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莊斐同鄭媛是高中同學, 彼時如膠似漆的二人,自鄭媛去外地上大學後,便逐漸淡了聯系。
從逢年過節偶爾的交談之中, 鄭媛知道莊斐交了個男朋友,但從未見過面,連他的名字都不甚清楚。
但這倒不是重點,重點是——湯秉文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的公司根本不在這棟樓, 因此,莊斐也從未料想過會在這裏碰到他。
距離上次訣別不過幾日,湯秉文看起來稍稍恢複了點精神,不過依然憔悴得厲害,眼底的黑眼圈大抵很是難消。
森林親昵地在他懷裏鑽個不停, 發出愉悅的呼嚕聲。而湯秉文卻不同往日那般陪它玩耍,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 雙手略顯僵硬地捧着森林, 仿似抱了個燙手山芋。
“湯哥, 它好像很喜歡你欸,你有沒有養貓的打算?”宋其姝上手輕輕摸了摸森林不安分的小腦袋。
在湯秉文懷裏, 森林一霎變得乖順許多,換做往日有生人摸它腦袋,怕是一腳蹿出百丈遠。
“工作太忙,還是算了。”湯秉文搖搖頭, 将森林從懷裏捧起,掃了眼面前的人,定格在莊斐身上時, 又匆匆略開,将森林遞過去, “給。”
莊斐伸手去接,偏偏剛剛摸到皮毛,森林便像水一般從手中流走,又違反萬有引力,逆着流回了湯秉文懷裏。
鄭媛同宋其姝都被這副場面給逗笑了,而兩人也只能尴尬地賠着笑臉,唯有森林心無旁骛,自得其樂地玩耍着。
“好家夥,連你這個主人都不認。”鄭媛擡手拍了拍莊斐的肩,“咱們湯哥魅力這麽大的。”
莊斐含混地應了一聲,湯秉文則蹙眉看着懷裏玩得正歡的小家夥,似是不滿它的行為,偏偏寵溺如他,再生氣也發不了什麽像樣的脾氣。
“走走走,湯哥,跟我們一塊去吃飯吧。”鄭媛不由分說地抓着湯秉文的胳膊向前,“就當是感謝你之前幫了那麽多忙。”
“不用了。”湯秉文試圖掙脫,然而懷裏抱了個貓,鄭媛的手勁又不是一般的大,怎麽都掙不出分毫,只能同受刑一般被她押着走。
雖然如果他願意,認真用起勁來,想要甩開不過是分分鐘的事。偏偏他向來不習慣對異性動手,又不懂得抹開面推脫,只能自個兒受着。
莊斐在一旁望着他略帶窘迫的模樣,暗自覺得好笑又心酸,湯秉文的脾氣可真是一點都沒變,天生是挨欺負的命。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鄭媛主動開口介紹道:“球球,給你介紹一下,這是跟我們同一層樓的、隔壁公司新來的程序員。可牛了我告訴你,好幾次我們組有什麽搞不定的代碼,全靠他過來幫忙,算是我們公司的‘編外人員’吧!”
原來有朝一日,湯秉文也成了需要別人介紹的“陌生人”了。
這種感覺很新奇,新奇到過分苦悶。莊斐敷衍地應着聲,想着不愧是湯秉文,老好人一個,三番五次傻不愣登地給別人打白工,辛苦到把自己忙進了醫院,忙死他才好呢!
“诶喲,每次看到湯哥過來,我就覺得我們組的簡直都是一群‘廢物’。尤其那個張昱濤,就知道把我當小黃鴨念叨代碼,結果把兩人時間都浪費了,啥也沒幹得成。”鄭媛笑着埋怨道。
宋其姝一挑眉:“我看張昱濤喜歡你呢,你信不?”
“呸,我就是他的‘工具鴨’,什麽喜不喜歡的。”
“那咱們打個賭……”
身旁熱熱鬧鬧地聊起了新話題,莊斐的思緒逐漸從兩人的話中抽離,目光不受控地越過兩個人,飄向了遠處。
四目相對之際,彼此都默契地別過了臉,唯有超速的心跳,是剛剛那副一閃而過的畫面的餘音,連綿不絕。
很吵,耳邊熱鬧的争論聲,四處紛沓的腳步聲,以及逼近門口時,喧嘩的車聲。各個噪聲自四面八方湧來,幾乎将她團團圍困。
可又好像很靜,靜到萬物被按下了靜音鍵,唯有他的呼吸、他的腳步、他的心跳,同自己的一一産生了共鳴。
他在想什麽呢?
可惜不能看也不能問,他們是比陌生人還陌生的存在。
四人一道來到了寫字樓附近的小餐館,環境還算幹淨,價格也很劃算,在這裏用餐的多是周圍的打工人。
像是心憂湯秉文随時會跑,鄭媛的手一刻沒松過,直到把他押到了內側座位,自己堵在了外側時,才安心地收手開始翻看菜單。
而宋其姝率先主動去拿碗筷了,莊斐打算去幫忙時,卻被鄭媛以“客人”的名義攔下,不得已,她只能坐到了內側。
窄窄的長條桌上,兩人的距離不過半米,默契地一同拿起水杯時,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熱到一并傳遞至了莊斐的耳根。
“湯哥最大!湯哥先點!”鄭媛獻着廉價的殷勤,将菜單塞進了湯秉文手裏。
自知推脫不過,他只能垂眼翻看起菜單:“來一份清炒蝦仁,一份杏仁豆腐吧,剩下的你們來點。”
莊斐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覺地一動,湯秉文一不愛吃河鮮,二不愛吃甜點——
這兩道,全部都是莊斐喜歡的菜。
雖然湯秉文不挑食,但他到底是個有自己喜好的人。不過和莊斐一同用餐時,他通常會全部依着莊斐的口味來,只有偶爾分餐時,才會做些自己愛吃的菜。
從前,這些都是湯秉文貼心的證明,是湯秉文愛自己的證明。
然而此時此刻,莊斐突然有點不快,她讨厭這種被照顧、被考慮,在這種關系下,湯秉文實在是個很沒有分寸感的男人。
“湯哥口味變了啊,之前怎麽沒聽你點過這個。”鄭媛随口說着,将菜單遞給莊斐,“來球球,你第二大,看看有什麽想吃的。”
想吃的都被點了,莊斐摩挲着菜單,心裏進行着無比激烈的鬥争。
既然湯秉文“不仁”,那她就“不義”吧,莊斐伸手一點:“那就來份辣子雞丁好了。”
莊斐吃不了辣,而湯秉文來自一個以能吃辣著稱的省份。也不知他來昌瑞的這些年,天天順着莊斐的口味,吃辣能力降低了沒有。
“好巧,我也想點這個。球球,你什麽時候愛吃辣啦,我記得高中時,你一點辣椒都不碰的。”鄭媛純然不知兩人間的彎彎繞繞,接過菜單,和宋其姝頭抵着頭翻閱着。
“忽然想試試。”莊斐随口應了一句,目光不自然地上移,正對上湯秉文注視着自己的目光。
莊斐突然不想躲了,毫不猶疑地直視着他。那雙眼總是溫溫柔柔地看着自己,過去是,甚至現在也是。
她想她是被這溫柔鄉洗了腦,哪有什麽溫柔,哪有什麽深情,不過天生長了雙蠱惑人心的眼睛,看誰都是一樣的,對誰都是這麽的溫柔。
最終還是湯秉文敗下陣來,他淡淡別開眼,輕輕地笑了。
犯規、太犯規了,莊斐死死咬住下唇,捺下被這淺笑蕩開的一池漣漪。
杏仁豆腐率先上了桌,鄭媛一把将它推到湯秉文面前:“來來來,湯哥,你點的,你先吃。”
湯秉文苦笑了一下,只得用勺子挖了一小塊,而後食指抵着盤沿,悄無聲息地将盤子向前推了推。
莊斐垂着眼,眼看着這杏仁豆腐一路越過楚河漢界,直抵她不設防的中軍帳。
似是嗅到了桌上的香味,原本坐在湯秉文腿上的森林從桌沿邊探出頭,雖然守着規矩沒跳上桌,但渴望的小眼神可是掩蓋不住。見狀,湯秉文簡單夾了幾塊沒蘸調料的冷菜牛肉放進碟子裏,權當是它的午餐。
小家夥乖乖待在湯秉文腳邊,老老實實地埋頭吃着。原來即使不是經過精心配比的高檔貓糧,只要有湯秉文守着,它也能吃得很香。
其他菜也陸陸續續上了桌,直到紅通通的辣子雞丁呈上來時,那飄香十裏的辣味,刺激得莊斐不由得捂着口咳嗽了好幾聲。
鄭媛夾了塊雞肉,品嘗一番後點點頭:“嗯,這家口味還挺正宗,球球你快嘗嘗。”
“我……”莊斐舉着筷子,面露難色。
“別拘謹呀。”鄭媛将盤子向她推了推。
莊斐視死如歸地深吸了一口氣——又被一陣咳嗽打斷了施法——硬着頭皮試圖夾起一塊顏色沒那麽深的雞肉時,近在眼前的盤子忽然被抽走。
“你是不是感冒了?”湯秉文的語氣很平淡。
“啊?唔……我?”突然被搭話的莊斐,莫名變得無比慌亂。
“嗯,感冒了的話,還是少吃點辣的。這個清淡,吃這個吧。”湯秉文面不改色地用清炒蝦仁替代了辣子雞丁的位置。
可能是被那辣味刺激得,莊斐的鼻子忽然一酸,她點點頭,夾起一顆蝦仁:“謝謝。”
“诶喲,我們湯哥真貼心,我都沒留意到。”鄭媛滿臉抱歉,“球球,你感冒了怎麽還點這個呀。”
“我……以為吃一點沒關系的。”莊斐硬着頭皮扯道。
“沒事沒事,這道菜我來包圓。”鄭媛說着,又夾起一塊雞肉,“話說湯哥,你這麽細心,有沒有女朋友呀?”
這突然的話題,瞬間引起了飯桌上其餘三人的注意力。宋其姝滿臉八卦,莊斐不自在地望着碗盤,而湯秉文更是一陣尴尬的笑。
“要是沒有的話,回頭給你介紹介紹?我們公司可一堆優秀的單身女青年‘嗷嗷待哺’呢。”鄭媛說到兩眼都放了光。
“我……”湯秉文舔了舔嘴唇,“我有女朋友了,不好意思。”
其餘二人都在安靜等待回答,便使得莊斐松了一口氣的聲音有些明顯。
“欸,果然優秀的人都早早名草有主了。”鄭媛同宋其姝交換了一下苦澀的目光,又看向莊斐,“還是球球聰明,大學先一步鎖定好目标。”
這次,衆人的目光又移到了莊斐臉上,她努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嗯,是啊。”
“對了,一直都不知道,你男朋友畢業後做什麽的?還是在讀研?”鄭媛的八卦之魂又開始熊熊燃燒。
“他是在……”簡單的問題,卻是如此的難以啓齒,最終,莊斐堅定地望向鄭媛,“他是在投行工作。”
“啪嗒”,筷子落地的聲音格外清脆。
“不好意思。”湯秉文尴尬地笑了一下,彎腰去拾筷子。
有一根順勢滾到了莊斐腳邊,她俯身撿起,遞給湯秉文,隔着細細一根木棍,她能感受到湯秉文的手在微微顫抖。
“哇……聽着就很有錢的樣子。”宋其姝看着她滿臉豔羨。
“球球條件那麽好,男朋友肯定也不會差的啦。”鄭媛接話道,“小宋,看來只有我們堅守在單身的第一陣線了。”
“那怎麽辦嘛,天天兩點一線的,想找都沒地兒找。”宋其姝嘆了口氣道。
話題終于被移開了,莊斐松了口氣,夾了顆蝦仁入口。餘光掠過湯秉文時,發現他夾起一筷子飯,卻遲遲沒有放入口中。
也好,總不能難受的一直是自己,就該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結束了這頓食不知味的午餐後,四人一道向外走去。湯秉文大抵一早想結束這難受的結伴,将森林遞給莊斐:“那我先回公司了。”
可天知道,一旦有湯秉文在的場合,森林是絕不會要第二個人的。它在莊斐懷裏掙紮個不停,趁她一個沒注意,又騰空躍回了湯秉文懷裏。
見狀,四人一齊笑了,只不過有兩位笑得頗為苦澀。
“要不這樣,湯哥你先抱回公司吧,等會我們回去時再接過來。”鄭媛提議道。
湯秉文将目光移向莊斐,沒應聲。
“麻煩你了。”莊斐将森林的太空包遞給了他。
同湯秉文分道揚镳後,鄭媛猛地一拍手道:“欸,我就知道有女朋友了!回頭和小劉一說,她肯定得傷心死。”
“他……很受歡迎嗎?”莊斐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我們公司其他人都什麽樣兒。不過,球球你肯定不會喜歡這種。”鄭媛斬釘截鐵道。
莊斐一愣:“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記得你高中時交的男朋友,都是那種,打扮得特別時髦,家裏巨有錢,成天去KTV和酒吧玩……反正一看就是和我們這種土老帽不是一個檔次的。湯哥感覺太老實了,不像你喜歡的類型。”
“什麽呀……”莊斐一陣無奈,那些全是她不忍回想的黑歷史。
“說來也挺稀奇的,你這段談了多久,是不是四五年了?我記得你原來換得可勤了,還說什麽‘男人如衣服,一年四季要穿不同的’……”
“媛媛你閉嘴!”在外人面前,莊斐尴尬得很,急三火四地上手去捂鄭媛的嘴。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不過這段是怎麽談這麽久的,和我們分享一下心得嘛。”
哪有什麽心得,不過是和湯秉文在一起,比和別人都舒服自在得多。四年也不過如彈指一揮間,卻又在分別時,确切體會到他已經滲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可惜還不如同從前一樣,談個三兩月便拜拜,付出不了多少感情,自然抽身得也快。
“我不知道。”莊斐搖搖頭。
“這種就叫‘遇到對的人’了呗。”宋其姝插了一句嘴。
“那我們倆啥時候能遇到呀……”說着,兩難姐難妹又開始一陣“抱頭痛哭”。
是對的人,可惜除此之外全是錯的。
三人一路朝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鄭媛只覺得肩膀被人一拍,回頭望去,湯秉文向她遞來了一只手機。
“那個……你朋友的。”湯秉文的表情不知為何不太自然,“落在店裏了,剛剛老板跑出來交給我的。”
“哦。”鄭媛接過手機,将它遞給莊斐,“球球,是你的吧?”
“嗯。”莊斐接過手機,心仿佛被針狠狠紮了一下。
湯秉文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莊斐望着他不帶一絲留念、闊步離開的背影,剛剛那句話在耳畔不斷回響。
原來自己不過是他朋友的朋友,多麽疏離。
“那球球,我們就送你到這裏啦。”三人在停車場門口停住腳步,“回去路上慢慢開。”
“好。”莊斐笑着一颔首,望向宋其姝,“回頭你把地址發給我,等你下班後,我把森林的其他東西運到你家。”
“嗯,麻煩你啦,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它的。”
莊斐一個人走在停車場的路上,腳步聲在空闊的室內回蕩。沒有了耳畔熱鬧的讨論聲,獨自一人時,思緒不受控地變得無比活躍。
餐桌上的湯秉文還同從前一般關心她,剛剛交還手機時又是如此冷漠疏離,畫面交錯呈現着,必然有一個是虛假的。
她的那位從大學談到工作的男朋友,此刻搖身一變在投行工作。那湯秉文口裏的女朋友呢,是誰,是她嗎,會是別人嗎?
她承認自己小心眼,承認自己斤斤計較,可不把這個弄清楚,她沒法安生。
也許不是自己會更好吧,那樣她就可以毫無留念地放下過去了。可是心裏始終有一個聲音,有着惡魔的影子,說着自私自利的話語。
莊斐猛然回頭,一路向停車場出口飛奔而去,她要找湯秉文問清楚,什麽答案都好,她急切地需要一個回答。
一直跑到電梯間時,莊斐站在門前,剛剛的勇氣仿佛伴着急促的呼吸逐漸洩去,膽怯開始占了上風。
其實什麽答案都沒有意義不是嗎,她已經開始新生活了,不該總是想着從前,更沒有資格阻攔別人。
只是、只是……
有腳步聲傳來,卻在靠近時變得遲疑,而後停在了莊斐身邊。
一只手從旁伸出,向電梯按鈕按去。
莊斐的目光本能地望去,霎那間,所有的遲疑、畏怯,統統被沖動打了個落花流水,她望着那只再熟悉不過的手,一把上前握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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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鄭媛說的“小黃鴨”指“小黃鴨調試法”,意為“在程序的調試、糾錯或測試過程中,耐心地向小黃鴨解釋每一行程序的作用,以此來激發靈感。”(via 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