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4章

夜晚的蘆之湖景色也是美的,剛下過一場陣雨,空氣清新而潮濕。

不願早早睡去的游客們三三兩兩結伴游湖,不時可以聽見各種不同國家的語言随風飄遠。

靠近蘆之湖東面的一座地勢頗高的緩坡上,一座滿是華夏古風的小樓矗立于此,門前點着兩盞燈籠,影影綽綽映出門楣上“星宮館”的字樣。

年近八十歲的谷川康弘有着一頭花白的短發,它們被年邁的主人一絲不茍的收進灰撲撲的布帽裏,身上也是一身同色調的日式料理匠人的着裝,這個在廚房呆了一輩?的老人已經習慣了這身打扮。

作為料理大師的他其實也算是見過了大半輩?的風浪,卻怎麽也沒想到他料理生涯中最大的一劫是臨到快要踏進棺材的年紀時遇到的。

“哈哈哈哈,可算來了嗎?”星宮館前出來迎他的并非主人家,而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年輕男人,一身貴族狩衣立于夜風之中,是夜色都掩蓋不住的風流娴雅,此時正笑着擡手,側身讓開大門請他進來,“谷川大師,我家主公可是等候多時了。”

老人見狀卻是有些迷惑,以他的見識是覺得眼前這個男?明顯該是常年受人侍奉的存在,無論那通身的尊貴氣度還是淡然矜雅的氣質都不可能會屈尊做這種門前迎客的事的,可對方偏偏自然而然的就做了,沒有任何不情願的樣?。

“你……”谷川康弘下意識地想詢問對方的身份,只是念頭剛動,他的腦?忽然就一片恍惚,再度回神時注意力已然不在眼前的貴族知客身上,而是看着他身後的星宮館點頭,“麻煩你了。”

绀衣的青年微微一笑,領人進門。在他們一前一後進去後,星宮館的大門重新閉合上。

穿過大門,老人看到的是日式料理店裏常見的樸素燈籠,一排素色的燈籠是照明也是引路,帶他來到了一處石制的洗手盆前。

這是日式料理店裏常見的設施,進門前淨手,才更方便品嘗壽司之類的需要徒手去拿的菜品,他的谷川亭裏也是有的。

再往前走,展現在眼前的畫面就更加熟悉了。

——那是一座狹長的方型料理臺,又或者叫壽司臺。木制的臺面呈兩層階梯型,高層臺面較窄淺,由廚師制作好料理後放于其上,低層的臺面便是食客們的餐桌,可以将廚師做好的料理端到自己面前安心享受;桌臺呈90度拐角圍出一塊空間,上方天方花板上垂下同樣長度的簾布,印有“星宮館”的漢字字樣。桌臺和簾布将廚師與食客完美隔出兩個世界,互相可以看見,卻又無法幹擾彼此。

此時,壽司臺的後方站立着一名身着傳統和服的年輕女性,寬大的袖?被臂繩束在肩頭,粟發高挽以同樣樸素的布巾的包裹,正拿着毛巾擦拭着廚臺,低着頭氣定神閑。大概是聽到前方動靜,她這才擡頭,柔和的橘色燈火下,女郎的五官明豔有如丹霞,将那身沒什麽花紋的樸素和服都襯得雍容起來。

年輕的女性朝着老人露出一記淺笑:“好久不見了,谷川大師。上次星宮館「四季宴」一別就沒再見過了,想見您老人家一面還挺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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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聞言臉色更加複雜,一張老臉滿是慚愧:“星宮大師……”

星宮館的「四季宴」是星宮郁理成為料理大師後向世人證明自己擁有大師資格的展示宴,自然是邀請了國內所有的料理大師參與品評。

之後沒過多久,星宮郁理在廚神賽前夕出事,刀毀了也傷了手。

沉寂了一年之後,更加驚豔四座的「輪回宴」轟動全國,直接将她擡上無冕廚神之位,風頭蓋過國內所有料理人,但那次宴會他被兒?家的急事絆住就沒來,但他背後暗中支持的幾大美食集團首腦卻是應邀來了,這場宴會過後也直接脫離了對谷川一門的支持。

谷川康弘以為自己到踏進棺材前都不會再來星宮館,結果卻是被自己的兒?和弟?硬生生坑了過來。

老人想說不肖?弟們做的混帳事他是真的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但如今只身來到這裏就是為了給那些孩?們求情的目的也讓他沒辦法這麽開口。

他臊得慌,恨兒?和弟?如此貪得無厭沒有底線,膽大包天的一而再的去針對一個料理大師,卻終究還是舍不得,不得不出面給他們兜底。

郁理看着老人這樣卻是有些好笑:“說實話,當時出事時,我懷疑過很多人,最懷疑的人選是關田大師,那一位今年才五十來歲正是巅峰壯年,手握着一整個比遠月并沒有遜色太多的美食集團,想要争鋒廚神之位的欲望應該算是最強的,相形之下年紀比他更小雖然也成為料理大師但只是遠月董事會成員之一的堂島銀學長反而動機不如他更充足。……但事實就是這麽荒誕,答案竟然是已經年逾古稀的您。”

他本人年紀大了,身體各項素質大不如前,就算有野心也沒有氣力去施展,事實也确實如此,這位老人比起拼博進取更上一層其實更想要安穩守成。從前些年他死活不肯接皇室那邊的國宴訂單,硬逼得皇室拿着兩把禦物刀改求到郁理頭上這件事裏,其實就能看出對方是挺在意自己晚年的招牌的。

他的兒?和弟?們大概也是受他的感染同樣非常重視,只是和老人自保式的守成不同,這幫人是想靠歪門邪道守住招牌。

結果卻是讓這位老人硬生生晚節不保。

“星宮大師,我知道,這件事上是我谷川一門對不住你。但是……”

“谷川大師,那些掃興的話題我們先暫時擱在一邊吧。”郁理擡手打斷了他的話,“難得您賞光前來星宮館,我也是有特意為您精心準備了晚宴的。可不要辜負了這些食材啊……”

像是為了展示一般,郁理側讓開身?,露出了壽司臺後方擺放的一排事物。

時值五月下旬,梅雨季盛行,但這個季節美味的海鮮依舊多如琳琅,而星宮郁理為了這場單人小宴準備的食材更是讓谷川康弘這個專職刺身的料理大師看直了眼。

沙鲽,斑鰶,拟鲹,鲣魚,日本對蝦,鮑魚,鳥蛤,水松貝……這些或常見或貴重的海鮮食材不提,但珍貴稀少很多料理店主廚都在擔心會不會入禁獵名單的魁蚶、置放于頂極保鮮櫃中的鲑魚?,甚至只在冬日出現夏日極少有的北海道的最高等紫海膽等都是近年來哪怕他作為東瀛料理大師也得費此心思才能購入的稀有食材。

但在這裏,全部都有,而且只憑他從業近70年的經驗,一眼就能判斷出全是極品,哪怕是裏頭最常見的日本對蝦都是市面上極難見到的頂極活蝦,更別提其它了。

“這些是……!這些你都是從哪裏……”沒有任何一個廚師可以無視這樣的食材,老人下意識地激動問出來,只是話未說完就在對方淡淡的微笑下讪讪又失落的住了口。

只能按照食客的禮儀,在壽司臺前入座,長長的一排臺面,只有最中間的那個座位擺放着筷籠和雪白的毛巾籃。

他入座沒多久,一個身着黑色燕禮服式的高大男?為他奉上了一壺沏好的香茶,還有一碟甜姜片與芥末蘸料。

甜姜片,是日式料理中不可或缺的佐菜,其主要作用并不用是配合其他菜肴入口,而是清口。

吃下一口腌制好的甜姜,再配上一口香濃的熱茶,之前吃下的生鮮味道哪怕在口腔裏殘留得再濃郁也能一下?變得清爽,可以愉快地迎接下一道料理。

老人用筷?夾起姜片,試探着開始清口的工序。切得脆薄的腌制姜片在齒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口腔裏最初的辛辣感過後便是酸酸甜甜的口感,一下?将人的味蕾激,食欲也随之而來。

“這個姜……”老人又是一愣,甜姜片只用新生的嫩姜制作,幾十年來谷川康弘都不知道吃過多少産地的嫩姜,但極少能有和眼前這碟?裏的姜片比肩的。

“我名下的農場種的。”壽司臺後忙碌的女主廚淺笑回答,“才品嘗到時我也挺吃驚呢。”

“啊……這樣啊。”老人讷讷,像是掩飾尴尬拿起茶杯低頭飲茶。

香茶用的并不是什麽頂極的玉露,而是口感更加适合清口的其它綠茶品種,之前咀嚼過姜片的口腔很快清爽起來。

而這時,壽司臺上第一道菜已經放到了置案臺上。

拟鲹魚壽司,一年中僅在夏季短暫出場的時令菜品,淡黃的魚肉如同一片厚厚的葉?裹蓋住下面的醋飯團,魚肉溫潤如暖玉的色澤搭配着黑色的長方型壽司食案,仿佛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說起來,我近些年出品的菜肴多是華夏料理,明明對本國菜我也挺擅長的,但拿出手展示的日式大菜确實沒多少呢。”壽司臺後的女郎微微笑着,“我的日式料理水平如何,也請前輩幫我品鑒品鑒吧。”

老人這才注意到對方并不是上來就做的刺身,而是比刺身更常見的壽司,透過只有半身高的壽司臺,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後方廚臺上不知何時擺着的一盆醋飯,和同樣就在旁邊放着的一碗手醋。

醋飯用來做什麽不用多提,而手醋對于壽司師傅而言,就如同華夏人做面點時防止粘手的水一樣的道理。一般來說,手醋碗裏有沒有不慎落下醋飯米粒、又留下多少米粒,可以很輕易地以此判斷這個壽司師傅的手藝程度。

被打散壓平的醋飯微微散發着熱氣,一只素手蜻蜓點水般在手醋碗裏點了一下,之後娴熟地撈起一團米飯,收回胸前之際就與拈起魚肉的另一只手相合在一起,那雙手捏握壽司的手勢如同翻飛的蝴蝶,優雅美麗富有韻律,且速度極快。幾乎是兩三個呼吸間,一枚同樣精美的握壽司再度擺上了盛器。

年邁的料理大師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立刻伸手去拿取已經做好的壽司,手指觸碰到魚片下的飯團時,他心裏就已經給這只壽司打了高分。

醋飯團并不冷,相反的,是與人的正常體溫相持平的溫熱,熨帖着上端的鲽魚片呈現出一種剛剛好的狀态。很多人都以為壽司的醋飯團就是這樣冷冰冰的才正常,事實上味道最好的卻是這種“人肌”醋飯團。所謂人肌,就是指人體表溫的意思。

這種正正好的溫度不僅可以激發配菜的美味,而且還能保證飯團柔軟光滑,不容易粘在手上。

沒有蘸醬,老人直接将壽司放在嘴邊吃了一半,片得恰到好處的柔嫩魚片被輕易咬下一半,下方是溫暖柔軟的米飯團,沾着昆布鮮味的飯團酸甜可口且外緊內松,剛一咬下去中間的米飯就像爆開一樣被牙齒擠壓進口腔裏,搭配着鮮美的魚肉滋味讓人根本沒辦法停下咀嚼,這樣鮮軟迷人的口感教人欲罷不能。

回神時,老人已經将盛器上的壽司全吃完了。

他對自己的表現也感到吃驚,但更多的卻是無奈:“我那些不盛器的孩?會慘敗關門,是一點都不冤。”

他的兒?和弟?裏真正得到他刺身真傳的極少,但在其他料理手段上老人并沒有藏私,能教的都教了,而這些人離開總店自己去搏前程時在社會上獲得的廣大認可變成幾十年的老店,其實也已經很能證明這位料理大師在非刺身方面的日式料理手藝。

可這些弟?在面對同樣只是受了指點前去踢館的那些遠月學生慘遭敗北,更是直接說明他和星宮郁理在日式料理上的廚藝差距。

如今親口品嘗到正主的手藝,只是徹底錘實了老人最後的那點僥幸罷了。

女郎并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制作壽司。

從需要極高握壽司技巧的蝦蛄壽司,到需要開殼取貝肉的水松貝壽司,再到每條只有4到6厘米做一枚壽司得用上兩到四條魚的極考驗刀功和拿捏腌制時間的幼鰶壽司,以剛烘烤好的脆薄海苔為外衣包裹內芯米飯和海膽的軍艦壽司,裹有海鮮時蔬的幹瓢卷壽司,還有以雞蛋和蝦蓉混合打散放入專用的煎盤裏烤制近一個小時的美味蛋卷……幾乎每一類具有代表性的壽司品種,郁理都做了一遍。

市面難尋的極品食材,加上無論是用刀還是用炖煮煎烤的精妙處理手法,再配合上精心炮制的人肌醋飯,幾乎可以說是一場全球頂尖的壽司小宴。老人越吃越是沉默,可進食的動作卻是從未停止。

但這卻不是結束,這場小宴的重點還沒有來。

當郁理停下制作壽司的動作,谷川康弘看着她手邊還剩下不少的壽司飯和從頭到尾幹幹淨淨的手醋碗,有些遺憾的同時又有些松口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推車的吱響。

老人下意識轉過頭,下一秒就被映入眼簾的事物給驚呆了。

“金槍魚!?”他直接失态地推開椅?站起來,直接沖到了推車前面。

日式料理中的王級食材,無論是壽司還是刺身都列于頂端,所有食材都對其俯首稱臣的絕對王者,這就是金槍魚。

時值現代,金槍魚已經是極難入手的食材了,每當魚市裏有放出消息,幾乎是開市的瞬間,就被諸多料理店的老板們分刮一空。而且因為全球環境變化也導致氣候變化的原因,金槍魚的肉質也是逐年下降。

可就算這樣,這種“越來越劣質”的金槍魚如今也賣得越來越貴,壕如諸多頂級料理店也不敢說自己能吃下一整條一米以上的大魚——不僅是因為就算拿到手放店裏制成料理去賣也只能說是不虧本,更是因為這樣霸道吃獨食會被同行們打的。

而現在,一條長達一米多的金槍魚正被尾朝上頭朝下地倒吊在那裏,不用從眼珠去查看是否新鮮,光是它不時想甩動身體擺脫桎梏的動作就知道是有多活蹦亂跳了。而且從這條魚光滑的魚皮和流暢肥美的魚身線條,老人就足夠判斷這是一條多麽極品的大魚了。

“既然是日式料理,怎麽能少了它。”不知何時從壽司臺出來的年輕女性已經來到他旁邊,依舊是淺笑如初溫和禮貌,可她吐露的話卻讓老人驀的就湧出無限的危機感,“壽司前輩想必應該是吃夠了,我就用它為您做一盤刺身吧。”

預感成真,可他卻沒有拒絕的權利。

吊魚的推車上不只綁着魚,還有一張放置刀具的小桌?,上面的刀具只要是跟海鮮打交道的老廚師都認識——那都是解體金槍魚用的刀,差不多有七種,刀面最粗的有成年人手掌大小,最細的則只有小拇指的寬度,但無一例外都很長,最短的都有半米,只是因為金槍魚太大,普通的廚刀并不适合用來解體,而且至少需要兩人合作才能完成。

此時,身姿纖柔的和服女郎從桌上拿起了最寬的那柄解體刀,竟是獨自一人站在大魚面前。之前推車送魚來的高大男?早已經低頭退下,明顯是不來幫忙的,這讓老人不由驚疑不定。

難道說,星宮郁理是想一個人……?

來不及将自己的猜想詢問出聲,前方的女郎已經輕描淡寫的揮刀。

一刀結束,方才還在掙紮甩動的大魚瞬間凝固不動,大量的魚血瞬間腮邊附近的傷口噴湧而出落進下方的盆中。這時,退下的黑衣男?端着一個幹淨的方型托盤走到附近,他在旁邊站定的時候魚血剛好放完,女郎已經再度揮刀。

谷川康弘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真的太老了,不然怎麽連剛才對方揮了幾刀都沒看清,魚身有動靜的時候,是其中一側魚皮已經被整齊剝開,而那一側各個部位最精華的魚肉塊不知何時也都被切下,像是自己長了眼睛一樣主動又整齊地全都掉落進下方男?端着的托盤裏。

“這,這個刀法……!”一瞬間,谷川康弘終于想到了什麽,他的那些不肖?弟說過把人坑騙去了□□的孤島,但這些窮兇極惡之徒最後卻反而付出了慘痛代價,包括他在內的谷川一門都以為是遠月集團帶來的安保人員做的,現在再看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那幫人拿着社會上對女人的傳統偏見去看待眼前這個人,把她和那些遇事只會慌亂哭叫的女人歸為一類,實際上完全是大錯特錯!

這個年輕姑娘能從毫無背景和財力的平民一舉成為料理大師,甚至後來越挫越強成為公認的無冕廚神,只觀心性就知道她從來都不是普通女人。

沒有人理會怔忪中的老人,谷川一門一直以來沿用的就是最傳統的東瀛料理理念,除了傳長不傳幼傳男不傳女外,當然還有從古時就帶來的對女人的極度輕視,而且老人門下的弟?更是将老人的頑固學了個全。這樣不肯變通的思想下,出現一個毫無背景卻在實力上超越他們師長的女人,不論是出于被威脅的恐慌還是在輕視女人的偏見下生起的嫉妒惡意,都讓他們一而再地出手,并且一次比一次惡毒。

這樣的人郁理不會放任,哪怕這個老人只想守成并沒有害她的意思,但他手下做了這些惡事的小輩們會變成這樣他要負上大半責任。

就如睿山枝津也說的那樣,作為師長他已經失格,難辭其咎也必須付出代價。

重新回到廚臺後方,裝滿魚塊的托盤放在案臺上的聲音讓老人回神,目光無意識循聲望去時,卻正好看到星宮郁理從廚臺下方拎出了一個小巧的刀箱,箱?打開,一把極為漂亮的鋒利廚刀展現在眼前。

女郎拿起刀,有着淡淡紋理的刀身上刻「仿·秋水」字樣的銘文在燈光下極為清晰。

老人呼吸一窒,整張老臉忽然就因為羞愧變得漲紅一片。

國內唯一的女性料理大師星宮郁理的禦用廚刀,原本是一套七件的廚刀套裝,是仿造失傳的古廚刀「秋水套裝」鍛造的高水平刀具,真品早在幾百年因為一次次的戰亂或者事故只餘兩把流傳現世。

好不容易有後世刀匠重現整套秋水的鋒芒,卻因為他的不肖?弟謀劃,如今七只存一,比真品的遭遇還不如。

現在人家當面拿出這把刀來,跟扇他耳光沒什麽區別。

可偏偏,他只能受着。

“時下的金槍魚肉質普遍不行,魚脂含量降低,香氣也在減弱。現代的料理店将魚肉拿到手後必須用保濕的水紙包好封入塑料袋,再埋于冰中至少5天方能取出,這樣處理過的魚肉才會變得成熟軟嫩。”拿着毛巾輕輕擦拭手中的廚刀,女郎的聲音不緊不慢,“但是我這一條并不需要,不提它的肉質品質可以與江戶時代那會兒比肩,而且在拿出來之前,我已經用特殊的方法鮮活炮制過了。所以,它可以立刻拿出來做料理用。”

如此說着,她已經垂眸揮刀。

赤身、血合、中肥、大肥……砧板上每種色澤的魚塊都代表了魚肉身上的一個部位,宛如紅色的漸變,但在郁理的廚刀下,它們被切片重組,形成了全新而華麗的圖案。

牡丹盛,完整的叫法應該是牡丹刺身拼盤。

雪白的大圓盤上,三朵豔麗的牡丹雍容綻放,在故意抹繪成碧綠花枝的醮醬襯托下栩栩如生,宛如一幅精心描繪的畫卷。

“請品嘗。”

美麗的料理大師将餐盤雙手遞送桌前。

現場忽然就變得極為安靜。

從頭到尾,郁理沒有向老人提出任何有關食戟的字眼,但事實上她制作的每一道料理都是在向對方展示和挑戰。

對手的廚藝已經擺在眼前,自己能不能做得比對方更好吃心裏真的一點都沒數嗎?

當然是有數的。

在看到星宮郁理以頂級金槍魚為食材說要做刺身時,谷川康弘就知道他最不想面對也不得不面對的最後判決就來了。

她在制作牡丹盛時展現出來的刀功,其實已經超過他盛年時的狀态,何況現在他已經老邁不堪。

或許,他是真的老了。

顫巍巍的伸出筷?,夾起其中一片刺身,之前在盤中是一片牡丹花瓣的魚肉垂挂在竹筷上時,顯示出的是有棱有角的鑽石切面刀功。

珠寶店裏的鑽石衆所周知在燈光下每一面下是如何璀璨,眼前鮮活飽滿沒有流失任何水分的金槍魚肉也是如此,它宛如寶石一般美麗誘人。

這道刺身已經不能只單純地被稱為料理,而是可以放進博物館讓世人驚嘆的巅峰藝術!

它能代表東瀛刺身刀法的極致!

老人的眼神越發黯淡,可動作卻是毫不遲疑地将刺身送進嘴裏。

啪嗒。

筷?失态落在桌上的聲響。

老人的身體整個佝偻下來,他本就不剩多少的心氣與驕傲在這盤刺身面前已經被完全打散。

“是我……輸了。”

這場看不見的單方面食戟,他輸得徹徹底底。

對此,郁理只是垂眸,聲音淡淡。

“承讓。”

這場隐晦的小宴招待,算是保存了一代料理大師最後的顏面,也為郁理之後想要達成的目的留下了足夠的餘地。

老人本就是為了給那些不肖?弟們求情才來的星宮館,在徹底明白自己和新生代料理大師的差距後,他依然不會放棄,只是主動更換了賠償的籌碼。

“只要您能允許他們繼續開店,我願意将我這些年來經營的集團勢力全都轉讓于您。”老人一臉決絕,“并且,從今天起我不再去碰「谷川亭」的一切事務,退出料理界所有相關活動,不會出席任何與商業料理有關的場合。”

是用他一輩?打拼出來的勢力和全面引退來交換他門下?弟的未來。

他本來就已經老了沒幾年活頭了,可是那些徒?徒孫的人生還長,只有他們在,他谷川一門才能延續下去,哪怕從現在起往後數十年日?都不好過,但只要傳承還在,希望就還在。

谷川康弘想起自己年紀最小的孫?輩,雖然那孩?才十歲,可是展現出來的料理天賦已經非常驚人,只要家中細心培養,假以時日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

老人的目光不經意地掃向對面,美貌的和服女郎依舊面帶淺笑,一雙翠色眸?平靜而自信,似乎已經将他的想法看穿。

“可以。”她如此點頭,輕輕笑開,“倒不如說,正合我意。”

欺負這個被迫頂缸的老頭?算什麽,她痛失愛刀和生母遇險的仇怨,當然是祖孫幾代一起還更有趣啊。

反正她以後還有近八十年能活呢,起碼可以再壓這一家?至少三代吧?

…………

繁星布滿夜空。

時值半夜,從箱根終于返回鐮倉,已經是淩晨。

剛剛到家的郁理完全是一臉倦色,之前在星宮館裏表現得游刃有餘,一副完全碾壓老牌料理大師的嚣張樣,實際上哪有這麽簡單,她的一舉一動都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心力,才達成這樣的效果。

消耗太大,走在路上她身?都有些搖晃。

歪倒之際,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讓她重新站穩。

“小姑娘,還好嗎?”

一擡頭,郁理就能看見三日月略帶擔憂的臉,他是她今天的近侍。本來并不想把這不會幹活的爺爺刀帶去的,但對方硬是要跟,無奈只好把他帶上。

還好,雖然不能像光忠和小豆他們那樣幫忙,但也沒拖後腿,像模像樣地主動給自己找了個知客的活。

“嗯,我還行。”站直身體的郁理繼續往前走,剛到玄關那裏打算彎腰換鞋時又差點摔了。

這下?老爺?是真不肯松手了,臉上笑哈哈,手上卻是誰說也不行的半帶着人硬是親自把郁理送上了二樓。

周圍迎主的刀劍也不反對,他們也不太想過度勞累的主人獨自上樓發生腿軟滾下樓梯的慘劇。

回到家,坐到自己最有安全感的卧室床邊,郁理的腰才一下?垮下來,疲累如潮水般湧來,但她卻沒有休息的念頭。

郁理的手中還在緊緊握着裝有秋水的刀箱,握着箱柄的手還在顫抖,她低頭看着刀箱沉默不語。

就在這時,她的頭頂被一只大手輕輕覆蓋,安撫一般的輕哄着:“甚好甚好,現在該高興不是嗎?成功替秋水報仇了對不對?”

“嗚……”他不提還好,一提郁理就再也忍不住,伸手緊緊抱住對方,“是啊,我報仇了……可是,還是好難過啊三日月!”她失去的刀回不來了,這是把仇家再報複十遍也改變不了的結局。

當初眼睜睜看着愛刀毀在前眼前的痛,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被小姑娘突然抱住的三日月先是一愣,随着她低泣的嗚咽從緊緊埋着的腦袋那裏傳來,绀色的太刀不由放軟了眉眼,伸手一下下的給她順背:“還是很痛苦嗎?像當初才發生時那樣難過嗎?”

哭聲不由一頓,像是回憶起了事發當天的一切,痛苦的、難過的,更有憤怒的和指責的,到最後,郁理反而不敢主動擡頭。

“對不起,三日月。”她悶悶道,“那個時候,打了你。”

因為不能改變歷史,刀劍們沒有告訴她之後會被人毀刀的事。他們全都知道,而她被蒙在鼓裏的憤怒讓她壓制不住情緒伸手打了人。

“沒關系。”太刀豁達道,他當時本來就是故意激怒她發洩的,“比起這些小事,小姑娘一直把悲傷壓在心底才更讓我頭疼。”否則以她的體質,其實不應該只活103歲的。

他的溫聲安慰讓郁理更加不好意思,終于意識到自己不該再抱着人不放要松手時,就聽見三日月呵呵笑着。

“如果還很難過的話,我今晚就留下來陪着小姑娘吧。”

郁理頓時被驚得猛擡頭,這時才發現自己正被他圈在懷裏拍着背,這個距離下可以清晰的看到對方彎起的眸?裏漂亮的新月,那雙形狀優美的菱唇還在一開一合。

“反正我是小姑娘的刀嘛,不管刀栫還是刀身都是小姑娘的私有物,想怎麽使用都沒關系。就算小姑娘說今晚想要用身體來進行安慰撫平悲傷,也可以的。”

郁理面上原本只是哭紅的眼,逐漸變成了漲紅的臉。

一秒後。

“老流氓!給我出去!”

有着天下最美稱號的某天下五劍自薦枕席失敗,被主人羞惱地趕出了卧室。

樓梯口處眼見某近侍久不下來不由蹲等的衆多刀劍紛紛捂嘴偷笑,聽到下樓的動靜時一個個機靈散開。

樓上,怒而趕人的郁理也逐漸平複心情,有三日月這麽一打岔她再看手裏僅剩的廚刀忽然就沒一開始那麽難過了,這一刻終于抵不過疲累,揉着眼睛去洗漱休息。

作者有話要說:

嚴肅的事業線(現世集刀)應該快能告一段落了,接下來就是喜聞樂見的修羅場之類的事了。

雙開的話,等我開了再告訴你們,現在還沒這麽幹,只是很有沖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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