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闌人靜。

破舊的客棧靜得呼吸可聞,而在一片昏暗之間,一雙極黑的眸子靜靜看着屋內沉睡的身影。

他的目光像是一潭死水,一動不動,可偶爾卻也有那麽一時片刻的閃爍,好像是一個發了很久呆的人終于回神,又好像是他透過郁詹,看到了一些別的什麽東西。

大概除了時故自己,沒有人知道他都在想些什麽東西,也或許,連他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思緒。

郁詹是被一陣喧鬧吵醒的。

屋內昏暗,提醒着他現下還只是夜半,郁詹下意識地要去點亮床頭的油燈,忽然感覺到什麽似的,猛地看向桌邊,對上了時故探尋的眼。

郁詹難得愣了一下:“你一晚沒睡?”

時故搖頭,指了指外面:“那邊好像有人打碎了什麽東西,我聽見了店小二讓賠的聲音。”

聞言,郁詹側耳細聽,果不其然聽到了類似于“碎了”,“賠”之類的字眼。

這倒是有意思。

天都還沒亮,這店小二的效率未免太高,莫不是一直守在屋外,就等着別人打碎他家東西?

不過他并未說出自己的看法,而是轉頭看了一眼時故,道:“你真的不用睡會兒?”

時故搖頭:“不用。”

“是我在這裏你不自在吧?”郁詹一邊說着,一邊下了床。

他在睡覺之時脫了外袍,此刻一身裏衣,更顯得身材格外修長,但卻并不瘦弱,時故甚至能隐隐看見他單薄裏衣下淩厲的肌肉輪廓。

從外表上看,這簡直就是個和時故完全相反的人。

冷戾,硬氣,永不妥協,桀骜不馴。

永不妥協。

永不妥協。

為什麽他可以做到永不妥協?

夜色昏暗,隐藏了時故那雙黑眸下難得的情緒流轉,他想得入神,便也忽略了一旁郁詹漸漸靠近的身影。

郁詹的出手來得猝不及防。

揚手一抓,就将時故一把扛起,打斷了他全部的思緒。

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時,時故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

身體無可抑制地僵硬了一下,時故愣愣看着“罪魁禍首”,一動不動。

床上仍有餘溫,是郁詹留下的餘溫,一躺上去,一陣好聞的氣息就将他包裹了進去。

——那是郁詹在滄雲宗時常用的熏香的氣息,清香淡雅,帶着些微苦。

郁詹這一路上,有用過熏香嗎?

時故沉思,最後的答案是沒有。

也或許是過去用得久了,所以現在腌入了味。

時故無邊無際地胡思亂想。

毫無預兆的,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胸口。

“你心跳變快了。”郁詹微俯着身,長發自然下垂,最後拂到時故耳廓,微微晃動。

癢癢的。

有一瞬間,時故覺得他要壓上來了。

然而郁詹并沒有,他轉過了身,穿上了外袍。

“好好休息吧。”扔下這句話,郁詹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

室內再次恢複了寂靜,許久許久,時故才慢半拍地撫上剛剛郁詹按過的部位。

好像……是有點快。

誰也沒有将昨夜屋外的插曲放在心上,正如誰也沒有想到,打碎一個東西,居然真的會出人命。

時故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的。

這個客棧雖然破,但其實面積很大,前庭到後堂的距離算不得近,能将喧鬧聲傳到這裏,想必是出了了不得的事情。

但這同我又有什麽幹系?

時故這樣想着,一如既往地等到了飯點才推門出去。

一到前庭,他就發現衆人的神色不太對勁。

一個人躺在大堂的最中央,白布蓋住了他的整個身體,只有一只僵硬的手垂在外面。

時故知道,白布蓋着,是死了的意思。

算賬先生與店小二仿佛看不見地上的異樣,依舊忙碌,見他出來,店小二甚至還笑着同他道了句早安。

時故:“……”

是挺早的,但是不太丨安。

衆人并沒有對于他現在才起做出什麽表示,也或許是他們已經沒有精力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見時故過來,岑羽還特意同他解釋了一句。

“是昨晚打碎東西的童子。”

岑羽說這話時聲音很低,時故看見他面色微微發白,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滑下,一路滑落到下巴。

童子?

時故眼裏露出疑惑。

岑羽搖搖頭:“你自己看看吧。”

他說完,輕輕掀開了白布。

白布之下,一個人靜靜躺在那裏,圓目大睜,眼窩深陷,眼球萎縮,無數蛛網自他七竅之中長出,大張的嘴中看不見舌頭,全都被蛛網吸食殆盡。

時故從來沒見過如此奇景,下意識退了一步。

“這……”

這個童子他記得,是童子中比較活潑的一個,也是修為較高的一個。

滄雲宗不比其餘宗門,在滄雲宗,童子的地位是高于外門弟子的,有的童子,例如掌門膝下與太上長老膝下童子,連內門弟子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在滄雲宗外門弟子雖入門容易,但未經允許并不能擅自進入內峰,因此說得好聽點是滄雲宗弟子,說得難聽一些,不過是一幫編外人員,一切修煉全靠自學。

而童子不同,童子大都服侍于長老或天才弟子手下,耳濡目染,無論是眼界見識還是能接觸到的心法秘籍,比之外門弟子都高了不是一星半點。

沒記錯的話,這位童子的修為處于練氣圓滿,與在座幾個剛剛進入築基境界尚不穩固的內門弟子比,實力也差不了多少。

可依舊死得這般悄無聲息。

“和他同住的還有兩個童子,昨天一夜卻都沒察覺到任何異常,等早上醒來以後,他就已經……”

岑羽長吐了一口氣,聲音帶有一絲無法掩飾的恐懼:“他是被蛛網抽幹了所有的精血和靈力而死。”

聞言,時故仔細看了看地上的童子,發現他露出來的皮膚是皺皺巴巴的,像是被吸幹了水分。

“一發現不對,我們就立刻去尋了小二和算賬先生,想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線索,卻發現原來他們都是被妖物操控的。”

岑羽繼續道,手指指向不斷忙碌的店小二,“你看他的四肢。”

時故這才發現,那店小二四肢的每一個關節都有一個極小極小的黑點,黑點中細到微不可察的蛛絲舒展開來,讓時故想到了之前在玄江谷外小鎮上見過的皮影戲。

清原一直聽着他們的對話,聞言立刻補充道:“不僅如此,這裏還被布下了陣法,許進不許出,一出門就會陷入迷陣,不管怎麽走,最後都會回到這個客棧中。”

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岑羽拍了下桌子:“我們到底是進了個什麽鬼地方?”

時故聽出了他的煩躁,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一個煩躁的人,于是他轉而問了一個當下的重點:“咱們出不去了?”

岑羽凝重地點了點頭。

其餘弟子也慢慢圍攏過來,開始商量對策。

“現在當務之急,要麽是找到破陣之法,離開這客棧,要麽就是找到布陣之人,殺了他。”清原沉聲道,又看向左手邊一個手持羅盤,模樣憨厚的弟子。

“孟巡師弟,你對陣法比較了解,可有什麽對策?”

孟巡先是搖了搖頭,随後又嘆了口氣。

“此陣渾然天成,我看不出端倪,若不是方才出門探了一圈,我甚至都察覺不出這裏還布下了陣法。”

此話一出,幾個內門弟子還好,童子們就已經開始發慌了。

“那難道我們就一直等死嗎?”

“倒也不至于。”

孟巡是個好脾氣的,說話的聲音也帶着點軟糯,聞言安撫地笑了笑。

“任何陣法都有其運轉周期和規律,現在看不出來,不代表一直看不出來,幕後之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想必實力不俗,可卻并沒有大開殺戒,我猜測,要麽是他受了傷,行動受限,不敢一次性面對我們所有人,要麽就是他殺人需要一定條件。”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暫時沒有危險,只要找到陣法規律,就能出去了?”有人開口問道。

孟巡倒也并沒有盲目樂觀,道:“只是一個破陣的方向。”

不管怎麽樣,好歹是有解決的辦法。

聞言,衆人臉色稍稍好看了一點。

“說得沒錯,咱們先靜觀其變,找到陣法規律再說。”

“對對對,都把你們遇到過的不對勁的地方都說一說。”

一幫弟子就這樣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時故發現自己插不上嘴,便托着腮坐在一邊,平時這個時候應當是飯點,但他覺得,這些弟子應該暫時不會吃飯了。

忽然有些想念郁詹了,往常他雖然也插不上話,但好歹有個郁詹陪着,倒也不顯得過于尴尬。

這般想着,他目光在大廳中掃了一圈。

沒有郁詹的身影。

時間一點點流逝,轉眼便到了午時,飯點将至,衆人也沒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時故百無聊賴地看着衆人忙碌,難得有些憂愁,早膳便耽誤了沒吃,看這架勢,他總覺得自己的午膳也得泡湯。

說實話,有點餓了。

郁詹便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也不知此前是去了哪裏,進來後目不斜視,直接走向時故這邊。

出乎意料的,一個弟子叫住了他:“郁師兄可有什麽發現?”

郁師兄?

時故有些驚訝。

沒記錯的話,這還是同行以來,這幫弟子第一次這麽稱呼郁詹。

郁詹腳步一頓,斜睥了衆人一眼。

随後,時故聽到他嗤笑了一聲。

他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樣,充滿了侵略性,弟子們本就心虛,見狀也紛紛閃避。

片刻後,約莫是盯滿意了,郁詹才收回了目光,抱胸挑眉:“有。”

衆人眼前一亮,清原更是直接站了出來:“郁師弟,往日是我們态度不端,多有冒犯,師兄在這裏先給你賠個不是。”

說完,他幹脆利落地沖郁詹行了一禮。

然而還沒待這一禮完成,郁詹就用劍撐住了他下垂的額頭。

從時故的角度看去,郁詹明顯笑不達眼底,言語間更是帶着嘲弄:“不好意思,你誰?”

說完,他看也不看臉色驟變的清原,轉身走到時故桌前坐下。

他神色很是平靜,好像方才只是趕走了一只蒼蠅,從容不迫地舉起了桌上的茶水。

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這些弟子的死活。

“看什麽?”郁詹忽然開口。

偷看被抓的時故一愣。

被抓個現行依舊面不改色的人不多,時故便是其中一個,聞言也十分坦誠:“看你。”

郁詹:“……”

時故有些奇怪地看着忽然嗆住的郁詹。

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郁詹淡淡道:“放心吧,會有人來破陣的。”

時故面露疑惑。

郁詹卻不答了,而是換了個話題,問道:“你餓不餓?”

時故的注意力瞬間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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