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潛伏

此時已過了立秋,天氣雖然還是炎熱,但早晚已有了些許涼意。于是大丫鬟老嬷嬷們圍着主子們的冷熱寒涼忙裏忙外的。偶爾的,也有些性情活潑的丫鬟們,悄悄的說起七月節那日迎秋禮的盛大莊重,說起天子的裝扮威儀,說起如今入主東宮的太女鳳儀風姿,更有懷春的少女,悄悄的說起了那位被天子指下的謝家的少年郎。

“咱們殿下即将大婚,這是陛下賜下的天大喜事,漠北三州,南蠻荒地這幾日裏都送了賀禮來。現下全候在城門外呢。”太陽照射着衣物,空氣中都似乎充滿了皂角清淡的味道。姑娘們聽着老嬷嬷的念叨,又心有餘悸的拍拍胸口笑:“這倒是極好的事,聽聞漠北與南蠻的人都随身佩刀又酒不離口,若是鬧起事來,可不知如何才好。”說到此處,又左右張望四顧,壓低了聲音,悄聲道:“可不是麽,當年我曾見過那人,明明是一女子,卻佩刀來回出入,如若無人,當真是嚣張至極的。”

又有不明事的小丫鬟們好奇的湊了過來,想要問個來龍去脈。這畢竟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無論是東宮之中還是當初公主府內的老人,都來去換了一批。而那些熟知的大丫鬟們,也有微微一笑的擺起了譜。這番姿态更惹得一衆小丫頭們心癢難耐,疊聲示好,又掏出了懷裏珍藏的胭脂粉兒的什樣來賄賂一番,大丫鬟這才清下喉嚨,故作姿态的說道:“當初那重姓小兒得聖恩眷顧,又有殿下從中回護,風頭一時無兩,就連那位岑大人見了她,也是格外的親切。”

這話立時引來小丫鬟們淺淺的驚呼。都說天子無家事,就算朝臣百姓明面上不敢言語,但私下裏總是會有所議論,而人在私心裏,又總愛将人往壞處打算。于是這兩人之間難言的關系,私下裏便說得尤為肮髒難聽,只是越是這般,人們反倒對岑婉商越是恭敬,隐隐間,這朝中天子之下,除了宮中太女,岑婉商也隐約可以與之相抗衡。所以一說到那位岑大人另眼相待的人物,就足以令衆人驚訝了。更何況,她還得到了一直與岑婉商不對路的秋靜庭的回護呢?

問及此,只見那大丫鬟将眉一挑,方想說點什麽,身後卻傳來了嚴厲的聲音:“聚在一起作什麽?都不想要舌頭了麽?!”

衆人皆是一驚,回頭見一女子俏臉含霜,那沉下的臉色頗具威嚴。衆人都認得這是秋靜庭身邊的近侍尋香。諸人只吓得臉兒慘白,慌忙行禮道:“尋香姑姑,可饒了我們吧。”

“我饒了你們,主子們能饒得了你們麽?”尋香沉下臉來訓斥幾句,又尋了個借口不耐的将她們通通的趕走。她站在原地,整整衣裳,轉身朝來路走去。時隔三年,尋香這才再一次從他人嘴裏聽到那個少女的名字。她當初離兩人那般近,有些事當初不明白,三年的細細思索,也能想通個七七八八。她想自家主子是何等耀眼優秀的人物,那是将來注定執掌天下的,可怎麽也就随了她的母親,喜好上女色了呢?這些話她自是不敢說出來的,只是想到,便覺得是陽春白雪上沾染了污色,讓人覺得心頭犯堵。幸好,那人如今早已遠離,而整整三年來,她跟着她的主子,從不曾在她的臉上看到過一絲緬懷故人的神色。

從路口一轉手,就是一個九曲回廊,那個熟悉的人影就站在那處安靜的立着。紅色壓了四爪金龍的繡紋的襦裙,雖不負手,卻自有威儀。尋香上前幾步,行禮道:“殿下。”

“回來了?”秋靜庭轉過身,罷了尋香的禮。

“是,謝殿下仁慈,饒了那些亂嚼舌根的丫頭們。”尋香說道,又有些恨恨的在心中埋怨,怎地這般的不巧讓她與殿下都聽了個正着,若讓殿下又想起那重楓,動了心思,這可如何是好?要知道,現在不比當初,這朝中上下可都眼巴巴的盯着呢。

她才起這念頭,便聽秋靜庭的聲音傳了過來:“南蠻和漠北的賀禮衛隊都在城外?”

果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尋香心中懊惱,卻又不得不躬身應道:“回殿下話,是都停在城外。只是那些都是糙野漢子,可莫讓那些人沖撞了殿下才是。”尋香說道,悄悄擡眼瞅了下秋靜庭的神色,見她還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樣兒,心中不禁提了起來。這三年來,她的公主殿下越發的喜怒不形于色,也許是與朝臣相處日久,那曾被微笑與溫和隐藏起來的銳氣越加的明顯,哪怕親近如尋香,有時候也竟讓她有些不敢直視起來。

“邊陲之民遠道而來,怎可因民俗不同而怠慢人家?”秋靜庭的聲音悠然傳來,尋香那不詳的預感便越加濃重,卻聽秋靜庭将話音一轉,道:“你便替本宮跑一趟吧,帶些蔬果食物。南蠻雖然蔬果衆多,卻無帝都的精巧細致。而漠北苦寒,怕也是極難吃到些什麽好物。”

尋香一愣,下意識的擡頭,但見秋靜庭雖面帶微笑,但眼底處卻并無笑意。尋香心中一驚,心知她那點小心思早被眼前人看穿,這是警告她,同時也傳達了其他的意思。尋香頓時惶恐難安,伏在地上顫聲道:“奴婢領旨。”

秋靜庭輕輕的嗯了一聲,轉過身去,擡步往前,走的幾步,又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尋香不敢怠慢,低頭道:“奴婢打小兒就跟在殿下身邊,如今也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秋靜庭側身看了眼難掩惶恐的尋香,點了點頭,又繼續前行,再也沒多說過一句話。

十三年,足以讓兩個不相幹的陌生人變得親密而熟悉,可是尋香在她身邊十三年,她們卻一點也不了解對方。當她環顧身邊,她才恍然,這一路她始終是一人,寂寞前行。秋靜庭輕輕的嘆了口氣,眼角處的餘光看到尋香小心而又委屈的跟在她身後,她自是明白的,所有人都想她盡量遠離和那人有關的所有所有。可是又有誰來問問她呢?

河岸邊有些潮濕,水面上偶爾會有水波一圈一圈的蕩漾開去,那是游魚在水下的痕跡。又有一圈水紋波動,但随着削尖的樹杈如雷霆落下,打斷了這種祥和之氣。跟着少女哈哈的笑聲響起,白藕一般的肢體輕巧的趟過水面,提起了樹杈,上面一尾大魚搖動正歡。

“看吶!今晚可以加餐了!”重楓舉着樹杈回頭笑道。沐清封蹲在岸邊,一手托着腮,微笑着看着少女盈盈的笑顏,輕聲道:“你一個人來,又能抓多少魚,為何不讓他們來捉?”

“你總是有那麽多的問題”重楓甩了甩頭,将頭發上的水珠灑得到處都是,那一滴滴的圓潤在落日下看上去,晶瑩得有如一滴滴水晶,讓這個女孩看起來那麽耀眼奪目“那些只知道在沙漠中抓蠍子的糙漢子們,知道怎麽抓魚麽?”重楓将魚扒下,用力甩到岸上,拖着樹杈慢慢的朝沐清封走來,她的臉上起了調皮的笑容,用着誘拐的語氣說道:“沐先生,你想不想試試?”

沐清封眯了下眼睛,她能感覺到這個少女現下那極好的心情,雖然她并不知道這種心情究竟從何而來,可是這個少女對她而言,本身就是一個難解的迷。所以沐清封也就放任了她的嬉鬧情緒,點了點頭,伸手接過重楓遞過來的樹杈。

“水紋下就有魚。”重楓擰着衣服上的水說道,沖沐清封笑笑“但是你要小心,你看到的魚,并不在它應該的位置上。”

沐清封掂了掂自己手中的樹杈,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在水面水紋方顯的那瞬間,猛然将樹杈投了出去。重楓揚起眉,急忙跟過去,拔出猶自顫動的樹杈,沉默的看着下方那尾大魚,啪嗒啪嗒的爬上岸,問道:“你是怎麽辦到的?”

“我雖然眼神不好,但是我有心。”沐清封指指自己的心裏。重楓順着她的手指看去,又望望自己手中的大魚,搖了搖頭,用草繩将兩尾大魚拴起來,吊在樹杈上。她輕輕的哼着小曲,在前方開道,沐清封安靜的跟在她身後,突然問道:“為什麽心情這樣好?”

之前明明那樣的猶豫又擔憂,為何現在又一下子這樣的輕松?沐清封覺得自己真的不明白。

“因為我來到這裏了。”重楓卻沒有回頭,她依然在前方開道,身後的魚兒随着她的動作一搖一晃,顯得輕松閑适“這三年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接近她。光是這樣想,就足夠讓我開心得不得了。”

沐清封沒有回答,她只是安靜的看着重楓的背影。而重楓也從沒有想過能讓她那呆呆的先生懂得她的情懷。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是真的心中充滿了感激,她朝那座大城伸出手,手指細細拂過,如同觸摸那上好畫面,都感受到那細小的紋路。

“沐先生,我們這群人,在現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絕對不會是意外。”重楓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雖然我不知道那是誰,又有怎樣的安排和兇險在裏面等着我。但是現在,我很感激他。”

“你覺得那個人,會是誰呢?”沐清封歪了下頭,繞過了關于重楓情緒的問題。

“這般巧合,帶着宿命的感覺,除了三年前逃走的那位,又還能有誰呢?”重楓輕聲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裏并不帶什麽感情。只是從背後看上去,那肩頭聳動的樣子,帶了股難言的煞氣。

沐清封卻沒有回答,她回想那個少年的樣子,和那一日的種種事,雖然她是事後才得知,但是卻忍不住心裏那不祥的預感。那個這世上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少年,最後到底變成什麽樣子了呢?她一向平淡的眼底終于也浮出了幾分憂慮。在現在的這個世上,已經不會再有人比她更了解星見,那個在漫長的歷史下,随歷史沉浮而時隐時現的組織,是絕對不會那樣輕易的就煙消雲散的。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因為喜歡沐呆呆,寫她都有點停不下來

☆、番外 以楓為名

她從睜眼的那瞬間,就知道自己穿越了。還是可笑的魂穿。她感受着那綿軟的使不出力道的身體,那些放大的,陌生而又華貴的裝飾。她聽到屋外有細碎的聲音傳來,那是男性淳厚的嗓音,溫潤,又仿佛帶着無盡的疲憊情緒:“無論如何,本帥都欠你一個人情。”

她好奇的動了動身體,一張口,卻是軟糯虛弱的嬰兒哭鬧。可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覺得歡喜。她不想再經歷一次死亡了,在被汽車撞倒的那瞬間,那種疼痛讓她的靈魂都為之戰栗,有什麽,比死後重生更讓人欣喜?欣喜到足以沖淡初來這世界的惶恐不安和再不能見到親人的擔憂傷感。

腳步聲很快響起,婦人輕柔的哄弄,臂彎的搖晃讓她感受着自己的脆弱,以及被關懷的感覺。她看着抱着她輕聲哼唱的婦人,那女性的年歲并不大,少女的清稚和初為人母的溫柔糅合在一起,讓她看上去有種聖潔之感。只是當這被呵護的對象是她這個靈魂成熟的人來說,便有些不倫不類的無奈了。

“她……怎麽樣了?”之前聽到的男聲響起,似乎有些的猶豫的問。

少婦的臉變得更加柔和,溫柔的摸了摸她的臉頰,輕聲道:“孩兒活過來了。老爺……她,她不會再有事了吧?”

“嗯,不會再有事了。”男人一邊說着,一邊湊了過來。他那英俊的臉出現在她的眼前,與之一同的,還有那雙充滿了疲憊,欣慰,複雜難明的雙瞳。男人看了她許久,久到她抵抗不住來自身體的疲憊,動了動小手懶洋洋的打個哈欠。

“看啊,這是我們的孩兒。”少婦的聲音是喜悅而感動的。

男人小心翼翼的伸手過來,輕輕的握了握她那小小的,還沒有他手指大的小手,低聲應和:“是啊,無論如何,從今而後……她就是我們的孩兒了。”

因為這句話,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懷疑她這具身體并非親生。可随着年歲漸長,鏡中疏朗的眉眼告訴她,她的确是這兩個人親生骨肉。所以心一旦安下來,她就變得比一般孩子更為活潑。是的,那時候的她雄心勃勃,認定這世上她穿越而來,便是唯一的主角,既然有一個當大帥的爹,有一個被虛造的兒郎身份,那便注定她将來一帆風順,揚名立萬。

那時候的她,有個聽上去就很男孩兒的名字,易長嗣。這名字她不滿意,可是那沒有什麽,生在這樣的時代裏,她能像個男孩兒一樣,騎射書畫,肆意放縱,這本就是上天對她最好的補償了。

她是愛畫的,那一手素描無師自通,引諸人贊嘆。父親是個大帥,所以她便得跟着學刀,只為有朝一日能“子承父業”。可是她到底是個心性已定的成年人,女兒家的心就向來不向着刀劍。就算有個男性的身份,她也覺着,那是為了能讓自己有個外出看世界的借口罷了。說到底,她的骨子裏就有一種現代人對古代人的藐視,一種穿越者對土著的清高驕傲。

直到玩伴的屍體擺在自己面前。

她是少爺,是易家唯一的骨血,所以她行為不端,拒絕騎射刀劍,沒有關系。可是她的玩伴不同。易家的玩伴,是易家子孫的親随,親随二字,是一個很沉重的字眼,可惜當初的她并不懂,直到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來提醒她,她的身上所肩負的姓氏和身份,是一個很沉的擔子,那裏全是沉甸甸的人命。

“為什麽?”她握緊拳頭,大聲責問。

“身為易家的下仆,放縱主人嬉鬧,不進言,不思改,便該死。”

“……他不過是個孩子……”

“你要記住你的名字,你并不僅僅只是你一人。”

男人的話振聾發聩,回蕩在耳邊,許多日不曾散過。她真正的,第一次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個她可以肆意妄為的世界,她的每一步,都需要別人為她,她也為別人負責。這是人命的代價啊,她自認做不到可以對一條鮮活的性命視若無睹。

她于是收斂了很多。

學着重新去認識自己的身份,重新去看周圍的人。學着,去接受他人的好意,去融進這個世界。她第一次獲得來自他人的禮物,是易三做的一把小刀,配着她小小的身高,看上去倒有幾分英氣的樣子。她極是喜歡,因為刀身被打磨得十分細膩舒服,摸上去就能感受到那份獨一無二的關愛呵護。說到底,她就是個缺愛的家夥吧。她這樣想,認清了這一點,就更加的想要是擁有這份愛和把握這份愛。

可惜,到底是沒有把握住。

這是她回憶起來最為傷感的一件事。她的父親對她是寵溺同時又是嚴厲的,他不厭其煩的一次次的去灌輸在她看來根本不屬于她這年紀的知識,似乎就認定她能明白一樣。他眼中的急切味道,就連她都能看出來。她一次次的暗自嘲笑,幹什麽那樣着急呢,未來不是還很長嗎?

那時候她已經四歲,看似還很稚嫩年輕的年紀,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與重新塑造。只是她沒料到分別的時間那麽快,那麽急,以一種她最不想要的方式。

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不願再次去回憶那一日的光景。還帶着暑氣的秋季,滿地的鮮血,從容赴死的爹娘。她還從未來得及叫過他們一聲爹娘。她還記得她別扭着不肯叫喚爹娘的樣子,溫柔的母親暗自垂淚,那個男人沉默許久,蹲在她的面前,輕輕的摸了摸她的頭。他的表情狀似猶豫,又帶着商量的口吻說:“嗣兒,你與父母緣淺,能偷得一日,爹娘都是歡喜。可是,你要記住,不管怎樣,這一世你都是我們的孩兒。”

她的心中是感動的,可是那一聲叫喚,卻卡在喉間怎麽也說不出口。可真正到了說出口的時候,本該歡喜的那兩人,卻再也聽不到了。就像她父親說的那樣,這一世裏,父母與她緣分太淺。

她在日漸猩紅的楓葉林裏坐了很多天,看着紅葉飄散落下,天空高而遼遠。這個陌生的世界,到最後還是又剩下她一個。五年裏短暫如夢一場,歡欣美好還未來得及咀嚼,就将她抛灑在了一個殘酷的邊界上。她原該死亡,可是品嘗過死亡滋味的她,又哪裏有勇氣再去嘗試一次那種黑暗無常的絕望?

她強迫着自己站起來,看着這滿山的紅葉,輕輕的自語:“既然重生,那邊重生個徹底吧。”

從今而後,她就不再是那個易家的少爺,她将浴火重生,以這楓葉為名。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是重楓這名字的來歷,還有些關于她父親的事情

我知道我應該寫正文,可是這個番外就在我腦子裏飄來蕩去飄來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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