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3章

天氣越來越熱。

五月初, 翠綠的楊柳葉挂枝頭。

國家短道速滑隊飛往澳大利亞進行封閉式集訓。

那天早上一早,明清就醒了。今天還有個檢查,是名單上的倒數第二個專家。已經實在是找不出了,全球的骨科頂尖醫生都過來了, 花重金請過來的, 前面那麽多醫生專家, 看了明清的腿後,搖着頭, 遺憾離開。

可還沒有到最後一個, 總會有希望的, 對吧?

她坐在床邊,搖上去病床的上半邊墊子, 窗外鳥兒也在叽叽喳喳的叫,是很明媚的一天。從八樓的高度往外看去,其實不太能看到綠化帶的植物,外面全都是藍藍的天, 以及重金屬制感高樓大廈,

還有大雁最後的回歸,初夏正式來臨。

晴空萬裏無雲,首都機場每天都會飛過無數架航班, 在湛藍的天空裏留下淺淺一道氣流的痕跡。會有轟隆隆的聲音, 隔着窗戶, 似乎都能聽到。

明清就呆呆地看着窗外, 聽着點滴噠噠往下掉。周衡回去做了點兒早餐, 開車帶過來。

推開門, 提着的飯盒晃着明亮的光。

就看到蒼白的病房裏, 穿着條紋蒼白病號衣服的女孩, 側着身子,看向窗外。下巴微微擡起,一道飛機的痕跡,轟隆隆飛過藍天。

……

這一次來的專家是從德國請過來的,一個團隊的人。他們到達後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直接去了明清的病房。

前面實在是遭受過太多專家的會診,幾乎每一項需要的數據都有備份記載。先是去按流程走一遍拍片。明清躺在病床上,病房門被“啪”地下子關合,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窗口,能看到外面的人。

頭頂燈光明晃晃炸開,明清麻木地眯了眯眼,轉頭,忽然看到了站在窗口旁的周衡。

周衡對她笑了笑,用手鼓勁兒,對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明清咧開嘴角,扯出一個蒼白的笑。

燈光一閃一閃,耀眼充斥着神經,耳朵發出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卻不再是火車的生理性碾壓,

是引擎噴着氣燃起了火焰,在藍色的天空下劃過奔向遠方的絕望。

一系列操作下來,差不多又是到了晚上。

結果還是得過些時日才能出,明清被推回了病房。

深更半夜,周衡應該已經跟她父母說過了今天的全部流程。夜晚的醫院格外寧靜,沒了昨日隊友們的歡笑聲音,就只剩下外面的風吹着窗簾沙沙沙,還有病房內兩個人的呼吸聲。

周衡坐在明清的病床旁,撫摸着女孩虛弱的臉,貼心問她想不想要吃蘋果。

明清搖了搖頭,從枕頭底下撈出來手機。

手機現在可以上網了,網速相當快。昨天來跟她告別的隊員,幾乎都是國家隊一隊的朋友們,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開心的話題。

卻誰都沒有提起來,這次集訓的名單究竟都有誰,國家體育局官網上更是遲遲沒有發布冬奧會參賽資格的目錄。局外人可能都不太清楚,基本上每一屆冬奧會之前去澳大利亞集訓的人員,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最後參賽的選手彙總。

但明清是知道的,她一個國家隊隊長,參加了那麽多的國際大賽,國家體育局發布的任何文件都已經被她熟門熟路每一句話的意思。

她不想看,是真的猶豫了很久,因為她怕看到高敏的名字。

然而心理建設還是沒有建設成功,明清還是沒辦法掩耳盜鈴做到什麽都不去想。她最近情緒是真的不太好了,幾乎所有的笑都是在用盡全力。仿佛心裏的那塊最後的木板已經被腐蝕的千瘡百孔,通向夢想最後的堅強已經搖搖欲墜。

也已經不是還可以有更強大的信念,或者更激勵的話能夠将她拉一把,繼續站穩了。應該是真的就差最後一只手,稍微戳一戳那塊殘破不堪的木板。

她就徹底掉了下去,弦徹底崩裂,整個人徹底崩塌。

明清點開體育總局的官網。

集訓名單頂在“最新狀态”的第二行,點擊量卻不多。這些日子往上炒究竟讓高敏參加冬奧會還是明清去冬奧的聲音越來越大,兩遍分庭抗禮。但鮮少有人往體育局這邊集訓名單去琢磨事兒,所以論天貼吧也都沒有人做出最終定論。明清深深吸了口氣,将pdf格式的名單給下載了,下載的功夫,手機壓在胸口。

閉上了眼睛。

文件“叮——”地下子下好。

振動聲搖晃着胸口,風微微吹拂過額前的碎劉海。明清悄悄睜開眼,她側躺着上半身,對面就是已經寂靜了的首都夜,層層高樓閃爍着最後的燭火,五月份了,高三生快要高考了。

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無數次人生的戰場,那些奮鬥在深夜裏的高三學子啊,他們挑燈奮戰,誰不是為了自己的希望與明天?

可她的明天,又在哪兒……

她明明也才,年紀二十歲,是一個追夢的年歲啊!

她還有那麽确切的目标,還有那麽璀璨的未來。她都那麽努力了,從來沒有因為天賦而驕傲,從來都是訓練基地最早一個過去最後一個離開,人人都說她是短道天才少女、壟斷式女王,她卻從來沒把這些記在心裏,因為她覺得勤奮要比天賦更能讓人通向更高境界的成功。

為什麽老天爺就不能眷顧一下她!

眼眶又開始濕潤,想起來從六歲那年就穿上了冰鞋,無數個夜晚與淩晨小小的身影在冰雪上奔跑。真的就要這麽結束了嗎?真的就要徹底斷送了她的明天嗎?可她真的還想要再去奧運會啊,2014,就剩下七個月了,就真的只剩下七個月了。

明清捂着手機,下面是咚咚咚心髒跳動。建設心裏防線很難,一層層搭建,就是想着要是看到結果那一刻,至少能夠有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讓自己去接受,然後用編織筐裏沉積着的無數個編織好了的自我安慰的理由,一條條來安慰自己。

安慰自己沒事的,我還可以堅強,這個結果都預料到了,它其實并沒有那麽糟糕。

再然後,那搖搖欲墜的橋,又可以茍延殘喘,不那麽一下子崩塌。

畢竟是夢想之橋,十多年的風吹雨打。

她終于拿起了手機。

光亮——

啪!

……

當她看到了那兩個字的那一瞬間,腦袋像是被雷神的錘子,一錘擊中。

“轟”的一聲。

撲簌簌,嘩啦啦。

……

……

……

首都城忽然接二連三下了好幾天的雨。

這次專家的診斷用的時間比較長,陸陸續續好些時日,每天檢查一點兒一點兒。德國大叔們的表情不太好琢磨,高興和傷心用得神色都跟國人的認知有所反差。

濕漉漉的雨天,悶熱的氣候。這種天氣相當不利于傷口的愈合,明清的右腿膝蓋明顯能感覺到陣陣刺麻。從護士每次來換藥裏可以看得出,傷口又開始流膿,用的藥也要比之前多很多。

發黴,生鏽,潮濕的陰雨天。

中午,周衡被叫到醫生辦公室去。

看護在病房內陪着明清。

明清忽然睜開眼,想要上廁所。

看護是個經驗十足的老看護,很專業。她扶着明清,推着撐架,一步步緩慢往衛生間走。

衛生間裏面還是明清一個人進去,看護畢竟是外人,這些日子明清也不得不學會了單腳上廁所,廁所裏面是有好幾個緊急情況按鈕的。

門一關,狹隘的空間,消毒水的味充斥在鼻腔裏。

路過洗手臺前的鏡子,明清忽然發現自己最近是真的瘦了,下颚骨都突出明顯,臉蛋上少了肉,小酒窩都皺皺巴巴,如同老太太幹枯的手,抿抿嘴,不再是能把人給甜到心裏去的笑,只剩下瘦削,看起來令人發恐懼。

她推着撐架,走到了馬桶前,掀開蓋子,吃力又熟門熟路坐了下去。

其實明清很少去看自己的身體究竟變成什麽樣的,她抗拒一切跟健康相違背的話題。外人來看她,也都會避過去她瘦了的這句話,都會說她氣色越來越好。

可就是剛剛照鏡子那一眼,就那一眼。

坐在馬桶上的明清忽然把病號褲的松緊帶往下撸,露出皮膚白的已經不是正常健康白色的大腿。那曾經讓她苦惱着肌肉太發達不好買褲子的大腿,現如今卻只剩下了幾縷肉,看不到任何優美的肌肉線條,曾經最讓她引以為傲的起跑,就是因為大腿上的肌肉發達,才使得她有着足夠的力量,一勇往前沖。

顫抖着手,輕輕摸了上去。

這個動作很古怪,然而就在指尖觸碰的那一瞬間,明清突然絕望地閉上了雙眼。皮包骨頭,軟趴趴的肌理。她甚至感受不到力量,感受不到一個運動員該有的健壯。他們短道速滑運動員向來不需要多麽纖瘦的線條,他們要的是爆發力,要的是力量!所以很多運動員穿上那緊身防切割服後,才會看起來大腿比較粗壯,腰和小腿卻那麽纖細。

現在她的大腿,一片空白。

明清忽然發了瘋般,扒拉開她打着繃帶的右腿膝蓋。石膏已經退去了,用紗布和束縛帶繼續包裹,每次換藥就從上面的一個可以活動的小口裏先開,重新抹藥。她一下子就撕開了上面活動的帶子,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把肺部填滿。

才能給自己足夠的勇氣。

然後,睜開。

當她看到了自己那滲着血水、黃色膿的膝蓋時,骨頭幾乎都能看得到,因為天氣熱的緣故,傷口有所感染,滋滋冒着粘稠的不知名液體。

白細胞的泛濫,紅細胞不斷死去,長不出來新生的肉,沒辦法複原了的筋骨。

差不多,就差截肢了。

那一瞬間,那一刻,明清一下子繃不住,心裏的防線徹底坍塌,那搖搖欲墜的橋,跨啦跨啦斷裂,底下是無盡的深淵,她彷徨的靈魂,最終從往夢想天堂攀爬之路,墜入了深淵。

她好不了了!好不了了!真的好不了了!怎麽可能好!怎麽能好!誰來告訴她!她到底究竟還需要怎麽好,才能好!

求求了,告訴她到底怎麽才能好!到底怎麽才能好!她好不了了對吧!是徹底完蛋了對吧!她再也回不到那燦爛的冰場,回不到希望的光!她好不了了!她真的好不了了!

膿液滲出,散發着腥臭腐敗的氣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到了傍晚,德國的專家終于給出了答案。

明清中午時情緒有點兒崩,為了遮掩住失落,她故意睡了一覺。還是周衡過去聽的最終診斷,門一卡,明清瞬間睜開了雙眼。

窗外的雨,依舊下的淅淅瀝瀝。水霧籠罩了整個京都城。

大團大團烏雲,壓在樓與樓之間的縫隙,充斥着數不盡的壓抑。

周衡回來了。

看護正在整理明清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疊的整整齊齊,這些日子是真的潮濕,好多衣服都晾不幹,又發黴了,黑色衣服還看不出,白色的大T恤上全都是斑斑點點的黴印。不用捂在鼻子上,都能聞到青澀的味道。

幾個小時前明清突然在廁所裏爆發出絕望的吼聲,看護以為她摔了,瘋狂地去拍門,門被拍的啪啪啪響,裏面的人卻不說話。急得看護差點兒就喊人,最後還是在裏面暴躁的小明隊長率先回過神來,不能讓他人擔憂,重新整理好情緒,編了套自己不小心滑倒了的謊言,這才蒙混過關。

“明小姐摔着了,上午那會兒。”看護充滿歉意地跟周公子道歉,拿了人家那麽豐厚的薪水,卻沒照顧好雇主,實在是不應該。

周衡臉一沉,原本就鐵青的神色,又抹上一層的黑暗。

“摔哪兒了!嚴重嗎?”

看護拼命搖頭,“不嚴重,真的,醫生過來檢查過,沒什麽大礙!”

她還把檢查的病歷給周衡拿了出來,塞到男人手中。周衡沉默地翻了翻,看到的确沒事兒,這才松了口氣。

“好,”他捏着眉心,嘆了口氣。兩個人站在走廊裏說話,壓低了嗓音,這個角度房間內是看不到的。

男人的臉上,顯露出無盡的疲倦。青色胡茬都冒了出來,點在下巴。

護工收拾收拾離開,周衡靠在牆上站了一會兒,手下垂,指尖捏着明清的檢查報告。

他像是在做什麽心理建設,得深深吸氣,然後再吐出來,似乎才能讓自己鼓足了勇氣,才能往屋內走。外面的雨還在下,衣服已經都給手勢進去衣櫃裏。

有一件小T恤落在了床邊,周衡終于擡起腿,走進了屋內。

他伸手将那小T恤撈了起來,攥在掌心。明清側着身,依舊是面朝窗戶背對着大門。周衡走到靠窗戶那邊,拉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拿着那T恤在手裏細細觀看。

“你還喜歡皮卡丘?”

小T恤上面,是一個黃卡卡的電耗子,抹了兩顆圓圓的紅色腮紅,皮卡丘抓着塞,甜美在笑。

那兩顆紅臉蛋就像是兩個小酒窩,皮卡丘笑得很燦爛,讓人看了就開心那種。周衡莫名就覺得這電耗子長得跟明清真像,雖然明清皮膚可比電耗子白皙多了,眼睛也大。但那電耗子一笑,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小明老師每次笑起來時臉蛋上那甜甜的酒窩。

明清虛弱揚了揚嘴角,算是答應了,然後笑意很快就消失,雙眼一片空白。

周衡摸了一下她的頭發,頭發長長了,都快到了肩膀,

“上午怎麽突然,那麽不小心?”

他指了指WC。

明清将身子往上靠了靠,倚在床墊上,周衡貼心給她墊了個枕頭,這樣腰部會舒适一些。

“……”

“上廁所,解不出來。”她虛弱的道。

這種話,以前明清肯定是不會好意思說出口,說出來也會紅了臉頰。但現如今就像是在彙報任務般,她的身體狀況就像是一張透明的白紙,每天所有的生理狀況都要當使命去研究,看看機體是否還正常。

倒也是,臉上早沒了血色,就算紅臉,也根本看不出。

周衡的手一頓,停在她的額頭,溫柔地問,

“哪裏難受嗎?”

明清搖搖腦袋,嘴唇真的是一丁點兒紅都無,

“喝水喝少了。”

周衡趕緊給她端了杯水,對上熱的,溫度剛剛好。

“還是得多喝水。”周衡繼續撫摸明清的頭發,像是在哄小孩,

“雖然天天躺着,但是還是得喝水。”

“……”

這其實是個謊言,明清故意摔的。她喝水也的确不多,在醫院這麽久,每天都是折磨,什麽都吃不下去,水也就喝的少了。

很久,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

雖然早就知道了肯定又是絕望。

雖然明明是明白,不會有多麽大的希望。

雖然心,已經死的差不多了,木橋已經坍塌,徹底墜入深淵。

明清喝完水,放下杯子,

還是偏了偏頭,一雙澄澈卻已經光隕落到近乎暗淡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周衡。

“醫生……”

“怎麽說。”

其實還是有那麽一丁點兒,不願意放棄的。

她最後一次,試圖去抓住光。

周衡才給她重新倒上一杯水。

握着暖瓶的手,幾乎沒有任何波瀾,周衡平穩地将那暖壺放回到搪瓷盤裏,将那水杯從搪瓷盤裏拿出來,搖晃了一下,散散熱氣。

又給拿了回去。

他卻沒有再一次轉回頭,一直側着臉,沒有去看明清。

正視她的雙眼。

他滑着弧度低下頭,伸出雙手,擡起明清放在病床邊的左手。明清的左手此時此刻雖然沒有紮針,但上面卻留下了已經消不去的針眼,

以及打青了的印跡。

握住,貼在嘴唇邊。

下唇卻開始了顫抖。控制不住的顫抖,很用力在壓制,說話的語氣也在往絕望相反的方向拉,努力充入鼓勵的勇氣。

“明清,”

“你相信我。”

“我這邊又聯系了一個醫生。

“還會有下一個專家過來……絕對會有能幫你治好的人。”

“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們一定會好……”

“不要再說了———!!!!!!!!”

話還沒說完,

明清忽然抽手,抱住了頭,長發散落,用力抓住後腦勺,看不到眼睛,拼盡全力,在傍晚的雨聲中絕望嘶吼道,

“不要再說下一次了!!!”

“求你了,不要再說下一次、一定會好、沒有問題,這些話了。”

“求求了,我已經不想再聽到一定會好,一定會好一定會好一定會好一定會好。”

不用說完,真的不用說完了,她都知道,她都明白,她全部全部都能想象得到!

她吶喊着,徹徹底底陷入絕境之谷,眼淚終于忍不住,如斷了閘的水龍頭般,噴湧傾瀉,潑灑在那潔白的被褥上,

“怎麽會好,你告訴我怎麽才能好怎麽才是個頭!”

“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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