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拿好
沈沅曾聽人提起,祈朝如今既是權臣當道,若放在以前,京中的勳貴子弟們見到陸之昀時都會同見到皇帝陛下似的,不說要對其三跪九叩,也要即刻起身作揖。
小皇帝最是敬重他的舅父,對此也表示了默許。
此事大有僭越之意,陸之昀便讓他的屬下禁止了這種行為。
實際上,所有人見到首輔陸之昀時,比見到皇帝還要心有惴惴,都會謹小慎微,生怕會出什麽岔子。
女眷們的席面都被安排在了一個臨水的荷花廳上,此廳視野開闊,延展的角檐亦可遮陽。
沈渝在半柱香的功夫前,就離開了自己席位,不知去向了何處。
沈沅同碧梧耳語片刻後,便也穿過複廊,離開了荷花廳。
她的表情平靜淡然,卻不時地用餘光觀察着,正往國公府方向行走着的陸之昀。
縱是前世的陸之昀曾常來墳前看她,還娶了她的靈牌。沈沅卻無法确定,前世的陸之昀到底是在何時,對她有了所謂的情意。
她并不會貿然行動。
今日想靠近陸之昀,也只是想試探試探,男人對她的态度到底幾何。
這般想着,沈沅終于穿過了複廊。
而陸之昀和他的下屬亦于此時,即将從她的身前經行而過。
碧梧看着站在原地的自家小姐,只以為她是想等這氣場強勢,令人生畏的鎮國公先離去。
沈沅捏着軟帕,卻覺陸之昀好像并沒有注意到她,他只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行着。
可若錯過了這次機會,她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了。
Advertisement
帶着荷香的穿廊風忽地拂過時,沈沅也屏住了呼吸。
那風兒刮得方向,恰好面對着陸之昀。
沈沅的心跳又加快了許多,卻瞄準了時機,在陸之昀正好要走過她時,悄悄地松開了纖白的右手。
質地柔軟且泛着淡香的帕子,便随着那陣不疾也不徐的荷風,往陸之昀的方向刮了過去。
荷花廳裏的女眷也都看向了沈沅的方向,她們自是也都看見了,那帕子如蝴蝶般,飛到了首輔大人的面前。
——“你說她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誰知道啊,不過是自诩有幾番姿色,便想通過這種拙劣的手段來靠近鎮國公。呵,等着看她的笑話罷。”
幾名女眷低聲交談的言語自是被仍坐在席位上的沈涵聽到了,她亦捏着拳頭看向了沈沅,眼神卻帶着幾分莫名的仇視。
而另一頭的沈沅,自是沒主意到嫡妹異樣的目光。
那帕子好巧不巧的,竟是落在了陸之昀的烏靴之旁。
男人亦因這塊突然造訪的帕子,驀地停住了步伐。
陸之昀身後的江卓不禁側首看向了,那廊下亭亭站着的美人兒。
江卓連連搖首,心中暗嘆。
也不知這姑娘到底是膽子大,還是行事冒失。
“大人……”
沈沅柔怯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正猶豫着要不要走到男人的身前,同他認聲錯。
陸之昀卻微垂着鴉睫,仍未看向她。
沈沅有些不知所措。
她覺這時的陸之昀,應該是對她沒有什麽心思的。
或許她做出了這樣的冒失之事後,他可能還會對她生出不好的看法。
席面上,有些女眷紛紛用帕掩唇,做出了一副嘲諷之态。
江卓見自家主子仍緘默地站在原地,神色卻并不沉冷,一時也沒了主意。
他尋思着,要不然就先幫那冒失的美人,将地上的帕子拾起來。
江卓剛要走過去,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的眼睛瞪大了好幾分。
他親眼見着,在皇帝面前都不需要跪着的權臣陸之昀,竟是彎身,幫那美人拾起了帕子。
荷花廳內的女眷們瞧見他這舉動,臉色也都是驟然一變。
剛過午時,豔陽高照,日光猶自刺目。
沈沅被日光灼得晃神時,陸之昀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前。
男人的身量高大峻挺,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将纖瘦單薄的她,罩得嚴嚴實實。
他身上公服的廓形挺拓莊重,衣前補子上的大小麒麟盤踞成團,呈着奔騰的态勢。
陸之昀伸手,繡着江崖海水紋的寬袖随即頓展,便主動将那塊軟帕遞還給了她。
沈沅怯怯擡眸時,正對上他充耳懸瑱的梁冠下,那雙深邃又威冷的眼睛。
同時也嗅見了,男人身上疏離且冷冽的松木氣息。
陸之昀總是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沈沅面對這種情況,也慌了陣腳。
“拿好。”
陸之昀面色平淡,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沈沅聽着他低沉且醇厚的聲音,這才顫着白皙如瓷的纖手,接過了這塊帕子。
“…多謝大人。”
——
戲總要做個全面。
陸之昀一行人離開荷花廳後,沈沅便同碧梧徑直走到了韶園的海棠春塢處。
碧梧剛要同沈沅講訴一番,适才她是如何的心驚膽戰。
可還未來得及開口,主仆二人便透過那滌環紋的漏窗,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女子泣音——
“谌郎…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渝兒…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受任何的委屈。”
說話的二人正是陸谌和沈渝。
兩個人尋了這處僻靜之地幽會。
女子在嬌弱哭泣,男子則在溫聲寬慰。
碧梧難以置信地看向了沈沅,見自己主子的美目沉靜無瀾,卻又似是沉浸在了什麽心事中。
既是來到了海棠春塢這處,沈沅自然也想起了前世的往事。
前世,她和陸谌也來單獨來過此地。
當時的時令是盛春,海棠花開得招展多姿。
她背對着粉牆上的漏窗,陸谌則站在她的對面。
沈沅記得陸谌穿了一襲月白的直綴,自打成婚後,除卻遇上伯爵府的內事,兩人之間很少會單獨交流。
陸谌讓下人都侯在了粉牆外,沈沅站在枝葉款擺的花樹下,心情也驀地變得有些緊張。
“伯爺…”
自大婚那日獨守空房後,沈沅就再沒喚過陸谌官人,只會稱呼他的爵位。
陸谌也不知為何,竟是突地靠近了她。
沈沅下意識地往後退着步子,陸谌卻突然用微涼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先別動。”
陸谌說罷,沈沅便依着他的言語,沒敢再輕舉妄動。
沈沅本以為,陸谌是想同她親近的,她心中雖沒多少期待,卻并未做出任何反抗之舉。
她剛要垂下眼睫,便聽見漏窗外,傳來了丫鬟的聲音——
“姨娘…姨娘您等等奴婢啊!”
話音甫落,陸谌便松開了她的下巴,淡淡回道:“你可以回去了。”
沈沅驚詫地回身看去,這才恍如大悟。
适才她和陸谌雖然什麽都沒有做,但若站在漏窗外,便很容易讓人覺得,陸谌吻了她。
那段時日,陸谌與沈渝的關系不睦,二人總有争吵。
陸谌為了氣一氣站在漏窗外的沈渝,便做了這場戲。
其實沈沅縱是嫁給了陸谌,也從未想過去摻和他和沈渝之間的關系。
往後的餘生如果都要守這份活寡,沈沅也認了。
只是陸谌的有些做法,卻激化了她和沈渝之間的矛盾。
碧梧瞧見沈沅的面色有些低落,剛要出言安慰。
沈沅的面色卻很快恢複了平靜:“我們走罷。”
待離開了海棠春塢這處,碧梧小聲問道:“姑娘,看着康平伯和二姑娘這樣…您心中一定很難受罷?”
沈沅卻神情悵惘地搖了搖首。
悵惘的緣由,卻不是因為陸谌和沈渝,而是又想起了适才在荷花廳處發生的事。
陸之昀對她的态度淡淡,卻幫她撿起了帕子。
他為人過于高深莫測,她實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
思及,沈沅微微垂下了眸子。
卻不知,自己何時才能有機會,再見到陸之昀。
——
海棠春塢。
沈渝仍在陸谌的懷中傷感地泣着,陸谌的心口竟是突然泛起了一抽又一抽的悸痛。
只是他心中明白,他突然有了這種感受,不是因為沈渝的哭聲。
适才他透過漏窗,看見了沈沅的身影。
沈沅亦看向了他。
二人的眼神間,難免有了交彙。
她看他的眼神毫無波瀾,半絲情緒都沒有。
可沈沅氣質柔弱,她不笑時,眉間總似染着淡淡的哀怯。
沈沅看他的眼神,于陸谌而言,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而正是這種熟悉感,才讓他生出了這種異樣又痛苦的感覺。
——
京師的前門街聲色繁華,商鋪鱗次栉比,貨物錯綜連雲。
行人肩摩毂擊,喧嚣熱鬧。
沈沅同碧梧從一間名喚绮繡坊的成衣鋪子裏走了出來,只是二人來此,并不是來買成衣的。
繼母劉氏将沈沅舅父給她準備的嫁妝盡數克扣,而侯府分給沈沅的月錢,也只是将将夠沈沅維持平日的生活。
沈沅倒也沒同沈弘量索要更多的月錢,而是自己提筆設計了許多花卉的紋樣,并将它們賣到了成衣鋪子,換了些銀兩做貼補。
碧梧心中替主子感到委屈,行在路上時,還憤憤不平道:“如果夫人沒有病逝,姑娘十六歲那年就可以嫁給大少爺,壓根不用到京城來受這些氣!”
碧梧口中的夫人,是沈沅的舅母羅氏,而那個大少爺,則是她的表哥唐禹霖。
沈沅無奈搖首,想起過幾日便是碧梧的生辰,便想讓碧梧在前門街挑些喜歡的東西。
——“去去去!不買就別站在這兒礙我的生意。”
小販的聲音打斷了主仆二人的談話。
碧梧循着視線看去,同沈沅道:“咦?那不是陸家的小少爺嗎?”
話音剛落,沈沅便走到了碧梧口中的,小少爺的身旁。
陸廖霁正戀戀不舍地看着那屜熱騰騰的包子,發頂卻突然傳來了一個陌生女子的溫柔聲音:“廖哥兒,你想吃嗎?”
陸廖霁點頭後,便擡眸看向了沈沅。
他有些好奇,這個陌生的美人姐姐,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
碧梧給他買了兩個肉包子,待将它們遞給陸廖霁後,沈沅溫聲問道:“廖哥兒,你五叔呢?”
陸廖霁烏溜溜的眼睛看着沈沅,邊啃着包子,邊搖了搖小腦袋。
前世沈沅也同陸廖霁相處過,陸之昀雖将這個侄兒養在了身旁,卻并未有太多的功夫管教他。
而陸廖霁對這個嚴肅強勢的五叔也總是會生出些懼怕的情緒,前世的他就曾鬧過離家出走,但每每他起了這種心思,都會被陸之昀的下屬及時發現。
這孩子的性格并不頑劣,卻總是嚷着,要見他已逝的母親。
沈沅也是個自幼喪母的人,前世便對陸廖霁多多留意了些。
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男孩的小腦袋,便命碧梧去聘了輛馬車,“我們得将他送回國公府去。”
嘴上雖這麽說着,沈沅心中卻在想,她終于又尋到了一次,能與陸之昀見面的機會。
——
沈沅乘的車馬正往鎮國公府緩緩馳去。
可車上的三人卻都不知曉,在離他們數十丈的距離外,也有一輛馬車,正跟在他們的後面。
稍有颠簸的車廂內。
江豐是江卓的孿生弟弟,也是陸之昀的得力屬下,見自己的兄長愁眉不展,便打趣道:“沈姑娘都去國公府了,你愁什麽?”
江卓看着弟弟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氣是不打一處來。
他用折扇拍了下江豐的腦袋,搖首回道:“沈姑娘雖是去了國公府,大人卻還在宮裏教陛下課業,在大人沒回府前,咱們得想辦法把沈姑娘給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