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她從前告訴他, 這告示上的人跟他一模一樣,她從前還說官兵馬上就好來抓他了,他只要求求她,她就可以帶他離開。
如今看來, 從相遇時起, 她嘴裏就沒說過一句真話。
這告示上的人跟他并無半點相似之處,再言這告示也并不是什麽通緝令, 而是懸賞令。
她啊, 還真是騙的他團團轉。
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
他很少動怒, 即便動怒也不會輕易發火, 可是偏偏今日着實覺得難以忍受,她實在是太放肆了, 背地裏欺騙他的事情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沈淮清右手攥緊了這告示, 這告示上的人眉眼處只跟他有兩三分相似, 想來方才那茶攤老板看着他欲言又止, 也是因為這件事情。
“楊則, ”沈淮清壓下心頭的那一股怒火, 嗓音平靜道:“給朕查這附近的人家, 尤其是郊外, 重點查那些有兩個姑娘單住的宅子, 天涯海角朕也要把她翻出來。”
他嗓音平靜,語氣卻隐隐有兩分挫骨揚灰的感覺。
楊則身子一抖, 便立刻下去按照他的吩咐照辦,跟在殿下身後這麽多年, 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殿下這般動怒的模樣。
這清河鎮雖說不大, 可偏偏一時間想要找出兩個弱女子也是不容易,楊則問縣令拿過所有的戶籍翻看, 十幾卷卷宗看過去,看到頭暈眼花時也不曾找到陛下要的人。
“沒找到嗎?”沈淮清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眼皮微掀、眸色幽深道:“那就派人去郊外,挨家挨戶找,總歸是能夠找到的,這麽簡單的事情還需要朕教你嗎?”
“看來最近的安穩日子過久了,你們活得未免有些太安逸了。”
他擡手青瓷茶盞落在桌上,語氣輕飄飄道:“若是今晚沒有找到,你們就以死謝罪吧。”
“是。”楊則跪地領命,覺得自家主子消失的這一個月似乎是真的發生了很多變化,這語氣和行事手段倒是跟謝小侯爺越來越像了。
他心中嘀咕,卻是半點沒有耽誤正事,派人手四處搜尋,總算是在傍晚的時候找到了線索。
這城郊宅子本就少,因此找起來也不算費勁,可偏偏有一處宅子夜間起火,火海把宅子燒成灰燼,等到暗衛搜尋的時候,也只是在裏面找到了兩具屍體。
“啓禀陛下,屬下派人找到了那處宅子,”想到暗探送回來的消息,楊則的神情凝重了不少,他跪地道:“可是宅子今日起火,等到屬下們趕到的時候便只剩一團灰燼了。”
“屬下們還在裏面找到了兩具屍體,瞧着都是女屍。”
聞言,沈淮清正在提筆的動作微微一頓,濃墨從狼毫筆尖端墜|落,在雪白的宣紙上蔓延開來,像是蠟燭滴下的淚,他擡手半天都緩過來,最後還是放下筆,容色微沉道:“朕要親自去看。”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帶上幾個仵作。”
昨晚把他扔了,今日她便葬身火海,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還是她真的以為他是個傻子?
還是這些日子他對她太過縱容,所以她才覺得這樣低劣的手段也可以騙過他?
他就不信了,世界上還有如此湊巧的事情。
沈淮清騎着馬,策馬狂奔,總算是不到半個時辰便在侍衛的帶領下到了那處宅子。
記憶中的亭臺樓榭都化成了一團灰燼,他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神情平靜看不出來太大的情緒,等到那兩具用白布蒙着的屍體呈上來的時候,他平靜的眼神中才出現了一絲波瀾。
屍體送上來的時候,這些仵作便一擁而上、檢查兩具屍體的異樣。
仵作這種事情,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在于揣測上位者的心思,有時候啊,這上位者想要讓一個人怎麽死,這個人就應該怎麽死。
這些仵作面面相觑,偏偏誰都不敢主動開口。
就在這時候,沈淮清徑直兩步上前、檢查了一番這兩具屍體的情況,他蹲下後只是看了一眼便起身,而後便一言不發離開了。
他打馬從小橋走過,溪水波光粼粼,馬蹄踏過青石板發出清脆的聲響,沈淮清還穿着昨日的那身白衣,微風吹拂、他鼓起的衣袖像是一只只蝴蝶,他忽然覺得很荒唐,荒唐至極。
朝堂一片混亂,他真是發瘋了才會在這裏找她。
她居然連這樣拙劣的事情都幹得出來,真當他是瞎子嗎,還是她覺得他心中對她并無太多情感,他随便看見一具屍體就會以為那是她,真的是可笑,她平日裏滴水不漏、行事謹慎,難道會不知道活活燒死跟死後焚燒是不同的?
她知道,她還是用這樣拙劣的手段去糊弄他。
她或許是覺得,經過昨天晚上那一遭,他在心裏應該恨她到發狂,她死了,他更是應該拍手叫好。
過往的一個月,他對她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心,他是真的很愛她、是真的想要跟她成親,可偏偏她一直都把他當成玩物,昨夜她把他扔掉的時候,心中可曾有一絲半毫的猶豫?
沒有,半分都沒有。
微風吹動他的墨發,沈淮清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腦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日她跟他說的那番話。
“姑娘,這面具上究竟畫的是什麽啊?”
昨日宋南鳶拉着他的手過橋的時候,沈淮清忽而開口問道。
她笑了笑,淡金色的陽光灑落在她白皙的面容,她的神情中忽而有了那麽一分的溫柔,這抹溫柔轉瞬即逝,宋南鳶低頭看着浮出水面的魚兒,語氣玩味兒道:“公子覺得會是什麽啊?”
他擡起左手觸碰着冰冷的面具,摸了半天還是沒有猜出來,最後只能笑着搖搖頭,“在下猜不到。”
“菩薩啊,”她的嗓音還是一如既往懶洋洋的,她不知道又從哪裏随手拽了一根狗尾巴草,輕輕掃了一下他的手背,“公子可真笨。”
“可姑娘不是最讨厭菩薩的嗎?”他喉結輕輕滾動兩下,語氣帶着一絲迷惘的意味。
宋南鳶笑了笑,站在小橋上、擡起他的右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可我喜歡公子啊。”
“公子就是我的菩薩。”
沈淮清一時情動,他左手摘下面具,低頭便輕輕在她唇|瓣上落下一吻,“姑娘也是在下的菩薩。”
贈他愛憎,予他歡愉。
她才是他的菩薩。
……
如今,他的菩薩不要他了。
江南水鄉天氣變化極快,方才還是晴日和煦,轉眼便又下起連綿不斷的小雨,冰涼的雨絲拍打在臉上,沈淮清的思緒逐漸回籠。
菩薩,她算是哪門子的菩薩?
肆意踐踏他的一片真心,她算是哪門子的菩薩?
不知死活的東西。
她既然想跑,那就讓她跑啊。
籠中困獸,長久不得,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她又能跑到哪裏?
且讓她再逍遙快活一段時間,還望到時候,她可千萬不要哭啊。
沈淮清白色的長袍打濕了一些,墨色的發絲散落,他清俊的面容在空濛的煙雨中越發仙氣飄飄,宛如九天谪仙墜|落人間,他翻身下馬,風吹葉落,他面無表情站在橋上,而後忽然拔出墨發上的玉簪,擡手便扔到了水中。
她不是什麽東西都不想要給他留嗎?
這玉簪他不要了。
他要她。
他要她回來求他。
鴉青色的發絲在一瞬間散落開來,分明是谪仙般的人物,神情卻在剎那變得有些詭異,帶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邪氣。
楊則趕過來的時候,便看見自己主子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心中猛然一咯噔,這個神情怎麽跟謝小侯爺如此相似,不等他看清楚,沈淮清便再度收斂了神情,長身玉立、似笑非笑看着他。
楊則連忙跪在地上,嗓音恭敬道:“陛下,今日的事情應該如何處理?”
“昭告天下,”沈淮清饒有趣味地勾了勾唇角,斜風細雨中他站立在石橋上,右手指尖不緊不慢敲了敲橋面,輕笑一聲道:“張貼告示就說朕流落民間的時候,許念雲姑娘救了朕,可惜姑娘福薄病逝了,命寺廟一年都要為她念經超度。”
她不是想要他以為她死了嗎,好啊,他讓寺廟日日給她念經超度,可好?
她讓他不好過,她也別想好過。
她往他身上插了那麽多把刀,如今居然想要全身而退,她想得美。
他承受了十分痛意,她自然應該幫他分擔幾分。
斜風細雨空濛,沈淮清的視線忽而落在岸邊的一根狗尾巴草上,青綠色草在風雨中搖曳,他莫名想到昨日她給他講的那一番鬼話,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升騰起來,她不是想死嗎,他成全她啊。
“下令全天下為許姑娘服喪三日。”
沈淮清說完這句話,他便踩着馬镫上馬,雪白的白袍不知何時染上一點塵埃,他策馬遠去,背影是一如既往的筆挺,只有他知道自己這塊美玉已經從裏面碎裂了。
有人把他的一片真心踩在腳下。
他策馬走過這條路,但見瑩瑩雨水滴落,他總是控制不住地會想起她,越是想起她、便越發覺得心中窩火。他看見雨水會想起她,初遇時她日日到城南看他,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嗅到胭脂香也會想起她,昨夜她丢掉他的時候,心中可曾有過半分愧疚?她這樣的人,就是一個虛僞薄善的人。
可悲的是,他愛她。
菩薩,她說他是她的菩薩?
那她現在是在幹嘛?
渎|神嗎?
她欺負他看不見,背地裏到底做了多少混賬事。
不知死活的玩意兒。
他倒要看看她昨日送他的面具到底是什麽樣子。
打馬遠去,“噠噠”的馬蹄聲跟雨聲相呼應,他一襲白衣,右手撐着一把油紙傘在這清河鎮的集市上尋找了許久,總算是找到了昨日的那條巷子。
他面無表情撐着油紙傘,尋找着面具的碎片。
這巷子不大,他很快就找到了。
看着青石板上的那些面具碎片,沈淮清的眸色越發幽深了。
好,很好。
她完了。
他要弄死她。
那面具分明是個豬頭的樣式,她居然說那是菩薩。
她還說他是她的菩薩。
沈淮清握着油紙傘的傘柄的手微微發緊,骨節也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青石板上破碎的面具,唇角微勾而後毫不猶豫從上面踩了過去。
他在她心裏是不是就是蠢鈍如豬,她現在一定很快活吧,畢竟天下間哪有像他這樣的人,不僅把身子弄丢了,就連一顆心也弄丢了。
多好笑啊。
他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河邊,垂首便看見滿河的花燈,他嗤笑一聲,撐着油紙傘便離開了,騙人的把戲而已,還真有人信啊?
傻不傻。
沈淮清撐着油紙傘沿着青石板小巷慢慢走着,不知不覺他走到一處破舊的小巷,只見那小巷青苔斑駁、陰雨連綿時,便有污水緩緩流出,他撐着傘若有所感地走了進去,終于看見了記憶中的那個地方,那時候他便是像現在這樣等着她、等着她來看他。
雨水順着屋檐“滴答滴答”墜|落,他總覺得自己的鼻尖若有似無再次嗅到了那股桃花香,沈淮清站在屋檐下,擡手收起月牙黃的油紙傘,他視線落在這痕跡斑斑的木門上,擡手便走了進去,但見這舊宅中躲着許多乞丐。
看見沈淮清走了進來,那些乞丐渾濁的眼眸中頓時爆發出雪亮的光芒,他們蜂擁而上想要拽住他的衣擺,這公子看着如此貴氣,想必身上有許多錢吧,這些富貴公子從指縫漏出來的那一點榮華富貴,就足夠他們潇灑快活許久了。
沈淮清稍微後退兩步,随意地用油紙傘劃開一道界限,那些乞丐便紛紛駐足,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他心中覺得好笑,從前落魄時,人人對他都是不屑,他如今仍舊是身無分文,可偏偏這些人又會因為他的一副皮囊而趨之若鹜。
沈淮清的視線從這舊宅中掃過,他看見這屋子,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當日在這裏她就是這樣騙他的,其一,那告示上面的畫像跟他只有兩三分相似,哪裏算是一模一樣?其二,她明知道官府要尋找的人是他,偏偏還故意騙他,騙他外面的官吏要把他關到牢獄中。
其三,她不愛他,她根本不愛他。
僅僅是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胸口有一股火焰在燃燒,他恨不得親手掐死她。他原本以為這股怒火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消失,可惜啊,并沒有,相反他越是回憶過去的事情,心底的那股怒火就越發旺盛,他現在恨不得親手掐死她。
他清俊的面容容色微斂,眸色像是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沈淮清随口問道:“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位姑娘經常來發放饅頭啊?”
聞言,那些乞丐都想要攀高枝,頓時便開始七嘴八舌說起來,吵得他腦殼發疼。
“你來說。”沈淮清向來不是什麽好性子,之前一直壓着脾氣,無非就是從小讀的那些四書五經,他如果不溫潤如玉、不與世無争,哪有性命活到今日。他如今是九五之尊,忍什麽忍。她都這般欺負他了,他忍什麽忍。忍耐有用嗎,他對她百般包容,可她倒好、越發肆無忌憚,将他的一顆真心踩在腳下、肆意踐踏,她以為她是誰?居然敢踐踏一位帝王的真心?
從他們相遇到分離,她可曾說過半句真話?
“前些日子是有位姑娘來送饅頭,”想到此,那乞丐眼眸中閃過一道恨意,“可那姑娘只來了三天,随後就再也沒來過了。”
“那姑娘長什麽樣子?”沈淮清眼眸微擡,繼續道。
“戴着面紗,看不清楚面容,”那乞丐想了想,補充道:“不過那姑娘好像對一位乞丐很上心,那三日想來也是來看這乞丐的。”
聽見這話,沈淮清心中一喜,覺得那股怒火隐隐消散了一些,或許她剛開始說的是真話呢,她是真的喜歡他的皮囊。
不等沈淮清開口,旁邊一位乞丐忽然啐了一口痰,咒罵道:“什麽蛇蠍心腸的姑娘,原來那天的兩個人就是這毒婦跟這乞丐。”
不等旁邊的人發問,這乞丐似乎是氣急了,越發口不擇言,“我本來是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就是那一日診治時跟着姑娘起了沖突,半夜便有人忽然闖入宅子,将我的一雙手都砍了。”
“我是個大夫,一雙手都被廢了,自然無法行醫,萬貫家財也一朝散盡,毒婦,這姑娘真是毒婦,我要去官府狀告。”
看見這大夫如此氣急敗壞的模樣,旁邊的乞丐都相視一眼,發出了嗤笑的聲音。
只有一位乞丐的面上忽然湧現了憤怒。
“這姑娘就是毒婦,那日我不過是不小心弄傷了她喜歡的那個乞丐,夜裏的時候便有人打斷了我的一條腿,一個姑娘居然手段如此狠辣,不是毒婦還能是什麽。”
乞丐嘛,自然是巴不得身邊人倒黴,一時間也沒有人願意為這兩人打抱不平,只是抱成團取笑這兩人。
他們鬧哄哄成一團,沈淮清倒是樂得自在,撐着油紙傘便離開了這條巷子。
他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那屋子中還是鬧哄哄的。
不過,也無人在意。
斜風細雨入懷,沈淮清的神色越發顯得幽深,他從前以為她心善,這才把他帶回了宅子,如今看來全然不似這般,她莫不是就是為了他來的?
想到這個念頭,他的心跳聲不覺便快了許多,聲聲震耳,或許,她對他尚且是有一分真心的?
只是這個念頭才剛起,便又被他壓下。
他不會原諒她的,他要她一點一點還回來。
朝中亂成了一團,他也是時候回去了,至于她,且讓她先逍遙快活一段時間。
宋南鳶跟冷月兩人連夜趕路,總算是離開了清河鎮,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城鎮,還未走進去,便看見漫天紙錢飄揚,倒像是杏花飄零,二人把馬車停在外面,這次相攜走進城中,但見城中一片白色,行人大多穿的都是素服。
還未走兩步,她們便被一個官吏喚住。
“站住,你們兩個人是怎麽回事?”這官吏手裏面拿着一張告示,朝着她們二人走來,“身上穿的衣服不行,趕緊換了。”
許是近日來被這些事情鬧得實在是不耐煩,這官吏也懶得同她們解釋,擡手便把手中的告示塞到了宋南鳶手上,見此,冷月正準備動手,看見她暗地搖頭後、也只能作罷。
看清楚告示上面的內容以後,宋南鳶扯動嘴角,俏麗的面容冷淡了兩分,忍着心中的怒火,她把告示還了回去,道:“多謝這位大哥。”
聞言,那官吏的神色才緩和了一些,沖她們擺手道:“走走走,趕緊去換身衣服,要不然可是要進牢房的大罪。”
等到走遠了,冷月看着自家姑娘陰沉的臉色,這才輕聲問道:“姑娘,上面寫的什麽啊?”
“沒什麽,最近有皇親國戚死了,舉國需要服喪三日,我們先去換兩身素色的衣衫吧。”宋南鳶回想起方才告示上的內容,眉心忍不住“突突”跳了兩下,她說話的時候隐約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感覺。
他明知道她最讨厭拜佛求神的這些事情,如今居然還敢讓寺廟給她念經,倒是存心給他添堵。
混賬!
不過他如今沒有大吵大鬧,倒是讓她高看了兩分,瞧着他昨夜那心如死灰的模樣,她還以為他會鬧個天翻地覆呢。
兩人很快就找到一家布莊,進去買了兩身衣服後便離開了。
又走了一段路,冷月還是沒能壓下心頭的疑惑,出聲詢問道:“姑娘,這活活燒死跟死後焚燒,屍體的樣子是不同的,姑娘既然知道這件事情,為何還要這樣做呢?”
“重要的不是事情的過程,而是結果,他能看穿這兩具屍體是假的,自然也能看出我想要同他一刀兩斷的想法是真的。”宋南鳶從懷中拿出一個淺粉色的荷包,右手指尖輕輕在上面摸索了兩下,她才漫不經心道:“他這人生性高傲、骨子裏的氣節不會變,既然知曉我不願意見他,加之昨日我把他扔了,新仇舊恨一并算在一起,定然是不會再尋找我。”
說完這話,她擡手便把這荷包扔到了前面的一處旮旯地。
“如今,我雖然還活着,在他眼裏卻是已經死了的。”宋南鳶想到那告示上的內容只覺得好笑,他倒也不必如此大動幹戈、存心給她添堵,一代帝王就不能寬宏大量一些,非要跟她斤斤計較。
丞相府書房靜悄悄的,宋丞相正站在書房前提筆寫字,他年近四十歲,身姿板正、面容儒雅,不難想象出他年輕時的文雅風姿。管家周平忽然急急忙忙的推門而入,這管家是丞相府的老人了,這麽多年來鮮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唯獨今日忘了規矩,推開門跪在地上便道:“大人不好了。”
宋鶴州輕輕地放下毛筆,嗓音淡淡道:“發生何事了,如此慌張?”
“大人,二小姐出事了。”管家彎腰從懷中掏出一張告示,遞到了宋鶴州面前。
宋鶴州接過告示看了一眼,看見那個久違的名字時,神色微微一愣,而後便随意地将這告示放在了一旁,輕聲道:“天下之大,相似的名字何其多,巧合罷了。”
“可大人,陛下是從清河鎮回來的,當初我們不也是把二小姐送到了清河鎮嗎?”
“退下吧。”宋鶴州揮袖,擺明了是不想再談這件事情。
書房內再次歸于一片平靜,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
夜幕逐漸降臨,宋南鳶和冷月便在客棧住下,只是才剛剛放下行李,宋南鳶便又出門了,等到她回來的時候,雙手端着一個銅盆,銅盆裏面放着一疊紙錢。
“姑娘,這是幹什麽?”冷月有些疑惑。
宋南鳶扭頭看着幽深的夜色,她微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夜深了,該給某人燒些紙錢了。”
他既然想死,她就成全他。
宋鶴州坐在書房中,提筆想要繼續寫字,只是無論如何他還是心亂了,末了只能重新把毛筆放在筆架上,右手重新拿起桌上的那一張告示,看了兩眼,輕輕嘆了一口氣,他雙手放在唇邊吹了一道口哨,一只白色的鴿子便撲棱着翅膀飛進來了。
他提筆寫了兩句話,将紙條綁在鴿子的腿上,這才重新放飛了鴿子。
夜風習習,宋南鳶端着銅盆站在院子中,面無表情地一股腦點燃了銅錢,火舌席卷了一切,她這才覺得心中舒坦了一些,早知道當初就應該讓他在城南凍死、餓死,像條野狗一樣茍延殘喘,她就不該救他,這人還真是讨厭。
漆黑的夜幕因為這道暖光而短暫地亮了一瞬,随後又是漫長無邊的黑暗。
假的就是假的,變不了真的,暖不了人心。
宋南鳶向來是個灑脫的人,既然他沒有苦苦糾纏,她也是松了一口氣,冷月跟在她身邊這麽久,她都沒有好好帶她出來玩過,如今正好趁着這個空檔帶着她到處轉轉。
因此,她們二人的日子倒也還算是惬意。
沈淮清回到京城後,原本以為會面臨一堆爛攤子,沒想到回去的時候卻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是井井有條,他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便看見了穿着一襲寶藍色衣衫的謝雲宸站在城門等他,看見他回來了,那素來心思深沉的謝小侯爺也是露出了一個笑容,單膝跪地道:“恭迎陛下回府。”
見此,沈淮清心中很是感動,彎腰扶着謝雲宸便起身,剛想同他講兩句話,便看見這人從懷中掏出了一張折子。
沈淮清看了一眼,病假,他這生龍活虎的模樣哪裏像是病了?
許是察覺出他的疑惑,謝雲宸輕咳兩聲,面色如常道:“微臣這一個月都在擔心陛下的安危,這身子實在是不争氣,前些日子染了風寒,至今還沒有好。”
沈淮清看見他臉色蒼白的模樣,也沒有多想,只當他是真的病了,擡手就批準了他的病假。
等到回到皇宮的時候,沈淮清才知道自己當時的決定有多麽離譜,看着面前堆積如山的奏折,他扶額嘆息一聲,只能認命一般一本本拿起來翻看。
看了兩本,沈淮清就忍不住再次扶額嘆息,怪不得溜得這麽快,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裏面的折子都是參他的?
謝雲宸此人外面翩若谪仙,可偏偏這性子是腹黑陰沉,行事手段狠辣,慣常喜歡拿捏敵人的三寸。沈淮清弑|父殺|兄奪來的皇位,朝中文武百官自然都是不滿意,恰逢他又失蹤了一個月,這朝堂更是越發波雲詭谲,謝雲宸自然能看出來這些官員的狼子野心,可偏偏他懶得與這些人計較,索性便把這些官員連同家眷都找了處宅子關了起來,明面上是保護、實則圈禁,這樣的招數倒是極為有效,那些官員擔心自己的性命,倒是沒有再鬧騰,可偏偏也是不作為、反正是被圈禁了,這朝政不理也罷。
謝雲宸也是個狠人,到了上朝的點就把這些官員抓起來,若是沒有想出來對策,這一天便不用用膳了,起先這些官員自然是不害怕,他們可是朝廷命官,謝雲宸怎麽敢?
後來餓了三天後,他們總算是知道了,謝雲宸這人就是個瘋子,他還真敢。
氣節哪裏有性命重要,這些官員倒也是不鬧騰了,勤勤懇懇處理政務。
可偏偏昨日聽說陛下要回來了,這些官員全都按捺不住了,折子如同雪花一般呈了上來,謝雲宸跑的倒是快,眼下這亂攤子便攤到了他身上。
沈淮清也懶得處理,他與謝雲宸年少相識,兩個人一拍即合,自然都不是什麽好性子,可偏偏總有人瞧着他性子溫潤、便以為能夠肆意折辱他,倒也是動動腦子啊,能在這吃人的皇宮長大的,又豈會是什麽善茬?
看了兩本折子,沈淮清便不看了,他覺得自己心裏面有一團火,他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想起她帶給他的那些恥辱和刺激,沈淮清眉頭微微蹙起,又是莫名其妙想起了她嬌滴滴的聲音,“青攸哥哥”。
他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這時候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道貓叫,他擡眼,便看見那只橘色小貓站在桌上,見他擡頭,那小貓便輕輕地湊頭過來,輕輕在他手上蹭了兩下。
離開清河鎮的那一天,夜裏沈淮清還是沒能忍住,他忽然想要回去一趟,她這樣厭惡乞丐的一個人為他到了城南,又悄悄為他報仇雪恨,她怎麽會不喜歡他呢?
沈淮清有些想不明白,她若是平日沒有去過城南,為何會無緣無故碰見他、為何會心血來潮帶他回去?還是她真的是對他一見鐘情,只是他當時的模樣想來是十分狼狽,她如何會對他一見鐘情?
他想不通,沈淮清策馬從蒼茫的夜色中穿過,不多時,他又來到了那處廢墟面前,但見夜色蒼茫、明月皎皎,時不時會傳來一兩聲烏鴉的啼叫,他看着那片廢墟,覺得十分好笑,她都如此待他了,分明是沒有顧念半分舊情。
他轉身準備離開後,忽然察覺衣擺被什麽東西咬着了,沈淮清垂首便看見了一只橘色小貓死死地咬着他的衣擺,看見這小貓,他垂眸遮下眼眸中的晦澀,她不要他了、連這小貓也不要了。
心中一番思量,他還是彎腰抱起了這小貓。
她還真是什麽都能扔啊,不要貓,也不要他。
真是狠心。
他策馬又來到了昨天的那條街道,但見明月皎皎、星光寂寥,昨日熱鬧的街道此時早就是一片冷清,只有一兩個稀散的商販還在賣花燈,想來是昨日剩下的花燈要低價賣出去,沈淮清擡腳走了過去,他骨節修長的右手提起一盞花燈,“這花燈如何賣?”
“十文錢一盞,”那小販笑容滿面,繼續道:“公子若是要買,便八文錢一個。”
沈淮清盯着這流光溢彩的花燈,想到昨日她跟他說過的那一番話,抿唇出聲詢問道:“這花燈有什麽傳統嗎?”
“公子有所不知,這花燈節向來是男女定情的日子,花燈節的時候,點燃花燈放入水中,菩薩便會保佑有情|人長長久久在一起。”這小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冤大頭,自然是淨撿一些好聽的話說。
這件事,她難不成真的沒有騙他?
這個念頭僅僅是剛想起,沈淮清就覺得自己的心軟的一塌糊塗,或許有那麽一瞬間,她是真的想要跟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心下微動,沈淮清擡手便買下來這些花燈,那小販正準備把花燈遞給他,卻見這公子提起一盞花燈便離開了,“剩下的花燈,便幫我放到河中吧。”
沈淮清提着這花燈朝前走去,橘黃色的火焰柔和皎潔,顯得他面無表情的面容也多了幾分柔和,無論他走到哪裏,那橘貓總是會跟在他的身邊。
一月有餘的時日,即便是只野貓也知曉感情,可她偏偏半分也沒有,還真是鐵石心腸。
回到府邸以後,沈淮清的花燈也終于熄滅了,這花燈原本就是只能照亮剎那的夜色,不多時,他的周圍便再次變成了一片黑暗,連帶着幽深的眼眸也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澀。
“花燈一點,十裏八荒盡思君。”
想起昨日她給他說的這番話,沈淮清眉頭微斂,思君,她是在思念誰呢?她曾說自己有一個心上人,可他死了,那她便要用餘生去思念他嗎?她說喜歡他的臉,她說自己對他是一見鐘情,可偏偏他們的相逢又是那樣的蹊跷。
她那般厭惡乞丐的一個人,破天荒的日日去城南尋他,當真是對他一見鐘情嗎?
還是說這張臉讓她想起了什麽人?
起先沈淮清只是腦海中隐隐有了這個想法,他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回想起他們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最後,他只能無力地發現,自己在她這裏或許真的只是個替身。
一見鐘情是假的,對他小意溫柔都是假的。
她告訴過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她騙他,她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替身。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對他說過半句真話。
盡思君,她到底在思念誰?
沈淮清的臉色蒼白了許多,他右手提着花燈、若說方才心中尚且對她有半分留戀,如今他恨不得立刻把她捉回來,綁到籠子中囚|禁生生世世。
她居然敢把他當成替身?
他可是帝王,如何能夠成為別人的替身?
他擡手把花燈扔在了地上,月光皎潔,那一盞花燈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如他的一顆心。
總歸是睡不着,沈淮清索性便坐在書桌前翻看一些書,這縣令白日送來了許多志怪傳說,雖說他這人不信鬼神,但是這些書确實很适合用來打發時間。
骨節分明的右手翻動着米黃色的書頁,他也慢慢有了困意,可視線落在上面的一行小字時,沈淮清頓時便清醒了,她怎麽敢,怎麽敢這樣作踐他?
“花燈一點,十裏八荒盡思君。花燈迢迢,綿綿歸期無絕期。”
花燈節确實是男女定情的節日,可這花燈的由來卻是一個凄慘的愛情故事。上古洪荒時期,一個女妖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