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月中還粘着夏的尾巴,太陽一出就涼不起來。

高二體育課金貴,不過體育老師心裏再清楚不過,這一張張洋溢着躍躍欲試的笑臉不是沖他,所以他也很知趣:“男生繞場五圈,女生三圈,跑完之後自由活動。”

“耶!”

歡呼聲還沒落地,年輕高大的老師擡手壓一壓音浪補充一句:“但是不準上看臺。”

“切……”女生們不約而同。

他無奈苦笑:“我們互相體諒一下,放你們上去被保潔抓到了,我要寫檢讨的……”

室內體育館,每日早晚都有校工打掃檢查。

“老師,幫忙拿個籃球!”男生們扔下一句話魚貫沖出門,權當做上場前熱身。

臨近中午,室外豔陽高照,速度快的男生們繞完五圈不過幾分鐘。随意抹一把額頭上露珠似的汗,一叢人簇擁着體育老師進門:“來給我們做裁判。”

小班制,理科班裏統共二十個男孩子,一半上了場,另一半在一旁候場。

體育館的運動木地板常年擦得晶亮,籃球嗵嗵砸出好聽的節奏,間或伴随幾聲鞋底銳亮的摩擦,習慣了只覺出一股躁動的荷爾蒙,并不刺耳。

女孩子們選個場邊角落席地而坐,或關注場上那十幾條人影,或湊堆聊天閑扯,也有自覺的,抓緊一切時間埋頭苦學:“這題誰會啊,救我!”

趁場面亂,喬郁綿抓準時候從門縫悄然擠出去,繞着體育館外牆走到背陰處。緊鎖的器材室門口有他課前扔在那兒的物理練習冊,這地方少有人經過,哪怕被人看見了也沒人會拿。練習冊嘛,哪個桌上沒摞個十本八本。

他習慣性地逃掉了體育課的自由活動,高中體育老師都相當體貼,只在上下課集合時打眼看一下人齊不齊,畢竟這是全市最出色的私立高中,生源好到不可能出現什麽問題學生。何況哪有人會逃體育課,誰不是等着盼着這一周兩次的機會,能打打球放松一下,也能光明正大聊天聽歌。

可喬郁綿是班上唯一的走讀生,中午沒機會像其他人那樣回宿舍沖個澡,也沒有自己的床閉一閉眼睛,緩解運動後的疲勞,所以他盡量不出汗,不加入籃球排球那些激烈的競技活動,以免影響下午聽課。他要麽帶耳機聽英語電臺,要麽找個不起眼的地方閉目養神,或者像現在一樣,找個安靜的地方寫寫作業。

Advertisement

靠牆而坐,右手捏着運動T恤前襟一下下拉扯,從領口鼓些幹爽的風進去,剛剛他跟在男生隊伍最末跑得不賣力,沒冒汗,只身體微微發熱而已。

他抽出一張空白卷子,墊在練習冊上開始讀題。

原本該昨晚做完,可臨近午夜十二點,實在太困,他用力盯着空白卷面,那些數字和字母紛紛從紙上浮起,繞着他飛來轉去。他抗争了十分鐘一個字也落不下,最終果斷選擇先睡覺。

不是偷懶,他們高中地處偏遠,上放學的一來一回,統共要耽誤三個小時的功夫在路上,不到六點起床,匆匆吃過早飯就緊趕慢趕按時上地鐵,轉公交,才能不誤早自習。下了晚修,到家早也要晚上七點半,洗澡吃飯耽擱半小時,十二點前睡覺,平攤給每科不過半個多小時時間,前面哪一科稍稍耽擱,後面就寫不完。

體育課統共半小時自由活動時間,他要在下課之前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去露個臉,所以還能再寫二十五分鐘。于是他皺着眉,快速做完簡單的力學。之後的電磁看得人一個頭兩個大,他和物理向來兩看生厭。

不只是物理,還有化學。

他再清楚不過,以自己的資質和能力不該學理,而高一一整年裏大大小小的考試也印證了這一點,不加理化成績,他排進年級前十綽綽有餘,而加上這兩門,別說全年級了,就是在班裏,也幾乎要掉到十名開外。

可只他明白不夠。

“兒子啊。”

上學期末,媽媽拿着他的分科志願單遲遲不落筆簽名,而是将紙筆輕輕擱回桌上,平靜地看着他,“媽媽覺得,你還是該再加把勁,學理科。畢竟你是個男孩子。何況高考之後,理科生的選擇面更寬不是麽?”

平靜裏的洶湧都潛在中年女人眉心深深的川字紋中。

喬郁綿算是晚生子,李彗纭33歲生下他,如今他十六歲,李彗纭正值更年期,情緒起伏不定難琢磨。在她看來,男孩子腦子沒什麽毛病的,都該學理。她不僅僅保有舊時代對理科的崇拜,同樣還帶着對性別的偏見。

不止是她, 初中畢業,那些班主任發短信送別每一個考入高中的學生,祝他們前程似錦。只是給男孩子的家長會多發一句:女孩小時候強些,但後勁兒還要看男孩。某某某一定沒問題的!

這話沒有一絲一毫科學一句,可就是很多人深信不疑。

母子倆在沉默的十分鐘裏暗中較勁,最後不怎麽堅定的喬郁綿率先動起來,回到電腦前,将“文”字删除,替換成了“理”,又立即去樓下打印店裏重新打了一份,李彗纭在墨跡還溫的紙上愉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喬郁眠盯着那龍飛鳳舞的名字默默嘆了口氣,反正已經選擇了自己不想上的學校,學個自己不喜歡的理科又能如何。更何況,就算他眼下他拼命拒絕,進入文科班,李彗纭也一定會在畢業前的兩年中無數次逼他就範,不達目的不罷休。

電磁好煩,他低頭讀題,不自覺将筆從右手塞到左手,握起右四指,留着大拇指伸得筆直,扭動手腕角度,讓題目中的磁感線垂直于手心進入……然後……

然後就在他将胳膊擰成一個奇怪角度的同時,頭頂的窗子猛然被拉開,牙白卷頁被一大片陰影遮蓋住,像天空憑空出現了團積雨雲。

喬郁綿擡頭,正對上一雙驚詫的眼睛。

臉龐背光隐在暗處,一頭飛揚的卷毛被陽光鑲邊,背景是清朗的藍色遠空,他本人不像積雨雲,倒像只脖頸修長的天鵝。

窗子裏飛身而出的人影一歪,斜斜擦着他的肩頭落到一側地上。

喬郁綿似乎聽到了哧啦一聲筋膜的細響,配合倒抽氣的嘶聲格外揪心。

瞬息而已。

喬郁綿這才反應過來,那人是怕踩傷自己,在半空硬生生挪開了落點,看樣子是扭到了腳。

其實只要用手撐一下說不定不會扭這麽嚴重。運動神經不發達的話,幹嘛做這樣的危險動作……

話雖如此,他還是迅速将做了一半的卷子夾回練習冊,書頁一合靠過去:“要緊嗎?送你去醫務室?”

對方擡頭,他恍惚覺得見過這只天鵝的臉。

“不用,嘶……”那人試着站起來,才走一步就疼得翹起傷腳在半空裏搖晃,“你怎麽坐在窗戶下面,我閃慢點就要踩到你了。”

“你……”被有門不走跳窗子的人這樣說,喬郁綿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不愛争口舌,何況對方語氣輕快又友好,既不怪罪于他,心情也并未被扭傷所影響。

看他蹦得艱難,喬郁綿覺得突發事故自己多少該負上一半責任,于是把練習冊一卷一夾,走過去撐住他的手臂:“我送你去醫務室,腫起來了,要處理一下。”

對方沒動,定定看着他有些驚訝。

他後知後覺自己的語氣太生硬,尤其是面對近乎陌生的同學。這多半要歸功于家裏那個掌控欲特別強的媽,盡管他不願意,可時不時還是會透露出被影響的痕跡。

他主動沖對方微笑試圖緩解尴尬,卻猛然認出了眼前這張臉。

全校就這麽一個男生留着個卷卷的小馬尾。喬郁綿記得他應該是高三的學長,當初入校的宣傳視頻裏有這人不少鏡頭。幹淨的短袖白襯衫,修長的脖頸與手臂,頭一側,小提琴一搭,開弓就是一串悠揚的旋律。

怪不得剛剛落地時他不用手支撐,這應該是本能吧,寧願扭傷腳也不能傷到拉琴的手。

“不處理會很疼的。”喬郁綿舔一舔嘴唇,覺得還是生硬,又補了一句,“學……學長。”他只隐約記起了這個校內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雲人物,卻早忘了人家的名字。

“噗,你怎麽這麽可愛。”那人捧腹,撐着他笑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腰,“不用去醫務室,我宿舍有冰敷袋和藥。”

作者有話說:

好像小說裏很少看到理科不如文科的男孩子哈。看在他好看的份上不要嫌棄hhhhh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