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色漸漸沉了下去,宮人輪番點燃了殿內的燭火,整間屋子都帶上柔和的暖色。
楚琛不知在哪個後妃宮裏用完了晚膳,滿面紅光的踱步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匆匆跑來一個禁軍守衛,在他耳際低語了幾聲,而後,楚琛含糊不清的罵了一句什麽,快步往殿裏走去。
勤政殿的正堂上,自己那被迷了心竅的兄弟仍跪在原地,仿佛真的在悔過一般。
楚琛走到金椅邊,坐了下去,而後掀翻了桌案上一方燃着紅蠟的燭臺,咬牙切齒地問道:“楚玥,你派人圍着皇城,難道還想逼宮不成?”
“皇兄明鑒,臣弟不過是想讨封手谕,皇兄若給了,他們自然不敢做什麽。”楚玥擡頭盯着那寶座上的男人。
楚琛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眼前并非那個一向恭順的弟弟,而是一只吐着信子用豎瞳脅迫着自己的毒蛇。他渾身上下的肥肉都不自然的抖了一抖,而後故作鎮定地說道:“朕給你兩條路。要麽你老老實實地留在金陵,當個普通王爺,我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自在無憂。要麽,你自廢武功,天崖海角我也随你去。”
榮華夢一場,功名紙半張。
十年一場鞠躬盡瘁的大夢,醒時竟給自己留下了這麽兩條路。
左邊是死路,右邊,也是死路。
時至今日,楚玥對楚琛才徹底滅了所謂兄弟之情的幻想,冷冷開口:“皇兄應知,臣弟自小體弱,原是養不活的。臣弟全靠着師父傳授的一身武藝作為根本,才茍延殘喘至今。皇兄若是讓我自廢武功,也便等同于賜死了。”
“皇兄亦應知道,這大殿無人,單憑殿上這些随從,根本攔不住我。雖然進殿時我身上武器已經卸下,但三招之內,我仍有信心可取皇兄項上人頭。我的人守在外面,宮中但凡有所變動,自會沖進來救我。到時,這龍椅上坐着的人究竟是誰,我不說,皇兄也該知道。你我兄弟,原是不該鬧到這種地步的。我絕不會幫助離國對付大昭,只求皇兄準我離開。”冰冷的話語從唇齒間傾瀉而出,楚玥仰頭看着楚琛,眼神裏透出了一絲的輕蔑。
楚琛又何嘗不知,楚玥的話并非誇張的恐吓,自己的這個弟弟是真的可以輕輕松松的做到方才所說的一切。
他現在才明白,楚玥敢獨自進宮,自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而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由刀俎變為了粘板上的魚肉。
靜谧的氣氛在殿堂上漫延了片刻,而後被楚琛虛僞的笑聲攪了個幹淨:“哈哈哈,子钰,我們都是自家兄弟,為兄也不過是同你說笑。不就是一道手谕,為兄這便寫給你。”
接過了手谕,楚玥起身謝恩。雖然雙腿已經跪得發麻,他卻強忍着站起,愣是沒有帶上一絲的踉跄,仿佛他只在大殿上跪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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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琛目送着他離開,方才如夢初醒,叫來了滿殿的侍衛。
宮門口,墨竹騎着楚玥的愛馬朔雪在外面候着。楚玥走出宮時,步伐已經虛浮脫力,他跌在墨竹的懷中,吩咐道:“讓領頭的把他們帶回軍營去。我已要到手谕,我們回府,立刻出城離開。”話落便暈了過去。
楚玥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金陵的郊外。馬車颠颠蕩蕩,連帶着謝長歌的懷抱也跟着不穩起來。
“子钰,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楚玥睜開雙眼,便聽到謝長歌如是說道。
楚玥從謝長歌懷中坐起,看着車內睡得香甜的兩個孩子,問道:“我倒是無妨。只是……可有追殺我們的暗衛?”
“我和墨竹已經解決了兩撥人,青松在外面駕車。”謝長歌說,“你身子可還有不适?”
楚玥搖頭,同他說了丹藥的事情,而後道:“楚琛不會就這麽輕易的放過我們。還會有再有人來的,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我已經提前派副官租賃好了漁船,我們先沿長江乘船到廬江,然後經大別山北上,順着秦嶺回到長安。不出意外年前應該回得去。”
謝長歌道:“這些都不急,你先睡會兒吧。”
楚玥自知自己身體不好,在殿裏跪了半日,縱然是服下了從師父那裏讨到的丹藥,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便應聲睡了過去。
再度醒時馬車已經停了,謝長歌已不在車上,車廂裏只剩了青松摟着兩個孩子。
“一覺睡了過去,如今這情形是怎麽了?”楚玥按了按額角,問道。
青松着急地說道:“咱們原是到了碼頭,準備喊您上船的。結果又來了暗衛,太子殿下和墨竹正在同他們厮打。”
楚玥摸了摸腰間佩劍,任由青松不停地阻攔,掀開車簾走了出去。
江岸邊散着濃重的血腥味,沖得楚玥又忍不住泛起了惡心。
謝長歌同暗衛糾纏着,看見楚玥,一劍沒入對方胸口,拔劍的瞬間朝楚玥喊道:“這邊有我和墨竹,你回去。”
楚玥順手解決了偷襲他的一人,腳步踉跄了一下,而後道:“只要上了船,楚琛的人便追不上我們,我們速戰速決。”
謝長歌一邊同向他襲來的暗衛厮鬥着,一邊後退到楚玥身邊,說:“你看看你自己,連站都站不穩,還談什麽速戰速決,快回去。”
楚玥穩了穩步伐,估算了一下在場的暗衛人數,說:“也沒幾個人了。我護着青松和兩個孩子先上船去,而後再來助你們,殺光這些人,我們就抓緊離開,不能耗下去,不然暗衛人數只會越來越多。”
謝長歌自知勸不動他,便點頭妥協。
楚玥回到馬車,帶下了車裏的三人,其間又有幾個不長眼的暗衛偷襲過來,盡數被楚玥解決掉了。
“故之,墨竹,你們兩個快上船。”楚玥站在船邊,一劍劃過敵人咽喉,被濺了一臉滾燙的血。
北風像刀子一般烈烈地吹着,墨竹解決掉了最後一人,跳上了烏篷小船。
船家松了口氣,哆哆嗦嗦地撿起掉在艙裏的木槳,在水裏劃了劃。
遠處,突聞馬蹄聲聲,有燈火浮動。
岸上的朔雪不安地踏着前蹄。
又是一隊人馬,粗略估算有三四十人。
墨竹的目光掃過謝長歌左臂上橫着的口子,又掃過楚玥尚且平坦的小腹,接着看向兩個驚慌到不敢出聲的孩子,最終目光落在了青松的臉上。
緊接着,墨竹踮腳跳起,飛身跳回了碼頭。
“墨竹,回來。”楚玥沉聲喊道。
東方破曉的日光灑在墨竹小麥色的臉頰上,他拔出随身的劍,頭也不回地說:“我為主子引開賊人。之後,我便帶着朔雪一同浪跡天涯,不再同主子一路了。”
船上誰人不知,墨竹在撒着一個非常拙劣的謊。
以他一人之力,如何對抗幾十精銳?
所謂天涯,多半隔開了生與死。
楚玥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朝墨竹扔去:“這是我朝師父讨的固本丹,還剩一顆,到了緊要關頭,不要硬撐。”
墨竹擡手接過瓷瓶,道了聲“多謝”,而後跨上朔雪。
“墨郎——”一直一言未發的青松突然紅着眼眶大喊。
墨竹回頭,回了青松一個并不明顯的笑。
“沒白疼你。”這聲音像二月的東風,卷過江頭。
那是楚玥第一次看見墨竹笑。
船夫飛快地劃着槳,沒入了尚未被晨曦的微光浸染的黑暗。
墨竹跨馬而行,沖進了極東的光。
将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楚玥突然想起,自己四歲那年剛到清荷山。
夜裏下起了一陣疾雨。風嗚咽着恍如狼群,瞬間亮起的閃電便是狼群泛着綠光的眼。滾滾驚雷,将山中的竹子劈去了大片。
楚玥躲在床腳,望着窗外張牙舞爪的影子,一動也不敢動。
房門似被疾風吹開,伴着電閃雷鳴,一道黑影投入房間。
楚玥幾乎要叫出聲來,可定睛一看,卻發現來人是從宮裏來跟着伺候他的墨竹。
墨竹站在簾邊,小聲地對楚玥說了五個字:“你睡,我看着。”
後來楚玥才發現,那晚的墨竹也不過是故作鎮靜,他其實也怕極了夏夜響着驚雷的雨。
寬闊的江水靜悄悄的,像極了雨水初停後的夜晚。
江面上,只有青松夾雜着抽泣,哼起了一曲不成調子的歌。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那是在五年前清荷山,青松夜起散心,走入了叢生的竹林。
月如銀盤,将原本該閃着布滿整個夜空的星星映得失了光芒。整個空裏,只餘了一輪皎月。
青松站了一會兒,正欲回房。
忽聽得一聲清麗的哨聲,似是鳥鳴,卻比鳥鳴還婉轉低回了半分。
他猛地回頭,只見一人,倚竹,抱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青松吓了一跳,開口抱怨:“怎麽半夜在這裏吓人?”
墨竹只說:“跟着你出來的。”
“跟我出來做什麽?”青松問。
“不做什麽。”那人依舊淡淡的語氣,仿佛在說着與自己全然無關的話語,“你以後跟着我吧。”
青松歪頭看了他半天,愣是沒有明白墨竹話裏的意思。
“我是出生掖庭的奴隸。後來機緣巧合學了些武藝,被選了出來跟了殿下。”墨竹說。
“什麽意思?”
“我沒淨身。”
“我是四殿下府上的,所以我也沒淨身。”
“哦,但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
“???”
“乖,別問了。”
後來青松才知,墨竹那天的意思是,我上你下,自是不一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榮華夢一場,功名紙半張,是非海波千丈。——汪元亨《朝天子》
裂将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辛棄疾《賀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