謝君撷,俯着身子,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聲音被極近的地面反射着,顯得有些沉悶“老臣不知。就算是真的,也是謝氏族人自己行事。他們丢了謝氏的臉,一旦老臣查知,定會還苦主一個公道。”

謝君撷聽聞,眯了眼睛,手指輕輕的敲打着龍頭扶手:“叔父,你是朕父親的兄弟,朕敬你,喚你一聲叔父。”

“老臣榮幸。”

“那些人也就罷了。可長安堂兄的事又如何?堂兄是叔父的兒子”謝君撷慢悠悠的說道“庭兒,卻是朕唯一的女兒。”

老人佝偻的身子微微一震,終于緩緩擡頭,他似乎是想看一眼這個高高在上,卻是他侄女的女人。但他的脖子只是微微的往上擡了擡,便又硬生生的僵住,再一次,緩慢而無奈的伏低下來,形成一個恭順而臣服的姿勢。

“吾兒長安……”他閉了閉眼睛,那聲音越發的嘶啞難聽“吾兒長安與為父十載不曾通信,是為不孝,他屠戮長官,是為不義,他妄圖造反,意圖謀害長公主,是為不忠。此等不忠不義不孝……之徒”他喘息了一聲,又繼續說道“實不能為我謝氏所容,老臣早就草拟好逐他出族的文案,他也好,他的後人也好,此後再不與謝氏有任何瓜葛,生不能入祠堂,死不能葬于族中。他所貪的財物,在朝中營結的同黨,亦和謝氏毫無瓜葛,望聖上明察秋毫。”

謝君撷唇邊的諷刺笑容拉得更大,她的手指輕輕的劃過了自己下巴的輪廓,看着那傾注着天光的琉璃窗發了會兒呆,這才慢慢的低頭,看向了跪倒在地的,自己的親叔叔。

“叔父當真是大義滅親,此等義舉實在是讓朕感動。”說話間,她輕輕的拍了兩下手掌,那單調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廳中,顯得尤其的諷刺與詭秘“庭兒自落北回來以後,也受了些驚吓,朕這作母親的,也有些擔心。”她頓了頓,又道“浩然與庭兒歲數相差不大,應多走動。”

“是。”老人回道,又謝了隆恩。而此時的謝君撷有些心不在焉的罷了罷手,老人再拜,這才唯唯諾諾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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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行到門口,開門轉身,正要将門閉上,擡眼時,卻正正看見謝君撷斜靠在龍椅上,一手撐着額頭,閉着眼睛,似是一臉的倦容。此刻天光已帶上了夕陽的昏黃之意,落到謝君撷的身上,似乎為她鍍上了一層淡而憂郁的暗黃色,将那張年過三十,卻依然年輕的面容蒙上了淡黃的光紗,這個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是謝氏一族最美麗的女子,已經不複老人記憶中那般俏麗動人,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靜默卻寂寞的美。

歲月已逝,人心易變。當初的謝氏家主謝景明是何等強勢的人物,而當初的小姑娘謝君撷又是何等善良柔軟的性子。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即使是在官場宦海浮沉多年,冷酷如他,也不禁暗嘆了一聲。

“長安吾兒,若你泉下有知,這樣的死,可會後悔?”

老人搖了搖頭,轉身慢慢的走下白玉臺階。臺階下立着許多人,在見到老人時,紛紛行禮。

“國公安好。”輕柔而從容的聲音響了起來。老人尋聲望去,在看到那襲鵝黃色的身影時,點了點頭,回道:“岑大人好。”

岑婉商微微一福,露出了溫婉的笑容,朝着老人禮貌的點點頭。垂首恭敬的踏上了白玉階梯。老人注視着岑婉商拾階而上,推開了那道緊閉的門,那門的黑暗仿佛是有生命那般,吞沒了那抹鵝黃。老人嘆了一聲,他的眼中有欣賞也有可惜。當他回過頭時,他的孫子正恭敬的站在他的面前,面容上有絲焦慮。

“走吧。”謝景明朝着自己的孫兒點了點頭,負手走在前面。謝浩然急忙跟在身後,他雖然一肚子的疑問,見此狀況,也只得生生的憋住,沉默不語。

兩人走了一段,謝景明突然開了口:“聽說長公主受了驚,陛下讓你多去走動走動。”

謝浩然垂首回道:“是”他眼珠子一轉,笑道“若說是受驚,孫兒是不信的。”

“皇上說是,那便就是。”謝景明回答,又意味深長的說道“你須得明白,無論是我,還是皇上,都會逐漸老去。謝氏的未來,終究會落在你們的手中。”

“孫兒明白”謝浩然雖是個放浪輕浮的性子,但自小身處名門,回答時也是畢恭畢敬,行止端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爺爺,大伯他……”

“長安……任性妄為,為了一己之私,我們謝氏付出了何等的代價”謝景明說道,他的神情冷酷,全然不似在謝君撷面前那副傷痛的慈父模樣“長安此子,不配為謝家子。此後也莫要提他了。”

“可是姑母她……”謝浩然極少看到謝景明這樣極明顯的動怒姿态,于是急忙應了一身,又有些疑問。

謝景明回轉身子,看着自己孫兒,他的神情嚴肅,卻又隐約的帶着嘆息的意思:“你要明白,你的姑母,是皇上。整個天下都是皇上的,而謝家,卻只是天下中的小小一家。我們的利益和皇上的利益是不一樣的,我們的視野,與皇上的視野,也是不一樣的。”

他說到此處,猛然咳嗽起來,謝浩然急忙上前去攙扶着謝景明,小心翼翼的幫他順氣。

“浩然,你是我唯一的孫兒了”謝景明用力的抓住了謝浩然的手臂,謝浩然扭曲了臉,他那保養得很好的白皙手臂上,因為老人的用力,而漸漸的紅腫起來“伴君如伴虎,但是你不能放手,無論是對謝家,還是庭兒。你也不能像你大伯那樣,感情用事,終究會毀了整個謝家。”

謝浩然點點頭,他俊秀的臉上顯露出了一抹決絕,他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孫兒明白了。”

“好,好……”謝景明拍了拍謝浩然的肩膀,哈哈的笑了兩聲,那聲音中卻不見什麽欣喜,而是悲涼。

岑婉商推開門,她站在門口,默默的注視着閉着雙眼的謝君撷。直到謝君撷睜開了雙眼,朝她招手。她這才整理起方才流淌在心底的那種微微的疼惜,帶着一直不變的微笑,走向了她的女皇。

“陛下”岑婉商緩步來到謝君撷的面前,她傾下了身子,倚坐在謝君撷的腿邊,握住了謝君撷的手,将她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閉上了眼睛。她很想說些什麽,可是以她的身份,她卻一句都不能說,只能将那些話隐藏在心底,用身體的溫度,妄想着去溫暖這個寂寞冷情的女人。

謝君撷低着頭去看身邊的女人,她看着她從女孩,變成少女,又親手将她變成了女人,這一路長長,恍然間就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我的小婉兒”謝君撷的聲音有些低啞,她的手掌輕輕的撫弄着岑婉商的臉頰“長安表兄,是如何說的。”

岑婉商微微的擡了下頭,在謝君撷的眼中看到了一抹隐藏得極深的愧疚,她突然之間竟有些嫉妒起那個男人,她垂下了眼,這才低聲道:“他問陛下是否安好。”

“……坐擁萬裏河山,朕又如何不安好。”謝君撷頓了頓,這才笑答,仰頭将自己的身子靠在龍椅上。這龍椅被雕琢得太過,坐在上面既感覺得冷,又感覺不舒服,可依然有那麽多想要來坐上一坐“當真是個癡人。”

岑婉商不答,謝長安是個癡人,他為了謝君撷一句話,縱死也是心甘情願的被利用着。可岑婉商又何嘗不是個癡人,但到了最後,岑婉商是否還有讓謝君撷利用的價值呢?又或者,像垃圾那樣,被人毫不留情的遺棄呢?岑婉商輕輕的感嘆着,輕輕的蹭着謝君撷的手指,像一個可憐,卻又不敢太過靠近人的小貓。

“婉商”謝君撷輕輕的喚着岑婉商,靜靜的注視着岑婉商那擡起的,帶着驚異的表情,就仿佛穿透了時空,那個少女既惶恐羞澀,卻又一直默默的等待接受的樣子“留在朕的身邊吧。”

“我一直在這裏,不會離開。”這是一如既往的回答,無論是以前,現在,還是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突然好有更文的沖動!可能是因為大家的熱情,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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