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動亂
這人一提此事,立即有旁的将領出言附和, 不一會兒, 帳內所坐衆将中, 已有三成言道應請郭文成出席這一次的議事。
北辰隆額角青筋暴跳, 他強忍着怒氣, 冷眼掃過帳中衆人神态各異的臉孔,特別是那幾個極力聲援, 要将郭文成請出來參加議事的幾個人,他多留意了幾分。
當楊近也上前一步, 躬身說道:
“将軍, 郭文成素來對将軍忠心耿耿,跟随将軍戍邊也有十多年了, 眼下外敵虎視眈眈,我們委實不該于此事上耽擱太多時間,有什麽疑問, 何不等此次戰事結束之後再說,先将郭文成請過來參加會議如何?”
北辰隆的臉色徹底暗沉下來, 他愠怒的目光落在楊近身上, 沉寂如同洶湧的汪洋,冷冷地問道:
“楊近, 連你也覺得,今日之事,是本将之過?”
楊近眉頭一皺,心知他方才的話恐怕是觸及了北辰隆敏感的神經, 但郭文成是他的摯友,他們二人一起離京,跟随北辰隆戍邊那麽多年,北辰隆卻對郭文成如此疑心,實在讓人心寒。
摯友落難,遭到懷疑,楊近即便明知如此說話會得罪北辰隆,他也不能對郭文成的遭遇置之不理,便又一躬身,繼續說道:
“将軍,屬下只是以為,眼下擊退蠻兵最為要緊,至于郭文成,可稍候再議。”
北辰隆的目光垂落下來,他面上沒有表現出什麽,但心裏卻已經築起了高牆,他擺了擺手,冷然道:
“既然如此,那好,楊近,你去将郭文成找來,一起議事。”
楊近聞言,喜出望外,他還以為要再多費一番口舌,沒曾想北辰隆竟如此輕易就松了口,他長身一拜,謝過北辰隆:
“屬下替郭文成叩謝将軍寬仁!”
言罷,他立馬轉身出去,帶着北辰隆的命令去将郭文成接出來。
本在帳中沉心思量眼下邢北關局勢的郭文成聽說楊近過來找他,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惶惑起來,待見到楊近,郭文成憤怒至極地斥了楊近一句: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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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得臉都變了顏色,楊近真是太沒有眼色了,北辰隆已經對他起疑,楊近這時候替他出頭,若被北辰隆盯上,他們兩個還要一起遭殃。他一個人被處置就算了,楊近何故要和他一同承受!
楊近面不改色,他當然明白郭文成如此憤怒的原因,但那卻不能成為他對此坐視不理的理由。北辰隆心胸狹隘,連跟了他那麽多年的郭文成他都能心生懷疑,将之軟禁,又有什麽是他做不出來的?
他們此前竟為北辰隆效忠十餘年,也不能得到北辰隆的信任,那麽,就算眼下暫時相安無事,時日一久,豈知下一個引其生疑的事情是什麽呢?既然始終都不能獲得北辰隆的信任,現下被懷疑了,又有什麽關系?
楊近搖頭嘆息,任由郭文成訓斥自己,待其怒氣稍減,便道:
“北辰隆如此心胸,斷難得人心,此番你有聖命在身,北辰隆這般為難于你,乃是抗旨不尊,郭兄何不将計就計,借勢上位!”
郭文成聞言大驚,忙一把捂住楊近的嘴,急聲叱道:
“你瘋了?!怎敢狂言?!”
楊近一把揮開郭文成的手,沉着臉開口:
“我沒瘋,瘋的人是北辰隆!”
郭文成急得跳腳,斷然拒絕:
“不行不行,我為人下屬,怎可犯上,斷是不可的!”
他眼下什麽都沒做,還可自證清白,一旦真的如楊近所言,就真的無法回頭,還會将楊近牽連進來。見郭文成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楊近有些恨鐵不成鋼:
“北辰隆已如此待你,你還甘願為他賣命,你這樣什麽時候被他弄死了都不知道!”
郭文成不肯聽勸,擺手道:
“楊兄你不必再說了,今日之事乃因陛下诏書而起,将軍不會如此糊塗。”
楊近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他怒目瞪着郭文成,指着他的鼻子,憤怒地說道:
“他不糊塗,你糊塗啊!”
楊近最終也沒能勸住郭文成,他無奈又憤懑地咬緊牙關,長聲一嘆:
“罷了罷了,你先與我一同去帳中議事,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擊退蠻兵,旁的事情,改日我再與你掰扯!”
他出來已經好一會兒了,若再拖延,指不定會生出什麽變故。
郭文成也沒再與他争執,跟在楊近身後去了北辰隆的營帳,于衆目睽睽之下拜謝北辰隆,北辰隆沒提聖旨之事,只道:
“眼下蠻兵疲态已顯,我等要趁機給他們一次重創,在座諸位可有什麽好計策?”
他的目光從衆将臉上掃過,态度冷漠又威嚴。
郭文成一來,先前那幾個将領也沒再繼續鬧,北辰隆一開口,他們都沉默着,不發一言。
北辰隆心頭冷哼一聲,神态漠然。
“屬下以為,蠻兵雖顯出疲态,但我軍之士也已經趨近極限,主動進攻或可取得成效,也有一定風險,不若請奏陛下,請陛下秘密增兵,屆時,我方将士再出關迎敵,把握會更大一些。”
說話之人立場不太明确,先前沒有明顯地支持郭文成,但他也不一定會站在北辰隆這一邊。
待他一番話說完,立即有人出聲應和,言其所說有理,北辰隆斜眸瞥了他們一眼,淡漠地說道:
“若陛下願意增兵,眼下邢北關的形勢何至于如此?”
他唇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冷笑,在衆人驚訝不解的目光中,繼續說下去:
“本将早在一個多月前派斥候出關,探查到蠻兵內部發生重大變故,幾大部落成功整合就已經料到會有今日這般局面,故而那時,本将就已上書京城,請求陛下為北境增添兵馬,然則陛下前幾日給邢北關的回複,想必在座衆位都已經有所耳聞,陛下竟在如此關頭讓本将回京述職!”
座下衆人面面相觑,聖旨一事營中衆人的确有所耳聞,否則也不會有那幾個與郭文成交好的将領來找北辰隆理論,但他們對北辰隆已經請求增兵的事情也确是毫不知情,此時聽北辰隆如此一說,他們頓時慌亂起來,以這情況來看,皇帝的确根本不想給北境增兵。
但北境兵馬不足,臨時招的新兵到戰時根本派不上用場,如果沒有增兵,該如何是好?
這個事情,其實北辰隆在召集衆将前來議事之前就已經與軍師商議過,故而心中已經有了打算,只是這個選擇有些冒險,不一定能通過衆議。
他擡了擡手,示意衆将稍安勿躁,而後才又說道:
“至于兵力不足之事,本将有一個想法,想與諸君商議。”
北辰隆話音一落,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将領中有人問道:
“将軍可有妙計?”
北辰隆聽聞此言,面上露出一絲冷峻的笑意,擺手道:
“妙計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個折中之法,本将有意将鄱岩的駐軍偷偷撤出五萬,疾行至邢北關,加之從銘峥敗退歸來的兩萬殘兵,我們能集齊二十萬大軍,從兩側包圍蠻族大軍,可以給他們造成極大的壓力。”
此言一出,衆将嘩然,先前力挺郭文成的将領之中,有人發出異議:
“可是将軍,鄱岩駐軍撤出五萬,便只剩五萬,蠻兵有八萬衆在鄱岩外虎視眈眈,如此一來,一旦關內撤軍之事被蠻族發現,鄱岩将很難守住,很可能變作第二個銘峥啊!”
銘峥失守的戰報早已經傳達下去,敗軍也即将抵達邢北關,所以在座衆将都對這個局勢十分了解。從鄱岩撤軍,用以進攻邢北關外的蠻兵,守住了邢北關,卻可能丢掉鄱岩,這個選擇十分艱險,誰也不敢保證鄱岩當真能撐得住蠻兵無休止的進攻。
此人提出異議之後,在座衆将紛紛議論起來,得失參半,有贊同北辰隆的,也有覺得此舉不妥者,不一而足。
北辰隆唇角的笑意并未消失,他朝先前說話之人看了一眼,眼中的笑更加意味深長,他點了點頭,用指節敲了敲桌面,示意在座之将稍安勿躁,而後又道:
“不錯,此舉的确艱險,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我們要想徹底擊退蠻兵,從鄱岩抽調的軍隊至少要有五萬,否則無法确保徹底擊退蠻兵,若打成拉鋸戰,只會加大各個關口的消耗。這樣行事風險很大,我們卻沒有那麽足的底氣去賭,故而,本将還有另外一套方案。”
北辰隆說出還有第二套方案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過來,楊近更是眉頭緊鎖,他總覺得北辰隆的笑容有幾分奸邪的味道,可能在謀劃着什麽,思及此,楊近心理隐隐有些不安。
但北辰隆話已至此,在座所有人都在等他繼續說下去,楊近斷然沒有在這時候打斷他的道理,故而楊近只抿緊了唇,目露警惕之色。
“不知諸位最近有沒有仔細觀察。”北辰隆開口,抛出一個疑問,待衆人略一思索,眼中露出迷茫時,他又恰到好處地開口,“關外蠻族攻城的頻率變得越來越低,他們是草原上的游牧之民,草原上沒有北辰田間盛産的稻米,他們賴以生存的食物除了從北辰劫掠的糧食之外,就是草原上的牛羊。”
衆将面面相觑,有些沒明白北辰隆講說這些是想引出什麽,北辰隆并未在意他們的反應,他顯得極為從容,又繼續淡然地說下去:
“蠻兵在關外駐紮,斷然不會将成群結隊的牛羊趕來北境,那麽他們隊伍中随軍攜帶的糧食數量必定有限,要想維持這般高強度的攻城頻率,他們的耗損不會比我們小,随軍攜帶的糧食能支撐多久呢?”
話到此處,一衆将領中,已經有人領悟了北辰隆話語中的意思,主動開口:
“如此說來,蠻兵身後必定有糧食供給,只要我們斷了他們的後勤,那麽這一批蠻兵只能坐吃山空,待到他們支撐不住了,就會主動撤兵!”
這是十分淺顯易懂的道理,只要在戰場上生存過一段時間的人,都明白個中因由,他們先前沒有想到,只是因為被蠻兵接連不斷的進攻搞昏了頭,沒有餘力去考慮這麽多,而今被北辰隆一提點,立即就明白過來。
雙方實力相去無幾的兩支軍隊,補給充裕的一方,更容易獲得戰事的勝利,這是自古以來,無數先輩和戰争積累下來的經驗。
北辰隆點了點頭,笑着說道:
“只要我們能設法剔除對方的糧食來源,那麽蠻兵在我們面前,不過一群外強中幹的紙老虎,自然也就不必從鄱岩抽調那麽多人手,屆時,只需向鄱岩借兵兩萬,加上銘峥撤回的兩萬兵馬,我們的人也足夠将蠻子趕回草原了。”
此計一出,衆将紛紛點頭,認為北辰隆所言在理,而且這是一個可行性比較高的方案,也能盡可能減少北境的損失。
在一衆将領都認可這一方案的同時,楊近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他總感覺北辰隆的話還沒說完,這個計劃看似完美無缺,但如果蠻兵真的那麽容易退走,北辰隆何故将這想法拖到此刻才講出來?
就在楊近眉頭緊鎖,心理思量着北辰隆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時,終于有人問出了最為關鍵的問題:
“可是将軍,蠻兵的糧食究竟來自何處,又要派出何人去搗毀糧草,破壞蠻兵運輸糧草的兵線呢?”
這話音落下,衆将都沉默下來,他們突然都不說話了,因為他們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要想切斷敵軍的補給,毫無疑問需要深入敵後,了解敵軍後勤的狀況,如此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但尋常兵卒根本無法完成這樣的任務,他們沒有那麽機警的洞察力,也沒有十分厲害的武功,恐怕還沒有完全靠近,就已經被人發現,并毫不猶豫地處死了。
這個任務不僅困難,而且兇險,即便它成功之後,完成這個壯舉的人會被載入史冊,但能做且願意做這個的人實在太少了。
衆将面面相觑,誰也沒有主動站出來要承接這個任務,楊近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地看向郭文成,但見郭文成也一臉疑惑地望着北辰隆,眼裏有震驚之色漸漸湧現出來。
“屬下以為,這個任務,由郭将軍擔任領兵之将比較合适。”
忽然,一道聲音從衆人中間的位置傳了出來,吸引了四周将領的視線,北辰隆的目光看了過去,認出說話之人也是一個老将,他跟随北辰隆出生入死的時間,不少于五年,雖不及楊近郭文成等幾人親近,也讓這老将漸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很顯然,這名老将所支持的人,是北辰隆,他說出了北辰隆想說卻沒有明說的話。
其人一開口,衆将臉色紛紛變得精彩起來,本就對北辰隆和郭文成的争鬥保持沉默的人在此時依舊沒有輕易站隊,而原本偏向北辰隆這邊,對皇帝的做法頗有微詞的将領們,則開始表明态度和立場,紛紛點頭支持郭文成領兵出戰:
“不錯,末将也認為,郭将軍很是适合。”
“郭将軍骁勇善戰,智計過人,一定能順利完成任務!”
“末将也同意郭将軍出戰……”
楊近與郭文成二人皆面色大變,楊近以為北辰隆即便對郭文成心有芥蒂,也不會那麽快動手,事實上,他還是小看了北辰隆心胸的狹隘程度,他确認了郭文成對他的将位有所威脅,故而再不做任何查證,直接設計陷害郭文成。
要想切斷敵軍的供給,意味着必須深入敵後,蠻兵即便已顯出疲态,深入敵後未必要進入草原,但此行依舊兇險,北辰隆認為重要的東西,蠻兵自然也會嚴加看管,北辰隆的确看出了蠻兵的要害所在,但他正好缺了一個去完成這個任務的人。
剛好這個時候,郭文成觸及了他的底線。
即便這本也不是郭文成的意願,而是皇帝為了削弱北辰隆,刻意離間。
無論是皇帝還是北辰隆,都讓楊近感到不可思議及無法抑制的狂怒,眼下大敵當前,蠻兵的存在威脅着整個北境,他們已經占領了銘峥,腳下所踏又是屍山血海。
他們對邢北關和鄱岩虎視眈眈,在這種時候,皇帝為了卸北辰隆的兵權,設法離間北辰隆及其心腹,而北辰隆,竟因為自身多疑,輕而易舉地入套,且不接受任何人的勸說,武斷地做出決定,甚至到了此時,他竟還想要郭文成去送死。
在這些上位者的眼中,國土的安危以及黎民的生死再重,也重不過他們手中的權勢,一旦觸及了他們自身的利益,讓他們感覺到危險,那不管你曾為他做了多少事,立了多少汗馬之功,他統統忘得一幹二淨,只記得你曾犯下的,對他而言,不可饒恕的罪過。
楊近氣得渾身無法遏制地顫抖,他咬牙切齒,雙目圓睜,先前曾聲援過郭文成的将領在此時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似的,全部都沒了言語,在一片喧嚣之中,沒有一人再為郭文成說話,都選擇保持沉默。
因為他們感受到了切身的危機,如果他們不支持北辰隆的決定,對此事提出半點異議,那麽這個所有人都贊同的絕好點子中,要出戰敵後的英雄,就有可能變成他們自己。誰都不是真的傻子,他們都明白這個犧牲意味着什麽。
先前支持郭文成,原是因為他們也覺得北辰隆的行為過于自私霸道,不光違抗聖旨,還軟禁郭文成,所以他們在自身所能及的範圍內,對郭文成提供支持幫助,殊不知這樣的行為只會進一步促進北辰隆的懷疑和憤怒,直到,他再也不想放過郭文成。
他們之間的義氣在生與死的考驗面前,最終還是不得不妥協,如果他們當中真的有人願意出戰敵後,郭文成也許可以暫保,但沒有人願意犧牲自己成全別人。
他們的理由很簡單,楊近想得明白,卻不能認同。
在一衆發表同意看法的将領中,楊近忽然揚聲言道:
“将軍!屬下以為此事不妥!”
楊近的言語成功吸引了北辰隆的目光,北辰隆眼裏神光幽微,暗暗的,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在流淌蕩漾,正在氣頭上的楊近看見了,卻不想理會。
“屬下以為,郭将軍既已升為臨時三軍之将,便該在三軍之後指揮作戰,而非深入戰場,陷于敵群之中。”
北辰隆臉上的笑容雖然沒有收斂,但他瞳孔深處的光彩卻變得粘稠又包含冷厲的神光,他抿起唇角,笑容不及眼底,狀似随和地問道:
“哦?那楊督軍以為,何人出戰更加合适?”
話已至此,楊近明知道自己只要開口,就會将禍事引到自己頭上,他卻沒有做出保全自身的選擇,而是在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邢北關渾濁的空氣後,毫不猶豫地說道:
“屬下願請命出關,一戰蠻兵。”
北辰隆的瞳孔一縮再縮,最後好不遮掩地狂笑起來,他哈哈笑過之後,嘴角的笑意越加嘲諷,目光輕蔑地掃過郭文成驟然慘白的臉龐,頓時覺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楊近為了保郭文成,自己主動請命出關,北辰隆當然不能拒絕,楊近的官位眼下已不如郭文成高,也的确如他所言,郭文成被皇帝提升官位之後,在有人可用的情況下,還親自出關,有些不妥。
也許這對楊近和郭文成而言,是兄弟情義,但在北辰隆眼中,他們就是合夥起來,明知勢微,還要與他對着幹的典型。從楊近出言要讓他解了郭文成的軟禁那一刻開始,北辰隆就斷定了楊近也背叛了他,如今楊近力保郭文成,甚至舍棄自己,更是讓他對郭文成的警惕之心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是楊近請命,讓他失去了直接設計郭文成的理由,縱然讓他遺憾,但同時,他又找到了另外的樂趣,便是,讓郭文成看着“忠心”于他的人漸漸失去自己的主張,與他肝膽相照的友人挺身而出以命換命。
北辰隆要逼郭文成,逼他發瘋,逼他造反,就像皇帝逼北辰隆一樣,用異曲同工的手段逼迫郭文成失去理智,暴露破綻,從而讓他自己制造出,能叫北辰隆名正言順地清理掉他的理由。
北辰隆雖遠在邊關,但他心裏有如明鏡,皇帝怎麽想的,他能猜得清楚,但他自認不是一個心胸坦蕩的人,他多疑,且自私,所以他認栽。
但他同樣也心懷傲氣,便是他統領北境這麽多年,皇帝就算逼他卸掉了郭文成,也無法撼動他的根基,他依舊擁有北境三十萬大軍的兵權,也依舊能繼續對皇帝造成威脅,所以,削掉楊近和郭文成,就是他做出的選擇。
楊近此言一出,帳中衆人的目光皆朝他轉過去,但沒有人對此發表意見,他們看了一眼楊近,又看向郭文成,心知這一次的事情已經無法收場,所以他們誰也不想蹚這渾水。
所以,在所有人都選擇沉默之時,只有郭文成一人臉色急變,眼裏露出張皇失措的神情。北辰隆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他的目光中蕩漾着歡欣又明朗的光彩,不等郭文成開口,便笑着說道:
“楊督軍以大局為重,不僅體恤北境百姓,同時還與郭将軍肝膽相照,二位彼此之間的仗義友情真是感人肺腑,着實令本将佩服,既然如此,那本将即刻下令,由楊督軍率領五千精兵,繞行至敵軍後方,搗毀敵軍供給,待銘峥和鄱岩的援兵抵達,立馬出關迎敵!”
軍令已下,事成定局。
北辰隆揮手示意衆将可以離開營帳,楊近轉頭就走,郭文成也拂袖而去,将領們退走之時,紛紛轉頭朝楊近和郭文成離去的方位看了一眼,而後無奈地搖頭嘆息。
郭文成與楊近大吵一架,兩人幾乎為此決裂。
鄱岩和銘峥的駐軍并沒有讓北辰隆等太久,第二天日暮時分,共計四萬的援軍抵達邢北關,北辰隆秘密安排下去,讓援軍休憩一個晚上,第二天淩晨,楊近率領五千兵馬偷偷出城,在城外繞了一大圈,避開蠻兵駐地,偷偷摸到後方。
楊近率軍守在蠻兵後側,埋伏在地形複雜的道路兩旁,苦等半日過後,見一衆約五千人的蠻兵拉着裝了牛羊肉的馬車,朝蠻兵駐地而來。
待其人走近,楊近立馬下令沖鋒,闖入敵軍隊伍中,将押送糧食的蠻兵沖的七零八落。蠻兵很快重整陣勢,與楊近所領的軍隊交起手來,同時放出消息,讓邢北關外的蠻族駐軍前來支援。
蠻兵得到消息,立即派遣一支兩萬人的軍隊前去增員,邢北關內,北辰隆時刻注意着關外動向,但見蠻兵營地中忽然騷亂起來,便下令主動出擊,共計十八萬大軍傾巢而出,兵分三路,從三個方向進攻蠻族營地。
日前蠻兵已損失将近兩萬兵力,再被楊近引走兩萬,餘下十一萬人守在邢北關,他們沒有預料到邢北關的兵力已經增加,驟然大增兵力的邢北關大軍沖擊之下,很快被打散,開始出現大批量的傷亡,邢北關駐軍成功反咬蠻兵一口,令蠻兵損失慘重。
這一戰依舊是北辰隆親自領兵,林傲雪随軍出戰,跟在隊伍中奮勇殺敵,她手中的銀槍每一次出招,都會帶走一兩條蠻族之人的性命,即便身旁的士卒紛紛落地墜馬,林傲雪也依然平穩地穿行于亂軍之中,極為骁勇。
蠻兵自然能看出林傲雪的能力遠超旁人,故而在林傲雪身側,總圍繞着不下十個蠻兵,林傲雪近日每一場戰争她都沒有缺席,從始至終堅守在前線,體能的消耗還在其次,心神的疲憊讓她的作戰能力相比最初,還是有所下降。
在蠻兵合力進攻之下,林傲雪不慎被蠻人将胳膊劃了一刀,她手臂一顫,好在最終抓穩了銀槍,沒将武器脫手,銀槍一個回旋,便将方才砍傷她的那個蠻人一槍捅穿。
林傲雪眼中神光銳利,即便受了傷,她依舊氣勢如虹,沖入敵軍隊伍中,絲毫不顧自己胳膊上的傷勢,沖殺在蠻兵之間,不過幾招下來,她身側的蠻兵便倒了一地,北辰國的軍隊中,少有像林傲雪這樣的悍勇之将。
這一次的反擊之戰,從一開始就取得了上風,邢北關将士信心大增,士氣磅礴,連帶着軍中将士殺敵也越來越勇猛,奮不顧身地沖入敵軍陣營,攪得天翻地覆。
蠻兵不敵,無可奈何之下再次後撤十裏,至于蠻兵陣營後方的情形,林傲雪等衆不得而知。
很快,蠻兵重整勢态,支援後方的并将重返戰場,變故被壓了下去,全軍反擊,以極為瘋狂的,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不要命打法将北辰軍隊又壓制回來,但是這一戰,蠻兵損失三萬有餘,北辰隆手中軍隊損失不足兩萬,算得上是大獲全勝。
駐軍撤回邢北關,楊近率領的五千兵馬無一人回歸,悉數戰死。
郭文成回到關中之後,整個人失魂落魄,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朝氣和蓬勃向上的神采。蠻兵後撤,敵後戰況明晰。
楊近死了,連名牌也遺落在戰場上,沒能找回來。
郭文成懊喪不已,跪在邢北關的城樓下掩面痛哭,發了瘋似的捶打地面,悔恨自責,将雙手手背撞擊得血肉模糊,然而那雙手的疼痛,卻遠遠不及他內心的苦楚。
他恨,恨北辰隆陰險多疑狡詐如狐,恨自己愚忠蠢笨不通世故,也恨自己懦弱無能,未曾聽從好友的勸告搏上一搏,也恨為何要在楊近出關之前,還與他大吵一架。
是他親手葬送了與自己十年相伴的摯友。
“我糊塗,是我糊塗啊!”
當日楊近來接他出禁時的話猶尤在耳,那聲聲斥責如重錘敲擊在他心口,将他的胸腔撕爛流膿,一語成谶。
郭文成趴伏于地,涕淚橫流,堂堂七尺男兒,半點顏面也不曾保留,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卻無一人敢上前勸說。
林傲雪再見到郭文成的時候是在軍醫營裏,她方才在戰場上被蠻兵将胳膊劃了一刀,故而來軍醫營尋雲煙包紮診治。雲煙雖然不是軍醫,但營裏傷兵皆在軍醫營中休養,雲煙臨時搬來此處,并不奇怪。
見到林傲雪來,雲煙放下手裏正忙着的東西,快步走到門邊,她心思細膩,幾乎在林傲雪踏進屋門的瞬間,視線就凝固在林傲雪胳膊上的刀傷上,她眉頭一皺,嗔怒道:
“怎麽受傷了?”
林傲雪倒見怪不怪,擺了擺手說:
“哎呀,戰場上刀劍無眼,這麽個刀口算得了什麽傷,不打緊。”
雲煙見不得林傲雪對自己的身體這般不注意,林傲雪才剛說完,雲煙便一個巴掌拍在林傲雪的腦門上,将後者後面絮絮叨叨的話全都堵進喉嚨裏,她手裏拎着傷藥和幹淨的紗布,兩眼圓睜,對林傲雪怒目而視。
林傲雪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發言觸怒了雲煙,立馬禁了聲,面上有些惶惑。
“将胳膊伸出來。”
雲煙兇巴巴的。
林傲雪一縮脖子,不敢違抗,立馬将受傷的胳膊遞了過去。
雲煙不由分說,刷刷兩下将林傲雪的衣服剪開,将傷口露出來,林傲雪心痛得不行,兩眼一紅,眼淚就要掉下來了,急聲道:
“啊!煙兒!你怎地将衣服剪了!這刀口補補就行了,這一剪可就不能穿了!”
這身是雲煙給她做的衣裳。
今日戰事來得突然,這幾日戰況緊張,她的兵服都已經破破爛爛,穿不了了,營裏資源緊張,也沒有派發新的兵服,林傲雪換上了雲煙給她做的新衣裳,還沒穿暖和,就被迫上了戰場,結果不慎被劃了一刀,她已經心痛得不得了了,這下倒好,雲煙直接給她把袖子都剪了。
雲煙聞言,擡頭又見林傲雪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心裏那一點憤懑的情緒一下就煙消雲散了,她瞪了林傲雪一眼,佯怒道:
“這是我做的衣裳,我為什麽不能剪?你給我老老實實待着,那邊櫃子裏還有一套新的,待會兒換那個。”
林傲雪被一套新的衣裳封了口,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剛剛被剪掉的袖口,還是痛惜,幹脆撇開腦袋不再去看。
雲煙見她如此模樣,哪裏還板得住臉色,唇角不由自主地掀了起來,這人沒打開心扉的時候,就擺着一副別人都欠她錢的臭臉,油鹽不進,她費盡了心思,這下總算能看到一些尋常人都有的喜怒哀樂。
她喜歡林傲雪身上這樣的改變,也唯有如此,才能讓人真切地體會到,這人鮮活存在于她的生命裏,漸漸霸占了她生活中的每一個細微而短暫的時刻。
即便她們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面對這樣的林傲雪,她覺得,一切都是值得。
“好了,傷處莫要沾水。”
雲煙處理傷口的手法很是熟練,不一會兒,便将林傲雪的傷口包紮好了。林傲雪抽回手,看着自己從中斷掉的袖口,一臉心疼地試探着詢問雲煙:
“煙兒,這衣服還能不能補補?”
聞言,雲煙又好氣又好笑,她甩了林傲雪一個大白眼,無奈又寵溺地回答她:
“好好好!補一補!”
換個袖子而已,也不是難事,她以前怎麽沒發現林傲雪竟然如此小氣。林傲雪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頓時大喜過望,歡快地去換上新的衣裳。
戰事剛剛結束,北辰隆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對付郭文成,郭文成得了空,來了一趟軍醫營,恰巧碰見了剛剛包紮好傷口從軍醫營中出來的林傲雪。
郭文成在她面前站定,在沉默許久之後,說道:
“林郡尉,楊督軍死了。”
林傲雪猛地一愣,半晌沒回過神來。
郭文成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随後搖了搖頭,沒與林傲雪多說什麽,只道:
“當初在京城,我對不起你。”
他心裏的愧疚和痛苦幾乎要将他折磨到瘋狂,人心似海,他對北辰隆一直忠心耿耿,沒想到卻落得這樣的下場,連楊近都死了,北辰隆還有什麽是不可以舍棄的呢?
他之所以來找林傲雪,向她道歉,是因為當初他們同去京城的時候,他曾因為林傲雪和宗親王府走得近些,怕她被宗親王蠱惑,偏離了自己的路子,對北辰隆不忠。
而今想起來,郭文成只想自嘲苦笑,他自己愚忠便罷了,不僅拖累了楊近,還牽連了林傲雪,或者,林傲雪當初若有機會直接留在京城,反而不會在泥潭中陷得那麽深,直至,再也無法抽身。
郭文成說完這句話後,便在林傲雪莫名的目光中轉身走了。
林傲雪不明就裏,懵懵懂懂地回到自己的營帳裏,連剛剛見了雲煙的歡悅都淡了下去,她閉上眼睛思量郭文成剛才對她說的那些話,以及近日邢北關內越加詭異的現狀。
她只得一個郡尉,軍中重要的會議她是沒有資格參與的,故而也沒有接到楊近秘密出關的通知,她還以為,楊近郭文成等将都是随軍出戰,再一同撤回,明明是戰況大好的一次突襲,為什麽回來之後,竟得到了楊近戰死沙場的消息?
但她對前段時間的聖旨一事有所耳聞,此時将所有消息聯系起來,心裏也隐隐有了幾分猜想。
楊近與她是有恩的,她初入軍營之時,多是楊近在照看她,給她提供各種幫助,她跟随楊近的隊伍出戰也不是一回兩回,她深知楊近此人擁有一顆憂國憂民的良善心腸,當初永安事變,楊近見到永安的慘狀,竟跪地痛哭,那時林傲雪便知道,楊近是個好人。
他很好,很善良,正因為此,他遲早會與北辰隆生隙,死在北辰隆手上。
林傲雪有所預料,卻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她長聲一嘆,終究只搖了搖頭,心裏有遺憾之情湧動,但她卻并不能為此做些什麽。
楊近死了,邢北關又少了一個好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了,勉強只晚了一個小時,我盡力了,總算可以安心去睡回籠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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