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知時節

一個男孩子個子長不高的話……還真的确是挺傷的。

葉長然看了一眼身材過分瘦小的小孩子, 心裏默默的認同了西門吹雪的說法。摸了一把小男孩的頭,葉長然勸他道:“就是拜入了我的師門, 也是可以修行你家自己的功法的, 不過剛才那個哥哥不是說了麽, 那個什麽隐術還是忍術修煉的太早的話小孩子會長不高的。他是很厲害的大夫, 你要聽他的話呀。”

這個小孩子倒是并不懷疑葉長然說的話,因為方才他看見了西門吹雪出手用三根銀針治住了發瘋的天楓十四郎,雖然這只是小小的一手,可是卻足以證明西門吹雪的醫術高超。

小男孩點了點頭,然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樣,他将弟弟暫且遞給了葉長然,而後自己從胸前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油紙包裏拿出了一本書,同樣舉到了葉長然的面前。

葉長然有些猶疑的接了過來,卻并沒有翻看。

看見葉長然那邊毫無動作, 小男孩便輕聲解釋道:“這是他留給我的, 師父幫我保管, 等我什麽時候長到了合适修煉的時候,師父再給我吧。”

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這個小男孩又飛快的頓住, 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可憐兮分的看向葉長然, 半晌才嗫嚅道:“那……師父,我是可以練這個的吧?”

小小的孩子不是十分通曉人情世故,不過他在東瀛的時候天楓家族也是着養一些門徒的, 而那些門徒之中,“帶藝投師”的那種總是特別不受待見。

“不必叫我師父。”正在這孩子滿心忐忑的時候,葉長然忽然這樣說道。

此言一出,那小孩子瞬間就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向了她,俨然就是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一看自己恐怕是真的要惹哭了這個孩子,葉長然微微一讪,手忙腳亂的将懷裏的小嬰兒塞給了西門吹雪,她自己則着急忙慌的蹲下身去,一邊從懷裏掏出手帕給小孩擦眼淚,一邊解釋道:“哎呀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是我年紀太小了,根本教不好你什麽,所以你不用叫我‘師父’,我就權當是代師收徒,你要是想要入我師門,那以後你就是我的小師弟啦。”

她語速有些快,小孩子從東瀛而來,漢話水平到底有限,所以還不是十分能夠明白葉長然的全部意思,不過他眨了眨眼睛,雙濕漉漉的眼睛宛若紫葡萄,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葉長然,他抽噎了一下,這才拖着一段哭音的問道:“那……你是不會丢下我的吧

被這樣的一個小孩子拽住衣角軟軟的求,葉長然心裏頓時柔軟的不行,她用力的點了點頭,最後索性直接将小孩子抱進懷裏,而且還妄圖站起來。

——之所以說是妄圖,因為她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氣,這猛地用力,葉長然非但沒有把小孩子抱起來,還險些整個人都跟着一道厥過去。

西門吹雪一手抱着鼻涕泡都要哭出來的小嬰兒,一手則牢牢地攬住了葉長然的腰。他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還沒有來得及體會少女腰身的柔軟,西門吹雪就直接反手把那個哭得髒西兮的小子塞給了走在他後面的司空摘星。

一被司空摘星接手,那小嬰兒就吐出了一個鼻涕泡,好巧不巧的就糊在了司空摘星手上。偏生這小崽子還一副全然不知道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的樣子,一邊拍着手一邊沖着司空摘星“咯咯”直笑。

猝不及防的被糊了一手鼻涕,司空摘星簡直想要炸毛,只是看了一眼西門吹雪的劍,司空摘星頓時就什麽話都不敢說了。

西門小少年的身量還沒有完全長成,可是手臂的肌肉卻也顯現出幾分剛毅的輪廓來。他攬着葉長然的腰,只覺得少女的腰身柔軟的就如同汪水一般。

身體相貼的部分傳遞着溫度,葉長然臉有些紅,她有些尴尬的放開了手裏的小男孩,轉而故作無事的拍了拍西門吹雪的手臂,幹咳了一聲,葉長然道:“啊,謝謝西門你接住我哈,不過現在可以放開啦。”

西門吹雪動作微微一頓,不過卻直接伸手将人一提,緩緩說了一句“站穩”,而後他方才緩緩放開了葉長然。

掩飾一般的攏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葉長然對西門吹雪笑了笑,轉而卻是對自己懷裏半摟着的小男孩問道:“那個,孩子,你叫什麽”

小男孩思索了一下,終于不太确定的回答道:“我叫……我叫……無花?”

之所以這樣不肯定,是因為東瀛話和漢話到底是兩個不同的體系,很多詞語他們兩個并不能夠共通,他只有扶桑名,不過到了這裏,他想要一個漢名。天楓十四郎雖然說這個漢名要留給眼前的這個女子為他取,可是這孩子偏生有這樣一點倔強,硬是把自己的扶桑名字翻譯成了漢話。

“無花?怎麽聽着像個小和尚的法號?”葉長然将這個名字念叨了幾次,始終覺得有些別扭。不過看着小男孩臉上的莫名執着,最終她只是重新摸了摸無花的小腦袋:“不過也還是挺好聽的,難得是你自己取的名字,那之後便一直這麽叫着吧。”

小無花的眼眸驟然亮了幾分,他用力的點了點頭,稍稍踟躇了一下,他便主動伸手去握住了葉長然的手。

葉長然也沒有掙開,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去,就這樣任由無花牽着。

司空摘星無辜被噴了滿手的鼻涕泡,這會兒正在飼機往陸小鳳的身上抹。不過他好歹沒有做出把這孩子塞回無花懷裏的喪心病狂的舉動,也不好直接用這個孩子當做“小道具”和陸小鳳來回推來搡去。不滿周歲的孩子骨骼無比柔軟,司空摘星只能像是捧着一坨嫩豆腐一樣捧着小孩跟在葉長然身後,一路往他們的客棧而去。

司空摘星嘴上說着嫌棄,可是這會兒日頭正足,他卻還是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衣袖為懷裏的小孩子遮擋住了熾熱的陽光。陸小鳳難得沒有給他搗亂,就連這人不正經的把鼻涕往自己身上抹,他也都生生忍下來了。

葉長然看了一眼身後的兩個人,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葉長然沖着無花問道:“對了,無花,那你弟弟有名字麽?”

無花想了想,說道:“靈。”

無花這個名字勉強聽起來還像是個人名,可是若單單一個靈字,恐怕怎麽看都不像是能被叫出口的名字。

葉長然有些犯難,一旁的西門吹雪卻十分淡定的說道:“抓阄吧。”

葉長然:喵?

見葉長然一副不理解的樣子,西門吹雪難得好心的開口解釋了一句:“若是不知道他們該姓什麽,就抓阄好了。”

這操作實在是有些離奇啊,西門吹雪面對葉長然質疑的目光,只好繼續解釋道:“家師行事若此。”

聽見她這樣說,葉長然也笑了起來,繼而随口說道:“哈哈,我還以為天底下只有我爹會做這麽不靠譜的事情呢,原來還有人和他一樣啊。”

聞言陸小鳳不由驚道:“那你的姓也是抓阄抓出來的?”

若非要在小師弟面前保持一個溫柔可靠(并不)的大師姐形象,葉長然簡直想要直接沖着陸小鳳翻一個白眼了。克制了好一陣,葉長然才将這個白眼克制成了橫他一眼的樣子:“都說了我出身南海白雲城葉氏,很明顯我随我娘的姓啊。”

葉長然其實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話,西門吹雪卻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并且已然打定主意等到葉長然和他回萬梅山莊的時候他就要驗證一番。

不過眼下,葉長然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給小小師弟取一個姓氏,而是她發現,這一番耽擱下來,她今日赴金風細雨樓的樓主的約恐怕就要遲了。

想到了這一點,葉長然再也做不到不緊不慢的走,她将小師弟們托付給陸小鳳和司空摘星,轉而便運轉起了輕功,一路向着自己暫住的客棧奔馳。

一進入房間之中,葉長然便開始飛快的換洗梳妝。她身上還穿着清早練功時候的服飾,這會兒便要換做一身明紅。

這個江湖之中并不乏紅衣少女,只是紅色稍微濃淡偏差一分,效果就難免天差地別。葉長然身上的紅色長裙乃是正裝,卻并非是莊重到宛若嫁衣的紅。那一抹紅裏摻了水色,并不顯得過分張揚,也帶上了幾分恰如其分的溫柔。

為了襯這一身紅衣,葉長然特地換上了一根純金的步搖。只是她年紀還小,那步搖上就沒有裝飾上什麽鳳凰之類的造型,而是綴着幾朵小米粒一樣的珍珠做蕊的梅花,看起來又輕靈又可愛。

最後,為自己點上一抹紅唇,葉長然便這樣走下樓去。

她這一身扮相宛若被精細養在深閨的閨閣女子,不過她身後的那兩柄長劍卻昭示着葉長然屬于江湖的身份。

西門吹雪注意到,葉長然居然又換了劍穗,這次的劍穗上不再是那芙蓉牡丹玉佩,而是一顆純金的珠子下面拖着長長的流蘇。那珠子有龍眼大小,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并非是“一顆”珠子,而是許多空心珠子層層疊疊,主需要輕輕轉動,便能看見不同的圖案的組合。

就單單看那一顆珠子,如此巧思,也足以讓人驚嘆了。

“這珠子做的有意思,就是不知道是誰做的?”這一次司空摘星長了記性,沒有貿然對葉長然身上的物件伸爪子,再好奇,他也先要小心詢問清楚。

葉長然轉了轉自己手邊的劍穗上的珠子,答道:“是我師兄,他叫朱停,手藝很好的,師父也時常誇贊師兄的手藝比她當年還要出神入化。”

像是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葉長然忍不住笑出了聲:“師父還說,手藝人靠手吃飯,她算是老天爺賞飯吃,而我那位師兄啊,他活生生的就是老天爺賞滿漢全席,不吃還要怼到嗓子眼裏的那種。”

不過現下,葉長然很是沒有功夫和人介紹她的那個離奇的師兄了,看一眼天色,葉長然驚覺居然已經距離她在拜帖上注明的拜訪蘇夢枕的時間居然只剩下不足半個時辰了。

又一次審視了一下自己身上,确定沒有半點不妥之處,葉長然甚至就連和小夥伴們暫且告別都說不上,就這樣急哄哄的走出了客棧,往金風細雨樓而去。

江南的早春呈現出種有些陰冷的灰色,葉長然一身紅衣的走在江南的青石板小路上,不覺之中便成一種風景。

金風細雨樓的雖然名字中活了一個“金”字,但是亭臺雅致,并沒有裝飾的多麽豪華奢靡。它就像是江南的書生,不帶沾半分江湖氣息。

葉長然走進金風細雨樓的時候,蘇夢枕已經在等她了。他面前是一張竹制的矮幾,稍微泛黃的竹面上塗上了一層清漆。矮幾上擺着幾個茶盞,樸素無華的白,只是在茶盞邊緣有一層金沙樣的細細紋路。

蘇夢枕的身上披了一身淺灰色的大氅,脖頸處有一圈雪白的長毛,也不知道是生病還是他本就是江南人士的緣故,蘇夢枕整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一種毫無血色的白。而這樣一個透露出蒼白的人,膝上的一把刀卻帶着似乎是胭脂又似乎是夕陽的濃稠色澤。

一夜盛血獨吐豔,驚風疾雨紅|袖刀。這一柄刀,名曰“紅|袖刀”。

江湖人都說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蘇夢枕最是輕狂高傲,葉長然看見這個人的第一眼就覺得傳言有誤——這個人的傲是寫在骨子裏的,不因病損、不因事移。只是若說輕狂,這一樓中人的身家性命壓下來,他怎麽可能真的輕狂起來。

葉長然是被金風細雨樓的人小心的引到了蘇夢枕面前,那人正是一直跟在蘇夢枕身邊伺候的那個屬下,蘇夢枕将這個人派去接葉長然,足見他對葉長然的重視了。

蘇夢枕對葉長然的确十分看重,他的身體可以說是一直靠着公孫先生的藥才能維持到了今日,并且漸漸有了好轉的趨勢。蘇夢枕一直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別人對他有所恩惠,他自然也要投桃報李。

他今早方才見到了葉長然,也對丐幫分舵發生的事情了若指掌。這也不是多麽稀奇的事情,畢竟金風細雨樓本就是販售各路消息起家的。

蘇夢枕本就知道這位葉家大小姐姿容絕色,清早時候對方粉黛未施又着一身白衣的時候就已經很是讓人驚豔,這會兒她盛裝而來,更是裹挾着一種褫奪所有人呼吸的驚心動魄。

蘇夢枕比葉長然年長了将近一旬,兩個人雖然是平輩,但是他看着葉長然的時候卻總有一種看着自家小輩的親近感。蘇夢枕覺得,這大約是因為他跟着他的師父紅|袖神尼去南海的時候,見過這姑娘還是小肉團子的時候的樣子罷。

那個時候葉孤城還沒有長成如今這般不茍言笑又鋒銳如同劍鋒的白雲城主,蘇夢枕和葉孤城湊到一起的時候,還曾經一人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那小肉團子的小肉臉。有一次蘇夢枕一不小心用大了力道,把小孩子雪白的皮膚戳紅了一點點,小肉團子的小舅舅還用自己的劍鞘暗戳戳的戳了蘇夢枕一下,要替她報複回去。

所以第一印象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不管如今葉長然長成了多麽漂亮的姑娘,在蘇夢枕心裏,她都始終是一團綿軟的樣子。

葉長然:我敬你是我師父父的好朋友的徒弟弟,你居然在心裏想當我爸爸。

尋常男子第一次見到葉長然的時候總會盯着她看上那麽一會兒,對此葉長然都已經習慣了,不過讓她覺得有些奇怪的事情是,為什麽這位第一次見到她的蘇樓主望向她的目光之中居然帶着那麽些許的……慈祥?

這種微妙的慈祥感讓葉長然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不過葉家的家教不許她失禮人前,因此葉長然只是微微對着蘇夢枕福了福身,轉而就順着蘇夢枕的指引坐到了他的面前的矮幾的另一端去。

蘇夢枕為葉長然斟了一杯茶,茶香清冽,與這房間之中有些苦澀熏香相互纏繞,更讓人覺出了幾分涼意來。

蘇夢枕自己本就喜歡這種清苦的香氣,不過他為小姑娘斟茶的手微微頓了頓,轉而并沒有将這一杯茶推到葉長然面前,而是笑着對葉長然道:“算了罷,我還是讓人給你上一杯奶茶,是泊來的紅茶加糖加奶煮成的,想來小孩子應該都喜歡喝的。”

小孩子什麽的……葉長然選擇性的忽略了。她的确是相當不喜歡苦兮兮的東西,所以她也不為難自己,聽見蘇夢枕說什麽加糖加奶,雖然葉長然無法想象那到底是什麽味道,不過和面前這一碗苦汁子比起來,葉長然果斷向奶茶勢力低頭。

看着小姑娘點頭搗蒜,蘇夢枕忍住想要揉搓某種毛絨線的小動物的沖動,擡手對自己手底下的人微微示意。接收到了自家樓主的指令,金風細雨樓的人手腳很是麻利,很快就将他們樓主吩咐的為葉小姐準備的奶茶端了上來。

與其說那是小丸子,不若說是一道甜湯點心更為合适一些。只見褐色的奶茶裏或沉或浮着許多褐色的小丸子,葉長然有些好奇的将之用小銀勺舀了出來。蘇夢枕便适時為她解釋道:“這是木薯粉做成的小丸子,裏面加了紅糖,吃着有些意思,小葉你就吃着玩吧。”

葉長然舀了一顆放進嘴裏嚼了嚼,只覺得這些東西說不上多麽好吃,不過口感的确奇特。葉長然想了想,還提出了一個建設性的意見:“這個用勺子吃就沒有了奶茶的意思,端着有碗喝又有點兒不夠方便,不如尋一些粗細合适的竹子,粗的做成杯子,細一些的做成吸管就是。”

他們南海也是這樣用麥稈喝椰子水的,不過這些木薯小丸子顯然吸不進麥稈裏,所以葉長然便想到了用竹子代替。

少年人總喜歡在這些小事上花心思,蘇夢枕笑了起來,轉而對葉長然道:“若是小葉喜歡,一會兒我差人将方子送到你府上去就是。”

葉長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沖蘇夢枕打趣道,“我來就是為了給蘇樓主送一張方子,這會兒蘇樓主還了我一張,那咱們就算是咱們扯平了。”

葉長然給蘇夢枕的方子是救命的藥方,一個普通的食譜自然不可能與之比較。不過蘇夢枕也只是含笑看着小姑娘作怪,并不反駁什麽。

兩個人閑話了一陣,蘇夢枕從袖中拿出了塊玉色通透的玉佩遞給葉長然道:“也不是什麽好玩意,便送給小葉你壓裙角用吧。”

雖然蘇樓主的态度輕松随意,但是那塊玉佩之中帶着大片的灑金,暗和了“金風細雨”這個樓名,葉長然心下一驚,恍惚知曉了這塊玉佩的含義。

蘇夢枕眼見葉長然仿佛有推拒之意,他面上依舊是近乎“慈祥”的笑意,只是一雙古井一般的深沉眼眸卻始終注視着葉長然:“小葉你初出江湖,日後江湖風波惡,人間世事艱,金風細雨樓雖不敢說是江湖之中多麽鼎盛的勢力,但是庇佑你一時半刻、稍稍為你解些許燃眉之急蘇某卻總是能夠辦得到的。白雲城雖盛,然而中原和南海相隔何止萬裏,葉城主終歸也有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時候。”

蘇夢枕的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足以說明他真的将葉長然當做自家子弟。葉長然自然明白是蘇樓主的意思,然而她稍稍停頓了一下,轉而近乎嘆息一般的說道:“蘇樓主應當知曉,我師父亦非挾恩求報之人。”

所以,公孫先生出手醫治蘇夢枕,是因為他不僅是公孫先生的老友之徒,還因為他是一個公孫先生覺得值得讓他活下去——哪怕活得很艱難的人。公孫先生出手有許許多多的理由,卻唯獨沒有想過要從蘇夢枕這裏得到些什麽。

公孫先生沒有,白雲城亦然。

蘇夢枕微笑颔首:“自然如此,蘇某悉知。”他笑容溫和又堅定,一雙鋒利如同他手中紅|袖刀的眸子破開了葉長然心中所有疑慮。

他說他悉知,知先生高義,知白雲城主從未想要利用公孫先生與他的這一段善緣。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蘇夢枕才更要将那一塊可以調動金風細雨樓七成勢力的玉佩交給葉長然。

蘇夢枕的眉眼堅定,葉長然和他對視了許久,終于還是接過了蘇夢枕手中的玉佩,不過她并沒有收下玉佩便罷了,想了想,葉長然背過身去,從自己頸間同樣解下了一塊通體雪白有篆刻雲紋的玉佩托在了掌心。

和蘇夢枕的玉佩功能類似,這一塊流雲玉佩也同樣可以調動白雲城在飛仙島之外的全部人馬。葉長然代表白雲城和蘇夢枕麾下的金風細雨樓彼此交換信物,這代表着這原本就互相有所交集的兩方勢力正式結成了盟友關系。

分明是兩個江湖勢力正常的建交行為,但是如今這幅境況卻是怎麽看怎麽都覺得怪異,畢竟蘇夢枕和葉長然兩個人一男一女,交換一塊玉佩怎麽看都更像是.....私定終身。

這種糟糕的既視感讓葉長然無力的捂住自己的額頭,将那一塊自己貼身帶着的玉佩用金風細雨樓的下人和奶茶一起呈上的手帕包了起來,葉長然這才将那玉佩似遞到了蘇樓主的面前。

完成了這一系列的似動作,葉長然有些虛弱的嘆了一口氣,一張漂亮的小臉已經變得通紅。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以後跟小舅舅提議一下,白雲城的信物不如換一個造型,玉佩什麽的簡直不能再土。”

蘇·信物是玉佩簡直不能再士真是對不起啊·夢枕微微笑了笑,轉而将葉長然面前的奶茶挪走,而後對自己手底下的人吩咐道:“葉小姐不喜歡太甜的東西,還是換一杯不加糖的來吧。”

葉長然:喵喵喵?這是報複吧,這果斷是報複吧QAQ

事實證明不加糖的奶茶簡直是異端,葉長然剛剛代表白雲城和金風細雨樓建立起了友好的互惠互利合作關系,還沒有過片刻的功夫就感覺她和蘇夢枕友誼的小船說翻就要翻。

在完成了建交活動之後,蘇夢枕打算留自己的“小閨女”吃頓飯,順帶含蓄的教育一下她的交友問題。

雖然這有些顯得交淺言深,但是在那只西門家的小豬分明就要開始拱這顆水靈靈的小白菜的緊要關頭,蘇夢枕還是覺得自己哪怕是看在葉孤城的面子上,也有必要和葉長然将這件事情提一提。

葉長然這會兒“拖家帶口”,家裏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師弟,不過蘇樓主既然已經親自留飯,她到底沒有好意思拒絕。況且說一句不好意思的話,她今天的早飯已經被那個叫天楓十四郎的東瀛人人攪合了,之前練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劍,然後又忙忙活活的給別人貼餅子,最後還落到了水米未進的地步,葉長然簡直想要為自己大哭。

蘇夢枕自然也料想到了這一點,因此今日金風細雨樓用中飯的時間足足提前了一個時辰。

這一餐蘇夢枕準備的很是精心,菜色既照顧到了從南海而來的葉長然,也十分具有江南的本土風味。他平素用膳從不用侍女,不過因為是宴請白雲城的大小姐,因此蘇夢枕特地招來了府上訓練有素的婢女從旁為葉長然妥帖布膳。

被人簡直像是孩子一樣的照顧,葉長然心下一讪,不過卻又有些開心。

她此來中原,她家小舅舅說是讓她見世間百态,葉長然私心裏卻更想要結交友人。蘇夢枕和葉長然之前遇見的各色友人都不盡相同,不過卻是最會照顧人的那種。

僅憑直覺就判斷一個人是不是适合當做朋友其實是一件任性又危險的事情,可是有些時候,這份直覺就是準的驚人。

将蘇夢枕劃到了自己的“朋友”的範疇,葉長然和他相處起來就更自在了一些。

一頓飯終了,葉長然揉了揉有些吃撐了的小肚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蘇夢枕看着她這一套“吃飽飽揉肚肚”的小動作,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他不是從不笑的那種人,但是自從接任金風細雨樓開始,蘇夢枕一直笑的都很少。而今天這一天,在遇見葉家的這個小姑娘之後,他笑起來的次數簡直都要比往常加起來都多了。

葉長然很想看一看蘇夢枕的刀。

夢枕紅|袖第一刀,?這是葉長然的小舅舅葉孤城唯一承認可?以和自己的劍匹敵的武器。而葉長然之所以會來,是因為葉孤城曾經十分悵然的說“我的朋友很少,蘇夢枕算是一個。”

那個時候葉長然還小,被葉孤城抱着坐在他的膝頭,彼時葉孤城已經以一人之力力挫南海十九位用劍高手,将他們永遠壓在“用劍高手”的位置,使之永遠攀登不上“絕世劍客”的高度。

葉長然記得那個時候她家小舅舅眼中的寂寥,小小的她開始明白,人心總是有一塊地方,是家人也填補不滿的。所以,哪怕只因為蘇夢枕是葉孤城難得的朋友,葉長然便想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他能夠活下去的。

蘇夢枕自然也留意到了葉長然身後背着的雙劍,他看着小姑娘注視着自己的刀的眼眸,心中劃過一絲了然,遂輕輕笑道:“葉城主自是絕世劍客,小葉出身白雲城,又得公孫先生真傳,想來于此道之上造詣更深?”

葉長然并不敢自吹自擂,她一路至中原日淺,滿打滿算其實也只見識過一人的劍和三個人的武功而已。并不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何等水平,葉長然只能如實對蘇夢枕說道:“不敢妄論造詣,只是長然習舞十載,總當有些體會。”

十年執着于一件事情,哪怕因天賦所限,不能登臨絕世之境的平庸之人如此為之,也總該觸碰是到一些其他人觸碰不到的東西,這是時間的饋贈,也是三千多寒暑的無聲痕跡。更何況葉長然并非平庸之人,她有着讓公孫先生都自嘆不如的天賦,天生為此而生,因此總該走在一些人前面。

蘇夢枕不再多言,只是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灰色大氅。在那一身大氅下面,他穿了一身杏黃色的長袍,尋常男子壓不住這樣的顏色,不過葉長然卻覺這顏色莫名襯他——沒有誰規定男子就一定要衣着寡素,這樣的一抹杏黃,又何嘗不是有如細雨金風一般?

蘇夢枕沖着葉長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葉長然往金風細雨樓的庭中而去。

金風細雨樓中心的亭臺重疊之處,竟是被特地留出了一塊空地。那是蘇夢枕平素練刀的地方,偶爾也會在此以武會友。只是至今為止,能夠讓蘇夢枕在此處拔刀之人,滿江湖恐怕也不足一手之數。

葉長然謹慎的從自己身後抽出自己的雙劍,雙劍交叉舉至胸前,葉長然介紹道:“然執雙劍,習舞,如今已十年寒暑。昔年公孫劍舞名動四方,家師先祖承此道,數年幾經演變,方有今日。”

和葉孤城不同,葉長然并非是一個純粹的劍客,“劍”在她這裏從來都不是主角,因此她只是介紹了自己的武功來歷,卻并沒有介紹自己雙劍的名字。

蘇夢枕也同樣橫刀:“蘇某幼年入小寒山派,師從紅|袖神尼,十七略有小成,而今小有心得。”

如此算來,蘇夢枕其實并沒有比葉長然大上很多,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可是他肩上的責任太重了,讓他比同齡人看起來更多了幾分讓人過早的成熟和沉穩。

這一次,蘇夢枕拔出了他的紅|袖刀。葉長然第一次看清楚了紅|袖刀,就如同最美麗的女子在她的面前揭開了自己的面紗,向她露出了自己絕色的容顏。

那一柄紅|袖刀的刀鋒是透明的,刀身緋紅,像透明的玻璃鑲裹着緋紅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紅。它的刀略短,刀彎處如絕代佳人的纖腰,刀揮動時還帶着一種像和天籁一般的清吟,還掠起微微的香氣。

那香氣讓葉長然想起了梅花,只是想到了梅花,她卻又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那是一個和她年歲仿佛的劍客,本是一身孤寒而來,可是越是相處,她就越能發現其實他內心溫柔若斯。

很多人都會在蘇夢枕拔刀的那一刻驚嘆于他的紅|袖刀的美麗,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往往都會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高手之間的對決從來都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這樣的時候理應專注,而不是如同葉長然這般想一些有的沒的。

幸而蘇夢枕拔刀的時候,其他人也大約都要有這剎那的晃神,因此蘇夢枕并沒有多想,只是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一樣出了第一刀。

他的刀鋒并不如同“紅|袖”這個名字一般纏綿,它更凜冽也更莫測,葉長然近乎要判斷不出蘇夢枕的紅|袖刀會從哪一個地方向她劈來。

可是她也不用判斷,刀鋒橫掠而過的剎那,葉長然也動了。

周遭并無管弦,可是她的身體卻開始以一種妖嬈婀娜的方式旋轉開去。少女的體态婀娜,一身盛裝和着這一舞,便更是讓她美的有一些驚心動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葉長然的劍舞和蘇夢枕的紅|袖刀是很相似的。蘇夢枕的殺人也是一種美學,而葉長然她的雙劍不曾染血,卻是以一種悍然的美麗将對手此生其他所遇都生生襯成了尋常而已。

得遇如此人間殊色,眼中的确已經無法容得下其他人。

這種悍然的占據甚至無關風月,可是卻就是這樣的霸道。哪怕是蘇夢枕這樣的人物都會覺得,見過了葉長然的劍舞,恐怕以後眼中就已經容不下其他女子的美麗了。

以一人之姿讓群芳失色,這一刻,蘇夢枕忽然明白葉長然說的“名動四方”是什麽意思了。如此一舞,看似毫無傷人之處,可是女子的明眸、皓齒、雪膚、朱唇、墨發、柔膝無一不成為了利器,将對面之人的一腔戰意盡數化去。

莫怪人們常說“美人鄉、英雄冢”,面對這樣的傾城一舞,得是多麽鐵石心腸的人才會舍得對葉長然出手?

蘇夢枕的紅|袖第一刀托化于他的師父的紅|袖刀法,一直有一些遇強則強的意味,如今遇上了這樣難纏的對手,饒是蘇夢枕都會覺得有些棘手了——他本就是靠着那出其不意的猛然迸發的殺氣克敵,于無邊纏綿之中自得七分銳氣,如今葉長然卻是以一舞卸掉了蘇夢枕的殺氣,簡直克制了紅|袖刀的實力。

兩個人似乎陷入了纏鬥之中,你進我退,你退我進。

葉長然和蘇夢枕的這一場比試走到了這個地步,看似在意料之外,實際上卻是在情理之中。畢竟葉長然和蘇夢枕的這一場比試只是為了見識對方的武學,并沒有必要争一個你死我活。

蘇夢枕是最好的刀,三年之前就有“第一刀”的盛名。

葉長然未必是最好的劍,不過卻是執劍之人之中舞得最好的人。

這一場比鬥不可能無休無止下去,葉長然忽然對蘇夢枕綻開一個笑。那一抹笑意先是從她的眼波流轉之處蕩漾開來,然後停頓在她略微上翹的唇角,最終收斂在她的小小的酒窩之中。

在那個酒窩出現在葉長然臉上的時候,蘇夢枕的刀終于慢了下來。

他身上所有的殺伐之氣都被盡數卸了下來,就連呼吸都有一種甜膩的錯覺。而下一秒——就僅僅是蘇夢枕的殺氣退去的下一秒,一柄冰涼如水的長劍瞬間對抵在了他的喉結之上。

與此同時,蘇夢枕的紅|袖刀的刀鋒也抵住了葉長然的腹部。

雖然兩人都暴露在對方的兵刃之下,但是位置卻是咽喉和小腹,因此誰輸誰贏仿佛也并不是多麽難以判斷的事情。

夢枕紅|袖第一刀三年以來第一場敗績,蘇夢枕沒有想到居然會拜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所賜。

他沒有覺得葉長然勝之不武,畢竟別說是一個笑容了,倘若他們今天處在真正的生死之戰之中,那麽又有什麽是不可以利用的?

天地之間本就沒有那麽多公平可言,一場饕餮盛宴尚且是強者落座樽前而弱者置身盤中,更何況是在這江湖。

對着葉長然笑了笑,蘇夢枕神色并無抑郁,反倒主動承認自己輸了:“今日敗在白雲城大小姐手下,夢枕日後是怕是不敢說自己是第一刀了。”

葉長然見他神色坦蕩,終于松了一口氣,轉而将自己的雙劍反手插回劍鞘,這才笑道:“為什麽不能是第一刀?我用劍的啊。”

蘇夢枕的重點落在了“第一”上面,葉長然卻故意将重點落在“刀”上。

知道這是小姑娘體貼,蘇夢枕也跟着笑了起來。

只是這個時候,蘇夢枕和葉長然還沒有來得及回到方才的會客之處,便看見方才引葉長然進來的是那個金風細雨樓的下手匆匆跑了過來。見到葉長然還在,他只得先沖着葉長然行了一禮,轉而開始附身在蘇夢枕耳邊耳語了起來。

那下屬話音剛落,蘇夢枕便低頭咳嗽了起來。

葉長然只能隐約聽見方才他們說什麽六分半堂……狄飛驚……白衣人之類的話,她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麽,不過看着蘇夢枕不太好的面色,葉長然原本準備辭別的動作一頓,轉而站在原地,眨着一雙大眼睛看向了蘇夢枕。

蘇夢枕:你肘,有危險。

葉長然〖乖巧.jpg〗:我不。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好統計前五十,三章合并成萬字大長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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