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月初六,乍暖還寒。

滄雲宗的雪将化未化,薄薄的一層在旭日照射下映出瑩瑩白光,一腳下去,還能聽到“咯吱”的輕響。

這是宗門內難得的休沐日,沒了一天三次雷打不動的鐘聲困擾後,清晨的滄雲宗顯得格外靜谧,只寥寥幾個異常勤勉的弟子依舊堅持着早起修煉,組成一道山間孤寂的風景線。

忽然,兩道疾速奔向山腳的身影闖入了孤寂的風景之間。

二人一前一後,前者身穿青色的內門弟子服飾,腳步快得像一陣風,生怕後面人跟得上似的,後者則随意多了,簡簡單單的素色袍子床單似地往身上一裹,磨磨唧唧地跟在那弟子身後,有好幾次差點被甩下,下一刻卻又神奇地追上了前人的步伐。

這人看上去頗為年輕,膚色很白,寡淡的衣物蓋不住他俊秀的外貌,反倒在來回的跳躍奔走間顯出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之感,就是有些過于瘦削了,無端端顯出幾分弱不禁風來。

一塊玉質的令牌挂在他的腰間,随着他奔走的動作不斷飛舞,若隐若現的,瞧不清楚。

忽然,走在前面的青袍弟子毫無預兆地一頓,年輕人也不得不停下,這一停頓,令牌頓時現出了原貌,“長老”兩個字大得紮眼。

寒風肆無忌憚地打在這人身上,他微微側身,看向青袍弟子的眼神帶着慢半拍的迷茫。

“回禀長老,外門弟子的住處到了。”

青袍弟子一邊說着,一邊作了個禮數周全的揖,如果沒有他方才用盡全身修為卯足了勁狂奔的速度,以及目中滿是不耐的眼神,此刻這一幕,簡直稱得上一聲恭敬和睦。

事實上,若非修煉進展太慢被他師尊懲罰,就連這次帶路青袍弟子都是萬分不願意的,只想着趕緊應付了事,他好立刻回去修煉,不在這裏浪費時間。

“唔,好。”

被稱作長老的年輕人一頓,好一會才慢吞吞地答應了一聲,并不合身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看上去有些滑稽,此刻正低頭看着地上的雪地,不知在琢磨些什麽東西。

見狀,青袍弟子斂目,掩去了眼中的一絲厭惡。

假的就是假的,即便靠些別的手段得來了長老的頭銜,也得不來長老的修為心性和魄力。

他也不願多說,只做了個掌心向外的動作,淡淡道:“請。”

這裏是滄雲宗主峰腳下的一處山莊,亭臺樓閣,雕梁畫棟,乍一看甚至給人一種進了皇宮之感,但實際上,這裏不過是滄雲宗外門弟子所在。

因為臨近山門,來往的人數比之內峰明顯多了不少,偶有幾個往這邊看的,一見到青袍弟子那身內門弟子服飾便立即駐足行禮,态度極為恭敬。

青袍弟子不為所動,甚至連眼神都吝于施舍一個,一路沉默地将年輕人帶到一處院落之前,沉聲道:

“就是這裏。”

他說完,有意無意地瞥了年輕人一眼,細細觀摩着他臉上的神情,想要找到些害怕或者緊張。

畢竟他即将接手之人,乃是滄雲宗舉宗上下都不願意接觸的燙手山芋。

不過可惜,并沒有。

任青袍弟子如何好奇注視,也無法在這人身上找到半點他想要的東西,依舊低頭看着地面,好似能把那滿地積雪看出朵花來。

不得不說,他這副漿糊般慢慢悠悠、不緊不慢的溫吞樣子着實是讓人心裏窩火,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抽利索。

話不投機半句多,左右也帶完了路,青袍弟子拱手做了個拜別禮,轉身欲走。

臨走時,經過年輕人身邊,終于還是忍不住,嘴快地問了一句:

“你在看什麽?”

年輕人一頓,第一次擡起了頭。

青袍弟子這才發現,他的面部線條其實是有些淩厲的,但因為長得年輕,又被幾縷碎發恰到好處地修飾了一番,看上去非但不覺得冷硬,反倒給人一種清秀出塵,不谙世事的少年之感。

這人,倒還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雪。”年輕人聲音很輕,既有種少年的清澈,又帶點青年的低沉,羽毛般落在人心上,勾起人探究的欲望。

青袍弟子一愣。

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面前之人的視線,也遮蓋了他的情緒,他指了指弟子的腳底,又指了指自己的,然後才微微擡起眼,似乎是在判斷青袍弟子有沒有聽懂。

那是雙極黑極黑的眸子,看人時專注而深沉,卻在青袍弟子回看過來時立刻移開了目光。

——這人似乎并不習慣與人對視。

青袍弟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只見年輕人所踩的雪地陷下了一個個腳印,而自己的腳下卻毫無痕跡。

他竟然神奇地明白了年輕人的意思,聲音帶着些古怪,道:“踏雪無痕,将靈氣注于腳底,築基期以上都能做到。”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位長老是金丹期。

他就是看這麽個東西看了一路?

此人顱內多半有疾。

難怪那麽廢物。

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年輕人還想說什麽,一擡頭,青袍弟子人已經走了。

雪花不知何時又漫天飄起,落在怔愣的年輕人肩頭,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孤寂。

良久,他回了神,看向面前的院落,駐足觀察了好一會,才晃晃悠悠往裏面走。

初始步履笨拙,片刻後輕盈優美,再片刻,已然迅捷如風。

若青袍弟子還在這裏,定會發現他此刻用出的,正是自己剛剛趕路時所使用的,滄雲宗最複雜難學的內門步法:輕雲步。

而院中的雪地,一個腳印都沒有。

院子比想象中要大,層樓疊榭,依山傍水,在這偌大的山莊中也處于最佳地段,點點靈氣自湖面溢出,水光潋滟,時故兀自在院中穿梭,那不緊不慢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誤入的游客。

但其實,他是來接人的。

接他未來的徒弟。

接未來……會把他弄死的徒弟。

【任務目标在西北方三百米處】

不帶任何感情的電子合成音響起得毫無預兆,時故腳步一頓。

“你怎麽來了?”

【你第一次接觸主角,來看看】

電子音中無法抑制地透出一絲疲憊,但隐藏得很好,不細聽根本察覺不了。

這裏是一個名為《四墟大陸》的書中世界,006是時故的輔助系統,二人的任務便是推動劇情走到最後,使得這裏成為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世界。

006是從一篇末世文裏趕過來的。

或許是喪屍共炮彈齊飛的世紀大戰太過折騰身心,又或許是不聽話的宿主過分讓人頭疼,乍一看到時故,006心裏竟是說不出的蔚貼。

随着大小世界不斷發展,寫手人數突飛猛進,越來越多書中世界也陸續誕生,進而紛至沓來地衍生出各種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系統人數不足。

作為一個老牌系統,006足足管理了二百零八個世界,工作內容之繁重令人咋舌,這也就罷了,偏生手下的宿主還一個賽一個的不聽話。

由于宿主們日常接觸的都是關系着世界命脈的氣運之主,生死危機有如家常便飯,高達百分之八十五的死亡率令無數宿主望而卻步,便整日都為逃避任務而與系統鬥智鬥勇。

而在手下的二百零八個宿主之中,時故無疑是最省心的一個。

他從來沒遇到過如此讓人省心的宿主,從綁定開始就沒問過他一句多餘的話,系統說什麽就是什麽,任務再艱難危險也沒有怨言,默默完成自己的大小任務,沒讓系統有過一時半刻的擔憂。

也因此,006對于時故一直是放養狀态,從一個月前綁定完離開以後,他還是第一次過來。

不過盡管并不常來,他對這邊也一直保持着極高的關注度,因為時故,實在是太特殊了。

衆所周知,修真丨世界向來是所有世界中最不穩定的,而作為萬千世界中最大的修真丨世界之一,四墟大陸的不穩定性尤甚。

不穩定,意味着系統對于劇情的了解度低,大部分的功能無法使用,甚至于到了這裏,除了發放任務的機制能夠正常運行之外,006幾乎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什麽劇情都不知道。

而更讓人絕望的是,四墟大陸原定的宿主原身肉身還毀了,無法借屍還魂。

為此,006跑遍了大小世界,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時故這麽個可以自由穿梭世界界壁而不至于被兩種不同界力碾成碎末的特殊體質,連哄帶騙地讓他做了宿主。

一開始,006其實是非常忐忑的。

畢竟他能在這裏發揮的能力實在有限,主神合約對時故這個身穿人士的約束力也不高,但凡時故是個稍微有點想法的,想順利完成這邊的劇情都是難如登天。

幸好,時故聽話,既不作妖,也不多問,總是一副安安靜靜任人揉搓的模樣,讓006不知少操了多少心的同時,又總忍不住想要多照顧照顧他,因此一感應到時故即将接觸氣運之子,就立馬趕了回來。

這般想着,他打開了時故的任務欄。

前面幾個無關痛癢的支線任務都已經全部完成,006一邊看一邊在心裏不住點頭。

他已經好久沒遇到過連支線任務都認認真真完成的宿主了。

而時故目前進行到的任務,便是任務欄最下端那段紅色的大字。

【收男主郁詹為徒。】

西北方是一處精致的廂房。

還沒走近,就隐約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響。

“咔——咔——咔——”

聲音并不大,至少不細聽很難聽見,間或響起一聲,十分規律,有些像指節敲擊在石頭上的悶響,又有些像是什麽東西掰斷的聲音。

006感應到了,暗叫一聲不好,正要出聲之際,這過于敬業的宿主就已然推開了門。

這是一個不小的房間,房內裝潢精致華美,袅袅香煙在屋中飄蕩,煙霧缭繞。

時故來了四墟大陸之後聞過不少熏香,這一款絕對是最好聞的,清香淡雅,帶着些微苦,沁人心脾,而與之相比,屋內的情形就不是那麽令人舒适了。

屋內有五個人。

一個穿得花枝招展,吊兒郎當地站在一旁,約莫是在看戲,兩個身着灰色的外門弟子服飾,躲在角落,瑟瑟發抖。

還有一個同樣是外門弟子服飾之人,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正被人死死踩在腳下。

時故腳步一頓。

踩人的是個高大的青年,長發半紮,一身黑色勁裝勾勒出的身型修長健壯,即使是低着頭,也能從那隐約露出的輪廓中窺探到他過人的相貌,此刻正俯着身,拽着地上人的胳膊,不知在做些什麽。

聽到開門聲後,這人才擡起頭,露出一雙極富攻擊性的眸子,眸光深沉陰戾。

有黑色的魔紋詭異地爬上了他小半張側顏,帶着種邪異的俊美。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就這樣勾着唇,陰沉沉地盯着時故,同時一點一點捏碎身下人的骨頭。

“咔嚓,咔嚓——”

清脆的碎骨之聲在屋內回蕩。

“有事嗎?”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悅耳動聽,充斥着毫不掩飾的殺意。

006檢測了一下那支胳膊,骨頭已經斷成數十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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