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浮光掠影,難求一心甘願
上天畢竟不是眷顧重楓的。在重楓起了外出的意思後,秋天來勢洶洶又不合常理的下了好幾天。天氣一日比一日陰冷,連外面的一直熱鬧守候遞送拜帖的人,也如同那些原就不多的秋葉一般,雨打風吹去了。
這大概是唯一的一件好事。
重楓坐在屋檐下,搬了一個小矮凳撐着下巴百無聊賴。身後易三來來往往,準備着炭火等一切取暖的器物,一派居家的溫馨感受。坐得久了,重楓就取來了畫板畫紙,坐在小凳上凝神閉氣。
畫板是重楓自己找了木料做的,畫紙是秋靜庭命人做的。由于單獨找手藝人制作,造價着實不菲,重楓也很少拿出來。此刻她神情肅穆,手裏握着炭筆,眼神有些發空。她想要畫畫,這是能讓她安靜和放松的方式。能讓她放空的方法,在這世上并不多,此前秋靜庭在她身邊,可她現在心底有事,無論如何也不願去秋靜庭那處尋份慰籍。于是拿出久違的筆紙,心底裏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她在紙上拉出了一道弧,彎如繃緊的弓弦,這也似乎就是她自己現在的心緒,目标雖難辨,卻緊繃着想要去發洩。她向後微微的拉開了段距離,望着那道弧,凝神深吸了口氣,筆墨似刀削劍舞,一鼓作氣,再不停息。
一如開弓便再不回頭,落筆亦是如此。重楓神情緊繃,全神貫注,放任自己的心情沉浮,直至收手時,額上竟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汗水。而此時,不知何時靜默守護在旁的易三也才敢開口道:“此人似有些面熟,不知在哪裏見過。”
重楓接過易三遞上的茶水飲過,随意的看了眼畫紙,點頭應道:“嗯,此人也當是你的舊識。他是謝長安。”
易三于是沉默了片刻,又上前湊了幾步,看着畫中那人怒目張須,鬓角微霜,看上去雖說是威風凜凜,卻掩不住眼角處那絲蒼涼。說是傳神,也是極傳神的。卻正因為傳神,更将眼底那份滄桑透出,染了旁人的心境。
重楓慢慢的飲茶,她瞅了眼易三,易三身子微顫,憎惡,不甘,迷茫,種種情緒劃過他本已經歷滄桑的臉上。最終卻又化作了一聲長嘆,他盯着那畫,道:“想不到他如今已變成了這付模樣。許多年前,他還是溫文儒雅的學子做派,剛從太學院出來,是我們這些親随中最有學問的人,哪有半分軍人的氣魄…往事如風,往事如風啊…”他的語氣漸漸低緩,回身長躬道“小姐,老奴有個不情之請,将這畫帶到大帥墳前燒了吧。雖然他已不能親自前來向大帥請罪,卻也好叫大帥九泉之下含笑安心。”
重楓的眼神游離遠方,她伸手去将易三扶起,只低低的嗯了一聲,嘴角處抿成了一道倔強的直線。
許是心緒激蕩,易三又看了幾眼那畫,也不多待。重楓沒有挽留,她只是沉默的将飄忽的眼光移回,手握炭筆,定定看了會兒畫中的謝長安,在畫紙的下方寫道“謝長安,太學院”她的眼眸低垂,頓了頓,又抖動手腕寫了行小字“謝羽,太學院”,她看着這兩行小字許久,終于寫了第三行小字“謝家,太學院。”
回想起易三的話,唇角處勾出一抹淺淡的冷笑,安心嗎?怕是不能夠的。本以為這報仇就像是出鬧劇,開始時轟轟烈烈,末了卻人走茶涼的獨角戲一場。那些個仇人,不是被時光帶去,就是未落得自己手裏。積蓄數年的恨,被高高舉起,又被命運輕輕放下,就連自己也無奈準備着将那不能親手得報的遺憾失落不甘甚至是憤怒戾氣都收藏幹淨,鎖在心底。可惜這世間總有峰回路轉,重楓暗自想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松了口氣,還是又是遺憾。但那些本打算塵埃落定的責任,又再一次壓回了自己的肩頭,且比以前都更加沉重。
“終究是個操心勞碌的命啊。”重楓搖了搖頭,低下眼來,在那三行小字下方,工工整整的寫下“星見庭院”四個字,這才點點頭,自言自語:“這一次,總不會錯了。”一瞬間,心中安靜下來,那些焦躁的,不安的情緒全都消失,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落腳處。
“原來如此,是因為不甘啊。”重楓眺望遠處,自言自語。這是屬于重楓的事,和任何人任何事都無關。不願這樣輕松結束,寧願折了牙斷了骨,也要嘗一嘗,那仇恨盡後的苦澀甘美,方能償願,方能甘心!
待到大雨初停,帝都的上空又呈現出一片碧色。重楓嗅着空氣中充裕的水汽,思慮片刻,還是拒絕了易三的好意,戴了個鬥笠将自己的額發遮住,親自去買回了錢紙香燭種種祭物。
兩人收拾好後,再一開門,卻見一抹倩影落入眼底,重楓微一仲愣,随即勾出了抹不知是苦笑還是別的什麽意味的笑容來。日光融融,落在那挺立的身影上,仿佛鍍上一層清雅尊榮的光圈,如此美景,重楓第一次無心欣賞,甚至去看一眼,都會覺得會被那光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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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出門?”秋靜庭聽到門響,回轉身來,看了眼重楓的打扮與提着的種種事物,眉心一擰,問道。
“嗯,有事需得出門一趟。”重楓點頭,回答的十分模糊。
“那我随你去。”秋靜庭毫不猶豫,随即說道。
重楓聞言,微側了下頭,那鬥笠下的唇一抿,道:“不成,此處我不能帶你去。”
秋靜庭将視線從重楓上下看過,又在她手中提着的那些什物上頓了頓,問道:“為何?”她微一頓,不等重楓回答,又道:“将鬥笠取了。”那聲音中有份厲色,隐隐壓下來威儀,不複往日的平和安穩。
重楓沒有多言,徑直取了鬥笠,露出那可笑的額發。只是兩人此時都無心在這上面,只是看着彼此。
“此處你不能去,若你去了,我難以自處。”重楓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語言卻漸漸低緩起來。她看着秋靜庭的目光,依然是溫柔的,也依然是清澈的,但其中蘊藏的情緒意味,卻有什麽不同了。
重楓看着秋靜庭,對方的眼中雖有迷茫之色,卻更多的是不解和倔犟,而倔犟之色還要多一些。重楓忽的就想笑起來,這樣的倔犟秋靜庭從來都是潛藏在心底的,可是正因為這份隐而不現的倔犟,才使得她以溫室之花的身子去做出那些種種大膽的事情,使得誰人也不敢小觑于她。若說對未來若有期待,若說對兩人有信心,又如何不是因了這倔犟呢?
“那本書,你還給沐先生了嗎?”重楓問道。
秋靜庭的眼底劃過了點什麽,應答:“還不曾,那書被水浸了,上面的文字已然花掉了。”
重楓哦了聲,神情也不見什麽變化,只道:“那也無妨了,我已經看過了。”她擡頭看了看天色,握緊了手中的兜網,欠身道:“時候不早了,我這就要走啦。”她頓了頓,柔了眼神,帶着些解釋的意味說道“許久不曾再見家父,雖說是亡人,也等得太久了。”
那瞬間,秋靜庭臉色一白。她沉默無聲,甚至沒有瞧一眼與她擦肩而過的重楓。可是那熟悉的體溫随着行走遠離時,她又陡然轉過身來,開了口:“你…這也是要走了麽?”
重楓詫異的轉過頭來,看入秋靜庭的眼中,将那眼底的不安都印入心底。她回想起某些回憶,突的就明白過來為何秋靜庭要這樣說,下意識的擰了下眉。但那眼底盡處的惶惶卻又讓她回過神來,其實秋靜庭才不過十六,其實兩人真正比起來,秋靜庭才是個孩子,才應該是那個依賴着對方的人。只是一直以來,她的從容,她的聰慧和地位都給了她堅強的錯覺,而自己,卻不曾真正給予過對方什麽。
重楓的眼神閃了閃,重新折過身來,來到秋靜庭面前,挑起了她一縷發絲。這在情人間親昵的舉動,落在兩人身後的那些人眼中,是何等的忤逆,這不是重楓想要思考的,她只是借此表達自己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親昵。
“不要擔心什麽,我不會走的太遠,也會很快回來。等我回來,便給你一個交代。”她說道,對視着秋靜庭的雙眼平靜安和。安靜的,溫和的,和平日那個帶着點跳脫和自卑自傷的少女不同了。可是那心,卻就突然的安穩了下來。秋靜庭點點頭,伸手去握了握重楓的手掌,感受着那溫暖一如往常,于是退了一步,說道:“我等你。”
重楓勾了勾唇,手腕輕輕向上一擡,想要去摸摸秋靜庭的頭發。但此舉終究有些不妥,于是她收回了手,又朝秋靜庭笑笑,向停在後方的易三招了招手,兩人就慢慢的消失在了遠方。
因為大雨下了許多天,上山的路變得十分泥濘難行。所幸兩人身手還算不錯,勉強還能行走。重楓皺着眉頭左右四顧,躍上高樹辯了方向,這才又帶着易三往山內走。那時候重楓尚且年幼,雖然當時覺得已經足夠深山,其實現在行來,依然是在山的外圍,這倒省去兩人許多麻煩。
其實墳頭已經看不見了,若不是那柄用來挖坑和立碑的刀鏽跡斑斑的立在那裏,只怕重楓自己也找不到了。兩人打量了下四處,默不作聲的開始收拾起來,拔草捧土,放炮燒香,舊土新墳,終于成了些許模樣。
易三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朝着墳墓揖拜,站在一旁高歌出聲。那聲音蒼涼高亢,調子重楓也很熟悉,在定威城時,時時聽人哼唱,那是首送葬的軍歌。重楓靜靜的聽了會,然後跪下,恭恭敬敬的叩了一響頭,輕聲道:“爹,孩兒來看你了。孩兒已經長大了。”
以為成人的靈魂足以承受那些哀痛,哪怕是十多年前那凄風慘雨的那天,也堅強得不會掉一滴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那一聲話出口,眼淚卻漸漸的模糊了雙眼。許多年前,她從未叫過他這樣親近的稱呼,因為她自覺自己是個成年人,但變故突來,她這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不是書中的故事,而自己,也真的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而有的人,想要彌補的情,想要盡的孝,也再也沒有了機會。
人之一生,最悲哀的事莫過于此,重楓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的遺憾。
“孩兒到底是自私的,原諒孩兒吧。”深深一叩頭,明知墓下只剩個沒有魂靈的軀體,重楓依然肅穆莊重,心誠意切。
山林無聲,只有清風拂面,答案自在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一直加班…今天這章寫的很舒服,也希望大家能喜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