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暴雨驚魂
我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那個印子又蕩然無存了,讓我不禁心疑自己是幻覺,走近了些仔細查看窗子,抹了抹冰涼的玻璃。那裏的确什麽也不存在,只有交織的雨痕。
我大概是真的疲勞過度了。
我揉了揉額頭,看着窗戶外的風雨愈演愈烈,再清楚不過,這種天氣最好的狀況是待在室內,出去既幫不了水手們,而且會徒增落海的風險。而此時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猶在夢中,也沒任何精力思考其他,一頭卧倒在了床上,沉沉睡了過去。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忽然被一陣濕冷的寒風吹得醒了過來。睜開眼時,我發現艙室內一片暗沉,天色陰郁的像莫斯科瀕臨極夜的那幾個傍晚,是暗沉沉的紅色,如同浸透了血。桌前的那扇窗子不知何時打開了,凜冽的海風呼呼的往室內灌。
我打了個噴嚏,急忙起身将窗子關好,下意識的擡頭看了看頭頂牆上的夜光鐘。
才過去僅僅半個小時而已,怎麽天色就變成這樣了?
我奇怪的心想,順手擰開了桌面的臺燈,反光折射在鐘的玻璃面上,我的目光不經意掠回去了一眼,卻如同被粘住了一樣,定在了那兒。
玻璃鐘面映照着我背後的位置,門後的陰影裏,藏着一道黑黑的影子,兩點幽幽的亮光若隐若現。
我的腎上腺素霎時間上升到了極限,毛骨聳立。
人魚,竟然在我的屋子裏。
我的呼吸仿佛失去了,身體則像是被膠着在了原地,只聽見背後人魚那種從喉腔發出的低鳴聲愈來愈近,臺燈閃了幾下,發出嘶的一聲,四周頃刻重新沉回黑暗裏,一股潮濕的氣味已經在背後近在咫尺。
“De…sah…row…”
那音節竟像是在呼喚我的本命一樣,一只濕淋淋的蹼爪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打了個寒顫,身體比頭腦更快,我扶着桌板一躍而起,以平時從未有過的敏捷速度,一把推開窗翻到了外頭的甲板上。
“夥計們!救命!來人啊!”
我跌跌撞撞的在足以蒙蔽視線的雨霧裏疾奔起來,卻沒有看見一個水手的蹤影,連萊茵也不見了,船長室裏的昏暗的燈光忽明忽滅,詭異無比,我仿佛正處在一艘幽靈船上,偌大的三層船艙裏只有我一個人。
當然,還有那條鬼魅似的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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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ah…Row…”
人魚低沉如魔咒一樣的聲音穿透風雨而來,如影随形一樣的追逐着我的聽覺。我确定他真的喊着我的名字。他是如何知道的,我的天哪!
盡管人魚之前似乎并沒有傷害我的意圖,可在此種境地下,我無法不感到恐懼,面對被注射了麻醉藥的人魚和在陸地上自由行動的人魚根本是兩碼事!我必須得立即取得麻醉槍,避免受到人魚可能的襲擊,更不能讓他回到海裏。
我努力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穩住步伐,朝船長室的方向直沖過去,爬上了通往二層船艙的階梯,然而慌亂中腳下一滑,整個人失控的往下栽去!可下一刻,料想的疼痛并沒有到來,我只感到身後乍然一道風聲襲來,脊背被什麽阻力擋了一下,腰随之被卷住,身體竟懸了空,但僅僅是一秒,便壓在了一條長而粗壯的,滑膩的,布滿鱗片的東西上。
我立即撐起身子來想逃開,然而剛翻過面,便被籠罩在我上方的的黑影擋住了去路,腰間一緊,便被一只濕漉冰涼的手掌勒住了身體,我掙紮着坐起身來,朝階梯上退避,然而腿腳被他的尾巴牢牢卷住了。
人魚半俯着身子寸寸緊逼上來,身體很快高過了我。他潮濕的長發在暴雨中如同海藻拖曳在我的手臂上,及至脖頸,頭顱,最後把我的視線遮蔽在一片陰影裏。雨水幾乎要将我的呼吸無法自持,我眨着眼企圖使視線清晰一點,卻依舊感到眼前淩亂一片。
模模糊糊的,人魚蒼白的臉從發絲中探近下來,湊在我的鎖骨邊,雙爪擒住了我的胳膊,頭顱在我的上身徘徊,像是仔細的嗅着我的氣味,突然他的嘴唇抵在了我的胸膛上,我感到早已濕透貼在身上的前襟緊繃起來,唰地發出一陣撕裂聲。
我甩了甩頭發,慌張的皺眉抖掉幹眼睑上的水,盯着人魚的舉動,心跳劇烈的要破體而出。
天啊,這條人魚到底想作什麽!
眼下人魚竟露出了白森森的尖牙,撕咬開了我的上衣,盯着我裸露的上身,目光梭巡着,就像是在仔細的檢查什麽。
我撐在樓梯上,呼吸顫抖,胸口劇烈的起伏着,也緊張無比的盯着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麽異樣之處吸引了人魚的注意力。而人魚只是眯起眼掃視了一番,仿佛只是在确定他的獵物上半身毫發無損一般,又将手爪挪到了我的褲沿上,抓住了我的皮帶,像是對我的下半身也燃起了興趣。
“等等!”
我驚叫起來,用被松開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背。人魚垂眼看了看,目光随之聚在了我的手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麽。
———我手背在浴室牆上砸傷的傷口還未愈,此時因劇烈活動而裂大了,正汩汩的淌着鮮血。
人魚是在尋找我的創口,他嗅到了鮮血的氣味,就跟鯊魚一樣。
這一瞬間我甚至有種在海裏遭遇大白鯊的感覺,認為自己下一刻必死無疑,可是恐懼中殘存的理智讓我對人魚這種不同尋常的行為心存一絲僥幸。他是将我作為食物的,可為什麽他不直接襲擊我?
也許是因為,人魚習慣品嘗獵物。腦子裏儲備的所有生物知識在面對人魚這種充滿了神秘未知的生物時,似乎都化作了無用的雞肋,心底只餘下一個聲音在叫嚣:不!我不想這麽痛苦的死!
眼睜睜的看着人魚抓起我的傷手,湊近了他咧開的嘴唇邊時,我拼命的蜷起了手指,恐懼的發不出一絲聲音,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咬去幾根手指。
然而,人魚只是用他的尖牙輕輕含住了我指尖,舌頭在我的傷口上舔舐起來。他的爪子牢牢掐着我的手掌,舔的力度卻很柔和,我能感到他鋒利牙齒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度,以免将我弄傷。
我驚愕的看着他的臉,一時間錯覺自己是太大驚小怪,即将跳出喉管的心髒仿佛同時被他的尖爪高攥在嗓子眼,懸而不下。
我努力的勸說自己冷靜一些,也許人魚是在表達友好之意,因為我為他治愈傷口,而他現在用他特有的行為為我治傷,就像傳說中人魚的報恩一樣。
可是我一絲也無法勸服自己。
人魚挑着眉梢,低垂着頭顱,眼皮卻擡着,目不轉睛的盯着我。
他長長的濕睫下透着遮不住的邪惡而侵略的意味,舔舐的力度愈發貪婪肆意,猩紅的舌尖淫蛇般在我的每根指縫間輕輕勾卷,就好像有意亵玩着我的手指,一絲絲異樣的酥麻感好似向小蟲沿着手指只往血管裏鑽……
我的腦海裏忽地浮現出幻覺裏的旖景,更目睹人魚與男人無異的、濕淋淋而肌肉精健的的上身離得如此之近,便無論如何也維持即使是表面的鎮定。
我将腳抵在階梯上發力,急躁的想把手從他的嘴邊盡快拽離,無奈腕部被鉗子般的力度攥着,我的力度只是令自己折磨,但盡管沒有松開對我的挾制,人魚卻威脅我似的緊了緊牙關,終于停下了這種詭異的行為。
當他的嘴唇稍稍離開一點距離,我才注意到我的傷口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裂開的破口竟然已經無跡可尋,只有一些血跡還殘留在手背上。
人魚真的沒有惡意,他在替我治傷,并且他使我愈合了!人魚的唾液裏含有某種能使受損細胞快速再生的物質,我的天哪,這簡直是一個生物學上的巨大奇跡!
明明親眼見證了這個事實,我卻仍然感到不可置信。恐懼被抛卻腦後,我一時激動到忘乎所以,忍不住伸手觸碰他的嘴唇,感嘆的自語:“你真是個奇妙的存在…”
人魚微微咧開唇齒,喉頭像是在回應我一樣發出低沉的震動:“A…ga…ras…”
“A…ga…ras…”我下意識的,有些急切的重複道,想抓住着難得的與他交流的契機:“你有名字對不對,阿伽雷斯,這是你的名字嗎?”
人魚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盯着我,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像是有些興奮。我猜想他其實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便只好在暗地裏下定論。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命名,這是每一個研究課題必須要做的事。
“阿伽…”
我試着将對話進行下去,卻因他的下一個動作卡了殼。阿伽雷斯将頭偏過來,嘴唇壓上我的手腕內側,鼻子深深汲取着我的味道一樣,沿着小臂嗅上胳膊,簡直像個不可救藥的瘾君子。我吓得脊背貼在臺階上,被他的身體嚴絲密合的壓住了,頭湊在我的頸項邊低啞的發出聲音:“D…e…sah…row…Mai…raid…”
這次我無比确信他發出的是我的本名和綽號的全部音節,連中間打卷兒的特殊舌音都準确的一字不漏。
暴雨忽然下得更大了,雨水猛烈的摧打下來,除了恐懼我更感到震撼,因為我實在想不通人魚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生物了,我想我已知的結論盡然是錯誤的。
這樣想着,我的身體忽然一輕,竟然被人魚懸空抱了起來,他一手撈着我的腰,一手保持平衡,猶如蛇類一樣在甲板上游曳而行,迅速朝護欄的方向前去。我本能的反應是他想回到海中,并将我帶到海裏去!來不及思考人魚這樣做的目的,我本能的胡亂的踢蹬起來:“不,阿伽雷斯,別這樣做!”
然而這樣做根本無濟于事,就在他接近護欄的千鈞一發之際,我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擊打在身側的護欄上擦出一團火光,緊接着又是砰砰幾下,在周圍幾米的已經淹水的甲板上激起了一圈水花。
我心裏一驚,阿伽雷斯本能的停了下來,他的手放開了我,尾巴卻依舊卷着我的小腿,朝聲源的方向扭過身體,眼神霎時變得無比寒冽。我一擡頭便看見萊茵滿身是血的從三層的高臺上一躍而下,手裏竟然拿着一架不知從哪搞來的沖鋒槍,瞄準了人魚的頭顱,步步逼近而來,那種舉槍的姿勢竟分明是經過專業訓練的。
萊茵是…很可能是想殺了人魚!
我在突如其來的驚愕中醒過神來,盡管我并不相信萊茵身為一個教授級的生物學家會這麽做,但此時他身上殺戮的氣息卻讓我無比确定這一點,而且從他胸口上的一道血肉模糊的裂口看,他遭到過阿伽雷斯的襲擊,他絕對有理由這麽做。
現在我寧願阿伽雷斯立刻跳入海中,我寧願就此失去研究人魚的機會,也不願這種事情發生。
我用力揮舞着雙手,聲嘶力竭的大吼道:“萊茵,萊茵,冷靜一點!你讓人魚自己離開,射擊海面,用槍聲威懾他!”
萊茵不為所動,黑洞洞的槍口一分也未挪,仍舊瞄着人魚的方向,步履緩慢有素的接近過來。
而此時,阿伽雷斯并沒有出現什麽所謂的生物本能,他的尾部支撐他的身體高高聳立起來,彎曲着背脊俯視萊茵,就像一只在交配時遇到其他雄性挑釁的巨大蜥蜴,用身體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将我擋在了身後。
他尖利的手爪在身側并攏伸開,好像兩把帶鋸齒的彎刀,呈現出一種蓄勢待發的攻擊姿勢,暗光下甲板上形成了一道惡魔似的長長影子。我敢肯定,假如他發動襲擊,那必然是毀滅一般的災難。
我如墜冰窖的渾身發寒。絕不能讓他和萊茵交鋒!
抱着這個堅決念頭,我用盡全身力氣縱身一撲,一下子越過了阿伽雷斯的魚尾,張開雙臂擋在他的身前,嘶聲吶喊道:“萊茵,別開槍,退回去,退回船艙裏去!”
“讓開。”萊茵的的手放在扳機上,面色前所未有的嚴峻:“德薩羅,這是軍事行動。”
“什麽?”我甚至心疑是風雨太大,我的聽覺出現了問題,心髒卻沉沉墜到了谷底,因為看萊茵的樣子,就算是全靠猜,我也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我隐隐嗅到了一個濃郁的、隐藏的陰謀氣息。萊茵一直以來在向我隐瞞着什麽。可此時我沒有心思去思考這個,因為我确定我面臨的是什麽——
萊茵不在乎人魚的死活,他需要的是另外的東西,他不會撤開槍口,所以我必須快速,果斷,立刻的做一個決定來阻止接下去會發生的事。
“不,身為一個生物學家,我絕不會讓你射殺人魚。”
我斬釘截鐵的擲出幾個字來,退了一步,回身一把抱住了阿伽雷斯的身體,盡管我的高度此時只能到達他的腰際,但足以擾亂萊茵的射擊。船體搖晃的非常厲害,我跌跌撞撞的用力的将阿伽雷斯往海裏推去,他順勢一把撈起了我的腰,用胳膊挾在胸前,整個身體向後彎折出一道弧線,我感到重心正随他一起往海裏墜去,不由一把捂住了口鼻。
砰地一聲風馳電掣的襲來,我的大腿驟然一熱,一股劇痛襲來,刺激得我抽筋似的猛曲起了膝蓋,整個腿都在筋攣。阿伽雷斯的身軀也震了震,向後倒去的趨勢一矮,魚尾盤曲下去,接着,又是一聲子彈呼嘯的聲音,正正擊中在了我的肩側,一股墨藍色的液體激注而出,他的胳膊随之抖了一下。手爪緊緊的摳住我的衣服,好像奮力的想抓住我,又最終顫抖着脫手而去。
我一下子滾落在甲板上,大腿的劇痛使我禁不住半跪了下來,眼睜睜看着一道疾線撕開雨幕,擊打在阿伽雷斯的魚尾上,使他猛地蜷縮起身體,匍匐在我的面前。他身上不斷淌下的藍色的液體在混合着雨水裏,和我的鮮血彙在一處,形成了一種毒藥似的顏色。
無論多麽強悍的物種,總是敵不過人類創造的兵器。多麽強大啊,又多麽可笑,多麽無知,多麽殘忍!
我咬牙忍着劇痛,掙紮着用身體捍衛阿伽雷斯,我相信我的命對萊茵來說至少是有一丁點價值的,我也只能這麽相信。
阿伽雷斯正躺在藍色的血泊中,勾曲着身體,壓在我小腿上的魚尾在微微抽搐。他發絲後的暗瞳虛弱的半眯着,正深深盯着我,一動不動。那種眼神非常異樣,既不是害怕絕望,也不是之前的獰邪,而像是要把此時的情景和我的模樣刻在他的記憶裏一樣,然後,緩慢的阖上了眼皮。
而我也感到一陣強烈的麻痹感襲上了神經,整個人搖搖欲墜,感到眼前一陣陣發黑。
“只是麻醉彈而已,抱歉,不這麽做,人魚會把你帶到深海裏去。”
在意識消失的前一秒,我聽到萊茵的聲音接近過來,身體一輕,就被一雙手抱離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