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夜闌人靜, 時故站在床前,久久伫立。
今天,是離開蜘蛛客棧的第四天。
也是景安承諾給時故配藥的第三天。
時故已經整整三天沒有睡覺了。
病情的惡化像是一把高懸的尖刀, 垂在時故的頭頂之上, 時故害怕一閉上眼, 耳邊就會想起那些噩夢般的聲音, 更怕再睜開眼, 自己又會變成一個瘋子。
瘋狂,暴躁, 沒有理智。
可是……他難道還能一輩子不閉眼不成?
夜色很深, 時故很累。
他在睡與不睡間猶豫不決。
最終, 他吞下了兩片藥片, 在忐忑之間入眠。
然而,事情總是與願望背馳。
時故還是做夢了。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了藥的緣故,這個夢境竟然意外地溫和。
夢裏,他還是那個令人恐慌的怪物,不同的是, 這一次的怪物不止他一個。
大概人都是這樣, 總會不由自主地尋找自己的同類,縱使孤僻如時故, 依舊不能免俗。
不知不覺間,時故的目光彙聚在了這個怪物的身上。
他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或許是因為同為怪物, 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或許, 是想要看看, 這人的結局會有什麽不同。
誰知道呢。
和時故一樣, 怪物從幼時起,就遭受着世人質疑的眼光。
甚至,他比時故還要糟糕。
時故至少還有利用價值,旁人厭惡他,卻也不得不護着他,不讓他出事。
這個怪物則是不然,從一開始,所有人就都盼着他死。
他撐不住的。
看着他一次次受挫,時故冷漠地想着。
他會被現實磨平棱角,然後放棄希望,放棄抵抗。
他會被朋友抛棄。
他會被親人嫌惡。
他會……瘋。
他撐不住的。
深重的灰包裹了夢中的時故。
他近乎偏執地看着另一個怪物。
可是,一天過去了,怪物沒有瘋。
兩天過去了,怪物沒有瘋。
十天,半年,十幾年。
怪物沒有瘋。
時故終于變了臉色。
為什麽……
他有些迷茫,想不通為什麽是這樣。
這時,怪物轉過頭,第一次,給了時故一個正眼。
那是雙狹長的眼睛,睫毛濃密,眼窩深邃,眼梢處卻微微挑起,這讓他看上去充滿了攻擊性,很好看,卻又讓人不敢多看。
而此刻,這雙眼睛直直看着時故,眼中情緒一閃而過。
從前的時故看不懂這樣的眼神,而此時此刻,他卻忽然領悟了。
那是審視、嘲弄、瞧不起。
還有一絲隐藏得極深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憐憫。
時故猛然驚醒。
……
不知是不是有了袁恒同行的緣故,接下來的一路都頗為順利。
很快,衆人就進入了青和宗的管轄範圍。
到了這裏以後,城鎮顯而易見地變得熱鬧起來,路上來來往往的,也多了不少的修仙之人。
清原是個擅于交際的,自進入客棧就一直在同別派修士各種攀談,這種攀談有沒有意義暫且不說,幾個時辰下來,倒也讓他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于是乎待到了用膳之際,衆人開始就這些消息進行交流整理。
消息很多很碎,真正有用的算不上多,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原來最近遇到妖族的,不止是時故他們。
事實上,妖族的突然出現,是從兩個月前就開始的。
這些妖族出現時機位置毫無規律,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只是游戲人間,有的則是燒殺搶掠,因此一開始,人族并沒有發現問題。
這倒也可以理解,畢竟妖族不同于魔族那般,一道法則或者禁制就能使得他們無法進入九晟墟——妖族是由兇獸化形而來,哪怕有法則擋住外界妖族入侵,也防不住本土的一些兇獸自然化形。
直到半個多月前,除穢司月底核算,才發現,最近出現的妖族,數量竟是比往常翻了十倍。
消息一出,立即引發了修士們的高度戒備。
“難怪啊,我就說我們怎麽就這麽倒黴,難得出門一趟,就撞上了元嬰期的大妖。”岑羽滿臉唏噓。
“可不是呢,不瞞你們說,我當時還以為自己鐵定是活不成了,沒想到,峰回路轉,遇到了袁前輩!”
一個弟子應和道,說完以後,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往前探了探,壓低了聲音。
“你們說,妖族是想幹嘛?又想開戰了?”
“不可能吧?”有人不屑地笑了笑。
“二十多年前的人魔大戰忘了?最強的北方魔帝都死在了咱們天尊手上,另外三方魔帝更是身受重傷,到現在都沒恢複,魔族尚且如此,區區妖族,誰給他們的膽子,敢同我們人族作戰?”
這人語氣驕傲,一邊說着,一邊還左右搖晃着自己那比旁人小上一圈、一看就不是特別聰明的腦袋,那得意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就是天尊本人。
然而話音剛落,旁邊的弟子卻立刻踩了他一腳,瘋狂給他使眼色。
小頭弟子一愣,瞬間反應過來,欲蓋彌彰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郁詹。
郁詹似笑非笑地回看了他一眼。
一眼下去,小頭弟子直接飙出了一頭的冷汗。
旁邊的弟子無故中招,也被郁詹那極具攻擊性的眼神看了一眼,心下惴惴,忍不住罵了一句:“讓你嘴賤。”
“怎麽了?”一旁,時故注意到了郁詹的目光,一邊給郁詹夾着菜,一邊奇怪地問道。
“沒什麽。”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郁詹語氣淡淡,饒有興趣地看着時故為自己忙前忙後。
他其實不是沒被人伺候過,但是被時故伺候,就是讓他莫名地舒坦,以至于方才那位嘴賤的弟子,他都懶得搭理。
這事吧,還得從昨日說起。
昨天一早,郁詹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
時故的腳步很輕,這個郁詹一直都知道,甚至注意力若是不夠集中,連郁詹有時候都注意不到他的靠近。
這其實是防備心過重的表現之一,這一點,或許連時故自己都沒有發現。
幸運的是,打坐之時,修士的五感會呈倍數地增加。
于是,他聽到了門口的腳步。
彼時天色尚早,半明半暗,郁詹本以為是路過的修士,并未在意,卻不曾想,一刻鐘後,那人還在外面。
帶着些許的疑惑,郁詹打開了門。
大城池的客棧不同于之前的小鎮,廊道很寬,這便顯得門口蹲着的、連外袍都沒來得及披的時故格外嬌小起來。
郁詹愣了愣。
“你怎麽過來了?”
聞言,時故略有些迷茫的擡起頭。
昏暗天光下,時故臉上帶着被發現的無措與意外,臉色蒼白,雪白的中衣勾勒出的身形比之往日還要消瘦,此刻正蜷着腿,縮成小小的一團。
像極了無家可歸的小獸。
郁詹眉頭微皺。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時故,他莫名有些心頭凝澀。
空氣過分的安靜,時故直勾勾盯着郁詹,蒼白的面色讓他看上去格外脆弱,仿佛在确認些什麽。
而後,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郁詹的衣袖。
時故的眼睛是很少有情緒的,就算有,也是一眼就能讀懂,但此時此刻,郁詹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懂他的目光。
只是莫名的,他覺得時故抓住他衣袖的手,像是抓住了希望。
又或者說是……信仰。
這個想法剛一出來,郁詹就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信仰?
怎麽可能。
但不管是什麽樣的目光,至少這一刻,他都是真真切切地被怔住了。
“怎麽了?”
問出這三個字的時候,郁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還能這麽溫和。
時故不答。
他好像第一次認識郁詹一般,直直地看着他,一點一點,一寸一寸。
“做噩夢了。”
許久,時故輕聲開口。
而抓住郁詹衣袖的手,越發收攏。
就是那天早上開始,時故對郁詹的态度就産生了莫名的變化。
幫他拿東西,幫他推門,幫他拉椅子,幫他布菜。
別說,這感覺還不賴。
時故本也是随口一問,聽到郁詹說沒什麽,他也就沒再追究,低頭繼續忙碌。
然而看着時故,不知怎地,郁詹就想要說些什麽。
他這麽想了,于是便也那麽做了。
“北方魔帝,是我爹。”
郁詹聲音淡淡,語氣聽不出任何波瀾。
時故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頓。
沒記錯的話,九晟天尊是郁詹的外公。
而九晟天尊,殺了北方魔帝。
也就是說……
時故呼吸一滞。
大概是他震驚而又無措的表情太過生動,完全不同于往日呆呆笨笨的模樣,郁詹揚了揚下巴,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掐了一把。
“吃飯吧。”
說完,郁詹率先轉過了頭,捏過時故的臉蛋的手無意識地敲擊起桌面。
手感意外的不錯。
一頓飯,時故吃得心不在焉。
郁詹将他的心不在焉盡收眼底,微垂的眼眸看不出情緒。
這樣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半炷香的時間才得到好轉,而餐桌上,衆人已經聊起了新的話題。
時故原本是沒太在意的,但聽着聽着,就逐漸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們講的居然是景安的故事。
故事的開端有些老套,就是一個小孩救了另一個小孩,并将他帶回了家。
救人的小孩名叫景秀,那時候他還沒有練那套邪門的功法,性格不算太歪,還知道幫助他人。
被救的小孩則是景安,在被救之際一眼萬年,從此死心塌地地愛上了這個在當時毛都沒長齊的小孩。
當然,光就長相而言,估摸着現在毛也沒齊。
衆所周知,妖族是由兇獸化形而成,與生俱來的領地意識注定了妖族的生活不會太過太平,而這,也為後來的故事奠定了根基。
十幾年後,蜘蛛族遭受了一次入侵。
身為族長,景秀的父母首當其沖,慘遭殺害,舉族上下更是死了個七七八八,好不凄慘。
景秀從此性情大變,沉默寡言。
有道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态。
突然的某一天,景秀獲得了一門詭異的功法。
至此,景秀便成了變态中的變态。
為了修煉,他手段殘忍,性情扭曲,跟人沾邊的事情沒做過幾件,惡名倒是傳播了千裏遠。
漸漸地,景秀身邊的人都走了個幹淨,景安是唯一一個不離不棄的。
“只可惜啊,再不離不棄,危難之際依舊一腳踹了出去。”
衆人一邊說着,一邊唏噓不已。
有人不禁搖了搖頭,道:“要我說啊,那是景安自己眼瞎,天涯何處無芳草,是吧?幹嘛就非得栽到那景秀一人身上。”
“可不呢,是錦繡樓的姑娘不美,還是南闌院的少年不香?”
隔壁桌的也是一幫修士,約莫是一直都在偷聽,聞言立馬摻和進來,笑容蕩漾。
這話一說,滄雲宗衆弟子也樂了,調侃道:“哎哎哎,說啥呢,別帶壞別人啊!”
“怎麽的?帶壞了你這朵純潔的小菊花?”
話音落下,客棧哄堂大笑。
一時間,整個大堂都被笑聲包裹環繞。
一直蒙頭吃飯的時故慢半拍地擡起了頭,看着笑容滿面的衆人,心想,他們好像很開心。
盡管時故并不明白這番對話有哪裏值得開心。
人聲鼎沸,熱火朝天,時故默默看着衆人的笑顏。
他看到有人笑捧了腹,也看到有人笑彎了腰,笑容編織成了一副畫卷,将所有人籠罩在裏面,唯有時故,坐在了畫卷之外。
他是與畫風格格不入的看客。
可是,偶爾的某個時候,即使是看客,也會對畫卷産生些許的豔羨。
不過,此時此刻,時故顯然羨慕的不是時候。
“你也想去?”一直默不出聲的郁詹忽然開口。
“啊?”時故疑惑地擡起頭。
郁詹面無表情地同時故對視。
片刻後,郁詹動了動,姿容随意地單手斜靠在窗臺之上,這個動作讓他看上去很有氣場,也讓時故感覺到了一絲莫名的緊張。
老實說,光從表面上看,時故并不能從郁詹現在的表情上看出多少情緒出來,可從直覺上來講,時故卻的的确确,感覺到了一絲不太好的氣息。
時故并不能理解郁詹這番莫名其妙的情緒由來,于是他十分嚴謹地多問了一句:“去哪裏?”
郁詹臉色又黑了一分。
微微眯眼,郁詹看向時故的眼神帶上了審視。
有時候,他真的很懷疑,這只小白羊是真的不懂,還是裝的不懂。
若是裝的,為什麽能夠裝的如此自如,而若是真的,又為什麽……總是在一些不合時宜的時候,做些不合時宜的動作。
輕浮。
郁詹在心中冷漠評價。
“錦繡閣,南闌院。”
他冷冷地又重複了一遍方才衆人聊天中出現過的兩個地名。
時故想起來了。
他開始沉思。
直覺告訴他,這個問題他一定要好好回答。
于是他謹慎地思考了好一會,才試探性地問道:“我們可以……一起去?”
郁詹:“……”
郁詹的表情逐漸驚異。
許久許久以後,他從牙縫裏憋出來了兩個氣音。
“不了。”
時故茫然。
他回答錯了麽?
一頓飯吃完以後,衆人再次踏上了前進的道路。
這是最後一段路程,不出意外的話,再有一日的時間,他們就能到達青和宗山腳之下。
而在最後這一段路程之中,整整一路,郁詹一個字都沒有再跟時故說。
然而,雖然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時故的身上。
眉頭微皺,眼神古怪。
時故并不能看懂這樣的眼神,不過若是郁詹的随從範宏胤在此,想必會吐槽一句:跟看淫丨魔似的。
趕路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到達青和宗的時間是在酉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盡管當初袁長老的原話是将那五個青和宗弟子往他們山門一扔就是,但清原等人顯然是沒有這個膽量的,經過一番商議過後,衆人決定還是先找個客棧落腳,然後找人給青和宗通報一聲,明日一早再去山門拜訪。
袁恒聽說以後,終于屈尊從馬車裏鑽了出來。
說起來,袁恒這個人也是奇怪,你說他壞吧,他在素不相識的情況下救了一甘人等,你說他好吧,這個人異常的不好伺候。
吃飯要吃最好的,喝酒要喝最貴的,趕路要坐馬車,住店要住上房,有事沒事的,還喜歡沖着那些個滄雲宗弟子指手畫腳。
不僅如此,此人一天十二個時辰,十一個時辰都是醉醺醺的,甚至連飯菜都懶得出來吃,基本都是清原往馬車或者房間裏送。
同行以來,時故看到他現身甚至不超過三次。
看到他出來,衆人心中先是一緊。
原本袁恒跟他們同行,就只是因為要将景安送到最近的除穢司,順道罷了。
而現下,青和宗已然到達,分道揚镳便是早晚的事。
私心而言,滄雲宗衆弟子是不願他走的。
雖然說青和宗會撕破臉皮,對他們幾個普通弟子下手的可能性并不算太大,可涉及生死,誰都希望能夠多一層的保障,如果能有袁恒這麽個前輩大能坐鎮,無疑是會将他們的危險指數降到最低。
一衆緊張的注視之下,袁恒漫不經心地仰頭灌了口酒,才擺擺手道:“趕緊的,來個人,把那姓景的給我安頓進去。”
說罷,他邁着醉醺醺的步伐,徑直去了客棧的上房。
還同他們一起住客棧?
這就是不會走的意思了?
弟子們先是一愣,随後,發出了愉快地歡呼。
大概是太過高興,一個弟子忽然揚起了手,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笑容,同其餘人挨個擊掌慶祝。
這個動作時故見過很多次,是男弟子們表達喜悅時常用的方式。
但像現在這樣,挨個同人擊掌的,時故還是頭一回遇見。
不知怎的,在弟子即将擊到他這裏的時候,時故居然有些緊張。
三個,
兩個,
一個。
快到他了。
時故心想。
然而下一刻,弟子轉了個彎,将擡起的手拍向了時故旁邊的人。
時故呆了呆。
而後,他默默收回了目光。
其實,并不意外。
可是為什麽,心裏會感覺有點悶悶的。
他擡眼看了看天邊緩緩落下的夕陽。
或許是因為,天要黑了吧。
微仰起頭,時故漫不經心地想。
慶祝完,弟子們勾肩搭背地進了客棧。
同樣被忽略沒有擊掌的郁詹則是站起身,往城內的方向走了。
也就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客棧外,就只剩下了時故一人的背影。
他頓了頓,并沒有進入客棧,而是慢吞吞地找了塊平滑的石頭,坐在客棧外面,發呆。
呆着呆着,一陣隐約的喧鬧聲自遠方傳來,像是在慶祝什麽似的。
時故頓了頓,凝神細聽。
好像……是從市坊那邊傳來的。
時故有些疑惑。
同往常不同,他們此處住的這個客棧十分偏僻,距離市坊也是十分遙遠,什麽事情如此熱鬧,居然連這麽遠的地方都能傳到?
正想着,一個人影忽然從身後靠近,打斷了時故所有的思緒。
時故的感知其實是很敏銳的,這是多年防備磨煉出來的下意識的反應,可對于這個人的靠近,他竟然沒有一點察覺。
時故悚然一驚。
下一刻,一個長長的、圓圓的東西被塞進了嘴裏。
有點酸,還有點甜。
時故愣在了原地。
下意識垂下了頭,他發現,那是一根糖葫蘆。
而糖葫蘆的對面,郁詹一身黑色勁裝,身量修長,由上而下俯視着時故。
夕陽在他身後緩緩落下,漏出殷紅而似火的霞光,從時故的角度上看,這一刻的郁詹俊美到了極點。
當然,如果可以忽略他此刻那又倨傲又別扭的表情的話,想必能更完美一點。
“手擡起來。”微揚着下巴,郁詹一臉的高貴冷豔。
時故愣愣地伸出了手。
下一刻,郁詹擡起胳膊,對着他的掌心,緩緩的,輕輕的,擊了個掌。
暮色很美。
而站在暮色之下的二人,好看得不似人間畫卷。
“出息。”郁詹不客氣地數落道,“不就是擊個掌,做什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時故動了動喉結。
他似乎是想說話,可惜,嘴裏的糖葫蘆堵住了他,最終,他什麽也沒說。
他覺得,此時此刻,似乎也不用多說。
“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收回手,郁詹十分自然地把時故擠到一側,坐到了他的旁邊。
時故嚼着糖葫蘆,聲音有點模糊:“什麽日子?”
“五月初五,端午。”
郁詹向後仰了仰,側頭凝視着時故。
時故愣了好一會。
端午……
他努力回憶着。
好像,是一個節日。
“我沒有過過端午。”他低聲道。
清風拂面,吹動了時故額前的碎發。
不知是不是有了糖葫蘆的緣故,今天的時故,明顯比往常情緒外露。
郁詹的目光一直沒有從時故的身上離開,因此也沒有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過的些許失落。
郁詹沉默了。
“我也沒有過過。”
許久以後,他收回了目光,以和時故相同的角度,仰頭看着天空。
夕陽在他二人眼中映下相同的光芒。
郁詹毫無預兆地站起了身。
“走吧。”
他聲音沒有任何的情緒,像是在陳訴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時故仰頭,迷惑。
“去哪?”
郁詹笑了笑。
随後,他慢慢俯下身,一點一點靠近時故的耳側,溫熱的呼吸随着距離的縮短逐漸清晰,潤潤的,也癢癢的。
時故身體微僵。
而在時故看不到的地方,郁詹嘴角浮起了一絲得逞的笑意,動作輕緩,氣沉丹田——
“去玩!!!!!”
時故:“!!!”
無人問津的客棧門前,郁詹張揚肆意的笑聲經久不絕。
……
“來瞧一瞧,看一看了,鵝鴨雞兔牛羊魚,新鮮出爐,童叟無欺,客官,要不要嘗一嘗咱家新出的蒜味雞。”
五月的天氣已然十分炎熱,但卻依舊阻擋不了節日的誘惑,大街上,浪潮般的人流此起彼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二位公子,蒜味雞嘗一嘗嗎?皮酥肉嫩,油而不膩,潤滑爽口,芳香四溢……”
一片喧鬧聲中,高聲叫賣的小販随手攔住了兩個人影,滔滔不絕地宣傳着自家新品。
盡管周遭人山人海,此處商鋪依舊是無人問津,想必是味道不行,好在小販十分上進,逢人便努力地拉着生意。
一邊說着,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掃了二人一眼,一眼下去,險些連事先準備好的臺詞都忘了個幹淨。
被攔住的二人是兩個外貌出衆的公子,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高的那個劍眉星目,器宇軒昂,矮的那個也是芝蘭玉樹,容貌俊秀。
打眼一看,小販還以為自己看到了仙人。
“怎麽了?接着吹啊。”
約莫是沒等到後續,高個的公子忽然開口,似笑非笑地俯視着矮了他一頭的小販。
其實他這話不過是一句善意的調侃,奈何這人長得雖然俊美,氣質卻有些淩厲,小販讓他那極具攻擊性的眼眸一瞅,愣是沒敢開口。
好在,一旁的白衣小公子及時拯救了水深火熱之間的小販。
“郁詹郁詹,那個是什麽?”
小公子驚奇地指着不遠處的地攤。
聞言,方才還在同小販說話的人立刻轉過了頭,解釋道:“那是天燈,許願用的。”
“哦……”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公子的注意力很快又轉到了另外一處,“那那邊那個呢?”
他眼睛很大,看人時總是一眨一眨,于是小販看到黑衣服的那位眼神微沉。
“荔枝膏,那個不好,不新鮮。”
“那那邊擺着的……”
“那個是……”
白衣的小公子仿佛一個沒出過的懵懂少年,見了什麽都萬分好奇,名叫郁詹的黑衣男子則一直耐心地回答着他的疑問,時不時地還會給他做個詳細的解析。
小公子聽得認真,偶爾的一個回眸,眼中還會帶着“你怎麽什麽都懂”的驚異。
而每當接收到這樣的眼神,黑衣男子就會不動聲色地正正衣冠,眼中閃過一絲矜持的得意。
二人就這樣兀自聊了好一會。
好不容易解決完了白衣小公子的問題,黑衣男子忽然回過頭,不善地看向小販。
“你盯着他做什麽?”
小販一驚,愣是讓他一個眼神吓到兩股戰戰,站立不穩,連忙道:“沒、沒什麽。”
黑衣男子眯了眯眼。
這人的眼睛也不知道怎麽長的,面無表情看人的時候就已經吓人得緊,此刻一眯起來,小販甚至感到了陣陣殺意。
小販更慌了,飛來橫禍也不過如此,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釋,好在,白衣服的公子再一次拯救了他。
“那家店好漂亮,我們去看看吧。”溫和而又清澈的聲音,落在此刻小販的耳裏,簡直是天籁之音。
果不其然,男子立刻被引走了注意力,凝神看着那人所說的方向,語氣有些嫌棄,眼神卻溫和得緊:“成衣店,有啥好看的?”
“不好看嗎?”
白衣公子有些疑惑:“可是我看到他們家裏面擺了好幾件漂亮的上衣,還繡了好多花……”
“上衣,哪來的上衣?你看的是哪裏?”黑衣男子狐疑,帶着白衣公子試探性地向前走去。
二人的聲音漸行漸遠,見狀,小販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趕緊拿抹布擦了擦額頭布滿了的汗珠。
那個黑衣服的眼神,也太恐怖了。
正後怕着,遠遠的,男子的聲音卻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有些惱羞成怒:“好看個屁!那是肚兜,不是上衣!”
“哦。”
頓了頓,小販聽到白衣公子聲音疑惑:“肚兜是什麽東西?”
郁詹:“……”
小販:“……”
花費了足足半炷香時間,郁詹才終于勸服了時故,不去逛那勞什子的成衣店。
這個坊市很大,二人逛了足足一個時辰,居然還只逛了一半。
時故有些累了,提議找個地方吃飯,對此,郁詹自然是沒什麽異議的。
畢竟再逛下去,他早晚要被時故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逼瘋。
果然不該一時心軟,陪他來逛夜市。
幼稚。
郁詹冷漠地想。
只是,如果他的眼神不那麽愉悅的話,這個想法想必會更有說服力。
随便找了家飯館就座,郁詹大手一揮,正要讓店小二将所有的菜品都來上一份,忽然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主子?你怎麽在這?”範宏胤的聲音充滿驚喜。
一直悶頭吃着小吃的時故擡起了頭。
“喲!時長老,你也在啊!”範宏胤眼睛一亮,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時故身旁。
郁詹的臉色突然變得很臭。
範宏胤完全沒注意到郁詹的臉色,同時故聊得不亦樂乎。
這人大概是平日裏逢場作戲過多,和時故說起話來也是惺惺作态,盡說一些沒有營養的場面話,例如多日不見風采依舊、身體如何、修煉如何、任務進展如何等等等等。
這要是旁人,随口糊弄兩句也就過去了,偏偏時故是個實心眼的,十分認真地回答着範宏胤的問題。
郁詹等了等,又等了等,等了半天,這兩人居然還沒有聊完。
終于,他等不了了,手中茶杯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發出明顯的聲響。
二人齊刷刷扭頭看他。
郁詹的聲音不緊不慢,淡淡道:“我還沒問你,你怎麽也在這兒?”
聞言,範宏胤立刻眼神一正。
不過他面上卻沒顯現出什麽,只是眼神有意無意地往時故那裏瞅。
時故默默起身離去。
“剛剛那家店買的臭豆腐忘拿了,我去拿回來。”
郁詹沉默。
他垂在桌下的手動作輕微地擡了擡,似乎是在猶豫些什麽,但最後,他又默默垂了下去。
“去吧,早去早回。”
時故走了。
而他剛一離去,範宏胤便立刻換上了一副賤嗖嗖的表情,湊到了郁詹面前,緊閉的折扇不客氣地敲了敲郁詹的肩膀,道:“說說吧?你怎麽跟他混在一起了?嗯?你不是厭惡他?不承認他是你師父嗎?”
“少扯淡,我什麽時候厭惡他了?”
郁詹一把拍開了範宏胤的扇子,惡聲道:“還有,我現在也不承認他是我師父。”
“得,嘚瑟吧你!”翻了個白眼,範宏胤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桌子,沉痛道,“郁詹啊,做人不能太傲嬌。”
想了想,他大概是覺得自己這樣輕飄飄地一句勸告不夠,于是加重了分量:“你這樣,早晚會被揍。”
郁詹不屑一笑。
誰能揍得了他?時故那只小白羊嗎?
笑話。
“少廢話,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滄雲宗那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懶得再同範宏胤掰扯,郁詹冷漠地将話題引回了正事。
範宏胤笑容頓收,語氣也終于正常了些許:“處理完了,一切都在計劃之內。”
說完,他似有若無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吊兒郎當,而是一片冰冷:“人族的好日子過得太久了,久得已經不知道,何為謹慎了。”
郁詹沒有說話。
“哦,抱歉,忘了你也算半個人族。”沒什麽誠意地聳了聳肩,範宏胤很快又恢複如初。
“不僅是我,你也是。”郁詹面上沒什麽表情,慢悠悠給自己斟了杯茶,“而且我是半個,你現在,是一整個。”
“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說來做什麽。”
熱氣袅袅升起,模糊了郁詹的五官神情,他在迷霧中擡了下眼:“怎麽?擅自行動?”
範宏胤連忙舉手求饒:“哪能呢,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
郁詹不置可否地哼了哼。
“其實,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壓低了聲音,範宏胤擡手示意郁詹設一個隔音陣:“有個事,需要你出馬。”
……
時故在外面晃悠了好一會。
之前同郁詹閑逛之時,對方給了他不少銀兩,他便拿着這些銀兩,又買了好幾樣零嘴,邊吃邊逛。
逛到差不多時,他琢磨着範宏胤應該同郁詹說完事了,慢悠悠繞了回去。
回去的時候,郁詹正在同範宏胤閑聊。
時故離得遠,只依稀聽到了幾句,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
“他看我,還說……不排斥我。”低沉而帶有磁性的聲音,十分具有辨識性,是郁詹。
盡管偷聽是不太好的行為,但時故還是可恥地産生了一絲好奇。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旁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聽起來像是在做什麽分析。
“……沒有,不過……他做噩夢,還來找我。”
“嘶——”
時故聽到了一陣吸氣聲。
片刻後,範宏胤的聲音響起。
“你怎麽想的?”
一陣沉默。
這是在說什麽?
時故不太懂。
停了好一會,二人也沒有再開過口。
想了想,他推門走進了飯館。
二人看到他以後立刻停止了話題,時故有些莫名,不過他向來不喜歡為難自己,想不通就不想,他覺得此時此刻,還是吃飯對他更有吸引力。
值得一提的是,郁詹看向他的眼神似乎帶着一種難言的複雜。
奇奇怪怪的。
酒足飯飽,範宏胤看着高高摞起的空盤,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