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和美走過去的時候，塔矢亮剛在整理棋盤。和美向他打招呼道：“塔矢君，下午好。”

“下午好，柚木桑。”塔矢亮朝和美做了個請坐的手勢，“來很久了嗎？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其實我今天只是想練練棋，當然如果碰巧你在，那我就和你下。”

塔矢亮點點頭，将棋盤擺好後問道：“還是分先嗎？”

“恩。”和美重重點頭，“這些天我有認真看很多棋譜，我覺得我贏你的幾率又提升了很多。”

“那我拭目以待。”

或許是因為進藤光的緣故，塔矢亮對和美挺感興趣。當初進藤光用一盤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在這之後他的表現實在是糟糕到不行，在海王中學對葉濑中學的比賽上，表現生疏的根本就像是新手，與第一次那神乎其技的棋藝簡直形成了兩個極端，讓塔矢亮簡直失望透頂。雖然從未宣之于口，但塔矢也想要一個同齡的棋友，能夠互相追趕，互相超越，一直走到王座的終端。他原本以為進藤光就是他所等的那個人，然而或許是他不夠幸運。而今，和美出現了，與進藤光類似的開場白，棋力雖然相差很多，但她身上擁有的自信，對自身實力的自信卻是他未曾在進藤光身上看到的。抓着棋子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也許通過這一次，他就能知道，對方是不是他所等的那個人。

這一回的分先，是由塔矢亮執黑。想了想，塔矢亮将黑子擺在了小星的位置，這是非常中規中矩的下法。和美也沒特別标新立異，同樣占領了小星的位置。

嘭，嘭，嘭。

雖然兩人的開局非常平穩，也沒有人忽然下了一步爛棋。和美不知道塔矢亮是怎麽想的，反正她是想在中盤再展開厮殺，厮殺才是她的強項。雖然近來她也有補官子，但這種并非一日之功，而且一般人總是會有強項弱項。有些人覺得應當将弱項提升，但和美卻喜歡将強項提升到極致。正如很多圍棋賽事中，往往都是中盤就勝出了，就不需要收官的時候步步厮殺了。當然，和美的這種喜好，一則與她性情相符，二則是與她從小從古譜學起有關。

古人多好厮殺，甚至可能會有幾條大龍同時厮殺，計算非常深遠，便是許多現代的高手都會自嘆不如。雖然也因此，有很多人都覺得古代人頭腦簡單，不懂布局，沒有大局觀，只知道厮殺，認為古譜沒有什麽值得借鑒的地方。畢竟圍棋發展至今，很多規則都已經改變了。但和美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謬誤，一種偏見。古人好厮殺是不錯，但并非沒有大局觀。縱觀圍棋的發展，也有非常多的妙手，也正是因為這一步步妙手，才發展至了今日的圍棋盛況。正如學經濟，要知道經濟史；要了解一個國家的發展，便要了解他的歷史；想要學好圍棋，懂得欣賞古譜，也是必不可少的。

嘭，嘭，嘭。

不知不覺，倆人居然已經殺到了中盤。

忽然，和美瞳孔一縮，這棋什麽時候被斷了？和美執白棋的手略略一頓，她的記憶力極好，先前走過的每一步棋都開始在腦海中快速回放，一步，一步往後退，和美眼睛突然一亮，心底為對方的遠見而驚訝。原本她以為自己算棋已經夠厲害了，然而這個少年，似乎每一次都能給她驚喜。即然這樣，那邊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和美身上燃燒起了熊熊戰意。

她才不信，她使出渾身解數都贏不了這少年。那也太對不起她多年來在圍棋裏下得功夫了。

此時，盤中的狀況非常激烈，黑子白子交着在一起，右下方的占據尤為緊張，看上去似乎黑子只是稍占優勢，但和美知道，如果自己持續在這裏争奪地盤，也許最終是大塊腹地進入敵方之口，畢竟官子這一塊，自己與對方的差距太大。和美幹脆地放棄這一塊，直走天元。天元是個好位置，運作的好可以将各處的勢連在一起，但若運作的不好，便只是廢棋一粒。

直接放棄争奪？好魄力。

塔矢亮執棋的手略頓了頓，随即選擇退了一步。

和美沒有理會塔矢亮的這一步棋，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中腹的大龍身上。如果她能使得中腹的大龍上面殺出一條血路，那麽這副棋，只要能在官子上注意一些，便能有贏的希望。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也是非常孤注一擲的決定，需要非常精确複雜的計算。這一刻，和美根本就沒有時間思考究竟能不能贏，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殺出血路。她的大腦瞬間運轉開來，精密計算如同電腦一般，腦內落子飛快，在推斷着各種可能性。

“哈哈，沒想到吧？我這是在聲東擊西。沒想到這樣之後我居然還能把大龍收回來吧？”複盤的時候，和美得意的搖搖頭，馬尾辮也随着她搖頭晃腦而一翹一翹的，看上去俏趣極了。她對自己在這裏的表現滿意極了，簡直是無可挑剔，她簡直就是天才。和美在心裏用各種溢美之詞誇獎這自己。

塔矢亮點點頭：“你很大膽。”

“沒辦法啊，你逼得這麽緊。”和美聳聳肩，“我只好兵行險了，可惜還是輸了。太讨厭了，又輸在官子上面。”

塔矢亮毫不留情道：“你官子技術也太爛了。”

和美道：“雖然這是實情，可是難道你就不能說得委婉些？”

“好。”塔矢亮道：“那我們再來一盤。”

和美有些疑惑：“這和委婉有什麽關系？”

塔矢亮道：“讓棋盤告訴你，你官子到底有多差。”

和美：“……”

和美覺得自己碰到塔矢亮，絕對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也許，也不能說是倒黴，只能說是這個世界的人棋力普遍要比她那個世界的人高，所以才讓她的圍棋水平在這裏也從無限接近職業變成大路貨了。或者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她還該感謝塔矢亮？讓她充分地意識到了自己是在坐井觀天？這真是一個讓人不爽的認知。

和美覺得自己該在圍棋上面多用功用功，畢竟這麽多年底子下來，就算一開始是被迫學習的，後來漸漸也多了幾分熱愛與習慣。一向坐頂端的人突然從神壇裏掉下來，這種落差感太難受了。再說了，老和家的人，雖然明面上對小輩要求不高，但暗地卻還是有一條規則——琴棋書畫騎射藝這些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倘若沒天分也就算了，否則一定要會一樣拿手的，并盡量做到最好。這倒不是為了獲獎啊或者榮譽，只是很單純了為了下一代着想。這些技藝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能被人所活用的技藝才能真正流傳下去，否則鐵定就消失在漫漫長河中了。和家能在世家中屹立這麽多年不倒，與條規則不無關系。

想到這，和美就決定回去電腦查查看，有沒有什麽比較好的正規的圍棋職業大賽，沒有什麽比職業大賽更能直觀地感受圍棋的水平了。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看棋譜的時候也不覺得這棋譜比從前看過的更內涵更深刻啊？怎麽随便出來遇到個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人棋力就能甩自己大半條街了呢？難道這也是個從小開始學圍棋的，從小耳濡目染的，還能有大師做啓蒙，大師做陪練的，關鍵是還被好些大師争着收做徒弟的？怎麽可能有那麽巧的事情？還不如相信眼前這人是駐顏有術類似天山童姥更靠譜呢！

和美心裏突然咯嘣一聲，這也不是沒可能。世界不同，特産總是會不同的，沒準這個世界的人就是不顯老呢？就像大堂哥一樣，脫了黑色的西服西褲，摘掉那顯老的金框眼鏡，換上運動服後就說是十七八歲也不是沒人信啊！

和美略頓了下，開口問道：“塔矢君，能不能問你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

塔矢亮道：“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會回答。”

“你今年幾歲？”

“十五。”塔矢亮将目光移向和美，“怎麽了？”

對上對方清澈的目光，和美此刻的心情突然有點說不出的複雜：“沒什麽。”好吧，不能給自己找借口了，果然還是自己太弱了。

“那你呢？”

“什麽？”

“幾歲？”

“哦。”和美比劃了下，“和你一樣，十五。哎呀，不說不說了，下棋下棋，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上盤是我輕敵。”

塔矢亮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上盤你也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