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故逐上春來
這一晚上的鬧騰,終于在師隐說了那句“不走”之後,才暫時停下了。
阿鸾平複許久,等眼角潮紅退下去了,臉上全然看不出他哭過的痕跡了,才要離開。
他站在門口,手上卻仍緊緊拽住師隐的衣袖,仰着頭去看師隐,還是一副不放心的樣子,道:“師隐……你真不走了,是嗎?”
師隐只由他拽着:“是,我不走了。”
他眼裏起的血色已然淡了,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和從前并無分別。
但唯師隐自己清楚。
他已破了戒了。
阿鸾得了師隐的話,這才又笑起來,松開了師隐的衣袖,道:“那我走了,等我一有空了,就來見你,好嗎?”
師隐答應了:“好。”
阿鸾便高高興興地走了,師隐就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在下一個拐角處消失不見,恰巧有宮人行過,師隐并不打算叫他們看見,便直接回身關了門。
師隐并不打算睡覺。
他急需要靜一靜。
這一晚的事情——又或者不單單只是這一晚的事情,只要是與阿鸾相關的,太多太多,只要從其中提出來一絲絲,便能叫他心旌搖蕩。
如此,很不好。
至少是很不恰當的。
他本該是一個出家的人,當叫六根清淨,不沾俗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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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知為什麽,竟會在方才想起……
師隐在蒲團上坐下來,背脊繃得很直,眉心卻皺着,他緊閉了下眼睛,要将仿佛又從眼前一閃而過的那些紅色按下去似的。
過了片刻,師隐仍閉着眼,只是放松了許多,将腕上的戴珠滑下來握在手裏。
他将要靜默誦起經文,卻忽然停住了。
師隐睜開眼,目光落在身前地上鋪着的一層銀霜上。
他靜不下來了。
到底,還是與佛門緣淺嗎?
師隐坐在那裏,他想,他尚不能就此做出決斷,他還要再等一等。
至少該等到阿鸾下一次來見他。
可師隐卻沒想到,這一等,竟等了許久,一直到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阿鸾不來,可師隐也并沒有能閑着。
自阿鸾走後的第二天,便有宮人來請他,去見了原本在宮中侍奉的僧人們,那些僧人們也說着要請教師隐。
但到底也并沒有什麽真的事情。
他們似乎就只是簇擁着師隐,叫師隐的名字越來越引人注意。
所以很快的,這宮裏到處,都知道了師隐這個名字。
到處也都知道了,師隐是一位高僧。
且不論師隐的佛法究竟有多精深,單只看極得皇帝寵信這一點,衆人便就都斷下了師隐該是一位高僧了。
一日複一日的,師隐這個高僧的名聲就越發響亮起來。
師隐很清楚。
這是阿鸾的安排。
但既是阿鸾的安排,他便不會拒絕。
只不過他不知道,阿鸾究竟在忙些什麽,竟一直都不得空閑了。
如今,他們分明是同在一處的。
但師隐怎麽都覺得,他們現在倒比從前在不一處時,離得更遠了。
越久不見阿鸾,師隐心中的決定,便更加遲疑起來。
這天夜裏,不知何時忽的起了風。
殿門外也是人聲腳步夾雜着。
師隐聽見風聲時就醒了,他睡的一直很淺,又聽見外面那些動靜,便直接披了衣裳起了來。
才走到宮室門口,還沒待師隐開門,外頭就有耳尖的宮人先聲問道:“大師,可是您起來了嗎?”
師隐便停住了要開門的手,只隔着門問道:“是,外頭怎麽了?”
宮人們便回道:“外頭下雪了。”
下雪了?
竟已又到了下雪的時候了嗎?
師隐不覺得冷,卻還是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裳。
殿外的宮人們沒再聽見師隐的聲音,也不擅自再多說話,不過沒片刻,外頭就全安靜了下來,只餘下開呼呼嘯着的風聲。
師隐在那裏站了一陣,什麽也沒等到,才回去床上重新躺下了。
枕着這一夜風聲,師隐再沒能睡得着。
次日起來,還是如前一般,有宮人來請他去見在宮中的那些僧人們。
這話也不對。
如今,他也是在宮中的了。
師隐坐在那裏,聽着周邊的僧人們時而不時說話的聲音,也聽着外頭宮人們掃雪的聲音。
他并不需說什麽,只坐在那裏就夠了。
等足了時辰,師隐便起身告辭。
僧人們也一樣起身相送。
師隐走到外面,宮人們已将路上的積雪清掃幹淨了。
正巧一個抱着梅枝的宮人走過來,看見是師隐,便立即停住了,低下頭,行禮叫道:“大師。”
師隐也微微颔首,他的視線落在那含苞的梅枝上,忽的心緒浮動,問道:“梅花,已經開了嗎?”
宮人應道:“回大師,正是呢,梅園裏的早梅已經開了。”
師隐撫了撫戴珠,又想起來了阿鸾。
他們初見時,就有一枝梅花。
問了宮人向梅園的路,師隐便向着那邊走了過去。
進了梅園裏頭,果然如那宮人說的般。
早梅綻放,加上下了一夜的雪,梅花的香氣裏都帶着一股冷意。
卻是沁人心脾。
師隐在這梅林之間漫步走着,忽而聽見了琴聲,循着聲音找去,只見到是一堵牆。
琴聲就是從牆那邊傳過來的。
師隐駐足立在那裏,聽了好一陣,才終于勉勉強強地聽出來,這原來是一支《鶴沖霄》。
只是這琴藝着實不堪。
真巧,師隐想,他也聽過一支《鶴沖霄》。
不過比這還要更不成調子些。
師隐就站在那裏,直等着這一曲彈到終了了,才轉身往梅園外走。
結果才向外走沒幾步去,師隐就看見許多人向這邊過了來,在最前走着的女子渾身華貴,行動間更是小心翼翼地護住腹部。
師隐便立即知道了,這位女子就是皇後。
出去梅園的路僅這一條。
避不開了。
師隐微微皺了下眉,沒再停頓,仍舊朝外面走去。
這位皇後倒很是賢淑,遇見了師隐,竟也未自矜身份,反而先向師隐行了一個佛禮,很溫婉的笑着道:“想來,您便是師隐大師了。”
宮人衆人盡知了,皇帝特地下令,準許師隐在這宮中自由行走。
所以在這裏能見到的僧人,便也很容易就知道是誰了。
師隐神色淡淡的,也并不多看皇後,只是微微颔首,單手朝皇後同樣回了個佛禮。
不卑不亢,眉目疏遠。
他并不打算同皇後講話。
也不想給阿鸾惹上任何麻煩。
可皇後卻似乎沒有察覺到師隐不怎麽高的情緒,還在笑着,道:“聽聞陛下和太後娘娘,為本宮與皇子所辦的祈福佛典上,師隐大師也上去作講了,真是辛苦大師了。”
師隐這才去看了一眼皇後。
而就是這擡頭的一下,皇後就似乎很是吃了一驚。
“大師,您……”
師隐微一蹙眉,這感覺叫他不舒服。
皇後見狀,立即收了打量的眼神,仍舊溫婉地笑着道:“是本宮唐突了,還請大師不要見怪。只是大師容顏,與本宮的一位親長,很是相……”
“皇後!”
但沒待皇後的話說完,忽的就被人喝住了。
這聲音,不止皇後耳熟,于師隐,亦該是熟悉非常的。
只不過是很久沒有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