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也不知道室友是做什麽工作的, 每天比他這個常常加班的互聯網民工回來得還要晚。而且每次回來,必定一陣“敲鑼打鼓”——電鑽一般的電動牙刷聲,塑料拖鞋拍在磁磚地上的聲音, 還有震天的噴嚏聲和擤鼻子聲,可憐薄薄一層門板根本遮擋不住分毫。

湯秉文有委婉地向對方提出過建議,對方好說話得很,又是哈腰又是道歉, 拍胸脯保證下次一定安靜。可惜話說得好聽,動靜還是照響不誤。幾次三番後,湯秉文也妥協了。

畢竟找到個允許養寵物、房租也不高的房子不容易,找到個能接受養寵物的室友也不容易,世事哪有十全十美, 湯秉文決定還是能忍則忍。

偏偏今天,湯秉文一回家便發現自己的耳塞被咬爛了。罪魁禍首坦蕩得很, 一只破碎的耳塞丢在他的床頭櫃前, 還有一只則被嫌疑人叼回了窩裏。

養了一年多了, 森林這個愛咬東西的毛病還是沒變。雖然在他的教導下,起碼能放過沙發椅子這些大件一馬, 但一些沒見過的新奇小玩意兒,依然難逃它的貓口。

“吐出來!”湯秉文故意板着臉道,手拍了下它的背。

小家夥被吓得一怔,而後忽然張大嘴開始嘶嚎, 在貓窩裏翻來覆去不停打滾。

這不過輕輕一拍,看它這表現,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虐待寵物了。湯秉文冷臉看着它演, 望着它這副理不直氣也壯的模樣,腦海中很突然地閃過一個身影。

沒了耳塞, 晚上室友回家時只能硬扛。湯秉文好不容易躺出了點兒睡意,大門“吱呀”被推開時,他絕望地嘆了口氣。

還是熟悉的那串聲音,都能想象出室友的每步行動。幸而室友的動作還算快,半小時折騰完後,便回到了卧室。

當然,回到卧室後他也沒消停,一條一條地刷着短視頻。好在水泥牆的隔音比門板要好些,那些噪音細微地鑽來好似蚊子叫,雖然擾人,但忍一忍也能睡着。

那些聲音順着睡意鑽進了夢裏,而後愈來愈響亮,變成了一串熟悉而又令人心煩的音樂——

大半夜打電話給他,大抵又是程序出了什麽問題,得讓他連夜抓緊去搶修。

僅僅不到一小時的淺度睡眠,強行睜開眼時幾乎頭痛欲裂,湯秉文摸過手機,雙眼尚未适應刺眼的光亮,他幹脆順着記憶劃過接聽鍵,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喂,有什……”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生生打斷了。

那頭在哭。

那個紅了眼眶都會讓他心疼欲裂的姑娘,此刻在歇斯底裏地嚎哭着。

哭聲刺破黑夜,精準無誤地攥緊了他的心髒。

湯秉文猛地從床上坐起,握着手機的手都在發抖,他所有的聲音都湮沒在了那令人心顫的哭聲裏。

那個理應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裏疼愛的姑娘,會是誰讓她哭得這麽傷心——雖然這個想法出來的第一刻,湯秉文就絕望地嘆了一口氣,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從黑夜裏摸索着起身,一只手始終牢牢将手機貼在耳畔,他竭力從間隙之中說上幾句話,卻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直到後來哭聲漸止,那頭抛下一句道歉,沒給他任何回答的時間,便匆匆掐斷了電話。

再度回撥過去時,那頭顯示已關機。是被拉黑了還是确實已經關機了,湯秉文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現在迫切需要确認對方的情況。

已是淩晨時分,公共交通全部暫停了,出租也極其難打,等待少頃未果後,湯秉文幹脆就地掃了輛共享單車,一路朝莊斐家疾馳而去。

兩地橫跨了大半個區的距離,在手機地圖的導航上,騎自行車所需要的距離是一個小時,而湯秉文只用了四十分鐘。

分明是刺骨的冬日深夜,他卻生生出了一背的汗。

幸而門衛對他的臉還算相熟,沒有多做阻攔。湯秉文一路趕到莊斐家門前,叩了兩聲門,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又是兩聲稍大的敲門聲,湯秉文側耳貼上門,裏面靜悄悄一片。

一種恐懼自心髒發散至全身,原本燥/熱的身軀,一霎那寒意遍起。湯秉文嘗試着按下指紋,錯誤的提示音讓他心下一沉。

密碼……湯秉文使勁抿唇,沒報期望卻又無比希望奇跡發生地按下了兩人的生日組合數字。

一串悅耳的音樂,将他躍至喉口的心髒拽回了胸腔。

屋內一片漆黑,唯有未拉嚴的窗簾分享了一束月光,照亮了那麽一小塊地板。湯秉文按下暖黃的室內燈,一眼便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莊斐。

湯秉文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過去的,那動靜惹得莊斐哼唧了兩聲,他伸出的手生生僵在半空,鼻腔內遲來地體會到了莊斐剛剛感受的酸意。

盡管湯秉文見過她很多不修邊幅的時刻——剛剛起床時睡眼惺忪的樣子、醉酒時大發酒瘋的樣子、和他歇斯底裏吵架的樣子——但還從未看過如此狼狽的莊斐。

臉上的妝花了大半,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面頰,因為呼吸不暢而半張着雙唇,似乎在夢裏也很痛苦,以至于眉頭緊鎖。

莊斐向來是個最要面子的人,毫不誇張地說,連下樓倒垃圾都要畫好全妝再搭配好衣服。雖然偶爾湯秉文也會因為她的拖延感到無奈,但大多數時刻,他願意包容她對美的追求。

她一定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湯秉文一陣自責,但毫不後悔。其實這樣的她反而有種真實的可愛,只是如果可以,湯秉文寧願她是快樂地淋了一場雨變成這樣,而非經過了眼淚的痛苦洗禮。

“帶妝睡覺皮膚會爛掉的!”莊斐瞪大眼的驚呼忽然在耳邊響起。

那還是學生時期的暑假,莊斐去接他下晚班,兩人一路上說着聊着便到了淩晨。

湯秉文一路将她送到了家樓下,莊斐苦兮兮地表示,她現在好困好累,可等會回家又要卸妝又要洗澡,真想倒頭就睡。

聞言,湯秉文忙不疊地表示抱歉,順帶提了個自以為很有用的建議——可不可以第二天早上再卸妝。

那時候,他對化妝是真真切切的一竅不通,畢竟從小到大,他都沒接觸過幾個化妝的姑娘。雖然在認識莊斐後,他有自發地去學了些生理知識,但化妝到底還是在預設範圍之外。

聽到他的話,莊斐像看外星人一般瞪大了雙眼,叫出了上面那句話。

湯秉文當了真,被吓到不輕,想着女生真是不容易,為了美還要冒這樣的危險。于是在他無比擔憂地提議莊斐以後可不可以不化妝時,又遭到了對方一陣無語的目光。

直到回家後他一查詢,才知道那句話多少誇張了,帶妝睡覺确實對皮膚有傷害,但并沒有他想象得那麽可怕。

只是這些傷害能夠避免的話,還是盡量避免為妙。畢竟看莊斐梳妝臺上那堆瓶瓶罐罐,也知道她對自己的皮膚有多愛護。

湯秉文記住了這一點,于是日後二人同居時,時間稍晚了些,他便會主動提醒對方去卸妝。

有次莊斐醉酒晚歸時,實在頭暈得厲害,便把這項重任交給了湯秉文。他有模有樣地拿着卸妝水幫她卸了一遍,結果翌日一早,被莊斐毫不留情地罵了一頓,順帶一番詳盡的卸妝指導。

那時候湯秉文才知道,他了解的僅僅是皮毛中的皮毛。原來不僅化妝無比複雜,卸妝也大有門道,眼睛、面頰和嘴唇要用不同的東西去卸,有些還需要乳化,講究得很。

幸而湯秉文的學習能力一向上乘,莊斐教了一次,他便盡數學會了,并且在當晚,給她卸了個完美的妝。

而此刻,湯秉文找來一條毛毯幫她蓋上,打來一盆溫水,從梳妝臺上按記憶挑出幾樣,零零碎碎也擺滿了小半個茶幾。

他半蹲在莊斐身旁,指尖小心翼翼地撥開黏在面頰的頭發,輕柔地開始給她卸妝。

那張原本糊成一團的臉,逐漸變得幹淨明晰起來。褪去那些美麗卻稍顯成熟的妝扮,顯露出來的素顏帶着少許幼态,純潔而又天真,乖順到惹人憐惜。

忽然間他發現,原本緊擰的眉頭不知何時已舒展開,雙唇也略略抿起,整張臉上一派安和。是那令人不安的噩夢結束了嗎,湯秉文安心地笑了。

卸完妝後,湯秉文輕輕地将她攔腰抱起,一路安置到床上,耐心地掖好被角。

她陷在柔軟的被褥裏,閉着的雙眼不自覺動了兩下,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十分享受的模樣。

湯秉文近乎陶醉地望着她的睡顏,同居的一年多,他素來比她睡得遲起得早,于是便也看了一年多她的睡顏,并且發現遠遠沒有看夠。

阖上那一向古靈精怪的雙眼,安靜時刻的她,似乎将隐藏起來的脆弱盡數顯現。湯秉文很想保護好她,很想幫她擋下所有的風雨,卻也因此更加痛恨自己的無能。

客廳內還有些淩亂,室外鞋不知為何被踢進了客廳裏,手機、包包之類的也零散地丢在地上。包括餐桌上,還有吃完早餐沒收拾的碗筷——

湯秉文無奈一笑,對于打扮自己一向具有百分百行動力的莊斐,在收拾家裏這件事上似乎有着無盡的拖延症。每每他出差回來,家裏就和打過仗一般亂,偏偏她自個兒依然光鮮亮麗,漂亮又幹淨。

他蹑手蹑腳地往卧室外走,打算幫着收拾好再離開。可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一只手不管不顧地抱上了他的臂膀。

湯秉文以一個別扭的姿勢回身望去,莊斐似乎還在睡覺,尚未察覺自己無意識的動作。

這也算是她睡覺時的一個癖好——總愛懷裏抱着些什麽。大多數時候抱的是他,像只樹袋熊一樣挂在他身上,害得他一晚都不敢動彈,常常睡完覺起身腰酸背痛。

而到了夏天,莊斐便嫌棄他體溫太高,抱的東西則改成了毛毯或空調被一類的。總算能自由翻身了,湯秉文卻還不太習慣。

被莊斐抱着睡覺,對他來說是痛并快樂着,并且後者遠勝于前者。她的身體很軟,纏過來像一團溫熱的水,那似有若無的清淺香氣,以及撲在他鎖骨上的平穩鼻息,常常是他最好的助眠劑。

此時,湯秉文頗為無奈,一手任由她抱着,順帶身軀努力保持平衡,伸出另一只手去抽衣櫃裏的毛毯。

順利得手後,湯秉文一邊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出,一邊試圖用毛毯填補空隙,動作仔細到像在拆彈。

然而,他還是剪錯了引線,那抱着自己的雙手忽然開始不管不顧地亂揮起來,将毛毯打落在地,雙眼依然是閉着的,但嘴裏開始煩躁地哼唧個不停。

湯秉文被吓到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想着已經這個時間點了,明天的班必然是上不了了,倒不如忍一忍,乖乖給她抱一夜算了。

可事情明顯比想象中要出格得多。

那雙手不再滿足于他的胳膊,而是一邊往上攀,一邊将他往下拽。湯秉文不敢提供任何反方向力,乖順地一點點俯下背脊,直到那雙手逐漸勾上脖頸時,一種熟悉的感覺擊中了他。

太熟悉了,以至于此刻他不知道是舊日的記憶帶來了幻覺,還是她在幫他重溫那種熟悉。

他沒有反抗。

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并且大到填滿了腦海,把理智擠到無處安放。

唇瓣相貼的那一刻,他想做一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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