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清原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難熬過。

“時……長老?”

不知過去了多久, 或許足有半晌,或許只是一瞬,清原才用盡了全身力氣, 艱難地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

聲音一出口, 他就被自己沙啞的語調吓了一下, 不過, 他現在已然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了。

事實上, 除了震驚之外,清原幾乎失去了其他情緒。

不、不對, 或許還有恐懼。

明明時故只是殺了一個該殺之人, 明明時故現下什麽也沒做, 明明清原本身也算不上膽小……可現下, 他就是無緣無故地感到恐懼。

那是一種自心底升騰而起的恐懼感,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讓他産生了生理性的戰栗。

這個人,真的,是時故嗎?

直到現在依舊緊縮的瞳孔顯示着他此刻內心的難以置信。

大概是感覺到了清原的目光, 一身白衣的年輕人終于緩緩垂眸, 看向了狼狽地撐坐在地的清原。

點點鮮血不知何時灑落在了他雪白的長衫之上,遠遠望去, 像是自血海中綻放的紅梅。

随後,清原看到時故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時故的長相一直都是極為出挑的,哪怕是對他萬分不順眼的滄雲宗衆人, 也無法就時故的外貌挑出什麽毛病。

而這出挑的外貌,在這一刻, 達到了巅峰。

可是為何, 這樣好看到極點的笑, 卻讓清原感覺到了刺骨的冰涼。

冷汗伴着鮮血一同自清原的傷口處流下。

然而,極端的情緒之下,清原已然感覺不到痛苦。

這是認識時故以來,清原第一次看到他笑。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蒙面人化成的那團血肉模糊的血肉還保留着一點肌肉記憶,艱難挪動,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然死去的事實,時故餘光瞥見了那一幕,忽然,他猛地一個踉跄。

“他……死了?”呢喃着的聲音沙啞無比,透着一種清原不懂的情緒。

清原一愣。

血色背景之下,時故忽然捂住了頭,他臉色極度蒼白,表情痛苦,像是在同什麽東西無聲地掙紮。

“他……死了?!”

時故再一次重複道,但這一次,他的聲音中帶上了質問與恐慌,猛地看向清原,一雙原來極美極黑的眼此時黑色與灰色交錯,而眼白部分卻被細密猙獰的紅色血絲覆蓋淹沒,這讓他看上去像個自地獄間爬出來的惡魔,詭異而恐怖。

清原被吓到連指尖都在打着哆嗦。

他想,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有哪一天,比起今天還要跌宕起伏。

……

時間倒退到兩個時辰前。

彼時滄雲宗衆弟子得知了袁恒會暫時留下來的消息,又是激動又是興奮,頭腦發熱之下,便有人提議喝兩杯慶祝慶祝。

此項提議一出,立即得到了衆人的一致認同。

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一幫沒怎麽下過山的年輕弟子,滄雲宗規矩嚴,也沒什麽娛樂項目,衆人本就憋得不行,而後好不容易出一次山門,偏偏這一路還舟車勞頓提心吊膽,根本沒怎麽放松,心思早就已經蠢蠢欲動。

這一放松,就放松得過了頭。

一個時辰後,衆人或趴或癱,躺了一片。

迷迷糊糊間,有個人推了推清原。

這人聲音含混不清,想必也是醉得不行,一上來,就問了清原一個靈魂問題:“你方才給袁前輩準備的酒菜,拿上去了麽?”

“!”

清原讓這人一句話吓得狠狠一個哆嗦。

然而到底是喝的太多,哆嗦過後,他也愣是沒想起來自己是送了還是沒送。

“瞅你,這記性!”那人一笑,打了個酒嗝,大咧咧拍了拍清原的胸口,而後指了指不遠處的酒菜。

“喏!飯菜不就在那裏嘛,你送啥了!”

“噢對對對。”清原一臉的恍然大悟,盡管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恍然些什麽。

清原是個出色的弟子,這個毋庸置疑。

但其實,清原本身的資質只算得上中等偏上,之所以能做到滄雲宗內門二弟子的地位,一個是因為他足夠刻苦勤奮,另一個則是因為,他十分謹言慎行,尊重前輩。

此時此刻,這種尊師重道的品性便展現得淋漓盡致——哪怕已經醉到不知所雲,他還依舊邁着踉跄的步子,想着要給袁恒送飯送菜。

然而,手剛伸到一半,他又覺得不對。

“不、不行,飯菜涼了,要、要重新做、做一份。”

“不用師兄。”旁邊的人連忙道,“我是火靈根啊,你忘了?直接加熱一下就行。”

“這樣,你拿着酒,走到前面,我呢,就端着飯菜在後面跟着,順便加熱,咱們快去快回,別讓袁前輩餓着。”

清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不禁感動地想,這位師弟可真熱情。

熱情的師弟随着清原一同上了客棧二樓,敲響了袁恒的房門。

“進來!”袁恒的聲音同清原簡直沒什麽兩樣,都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兩個酒鬼湊到一起,連對話都比正常人墨跡。

“前、前輩,弟子清原,給前輩送、送飯菜來了。”推開門,清原通報的聲音含糊不清。

“飯菜?”袁恒先是嘟囔了一嘴,好半晌過後,才覺得不對勁。

“你不是已經送過了嗎?”

清原茫然:“……啊?”

一番大眼瞪小眼的對視,袁恒朦胧的雙眼忽然一凝。

“等等!”他聲音瞬間變得清醒。

“你手上拿的什麽?放下!”

清原還處于一種茫然狀态,并沒有反應過來,聞言傻傻地“啊”了一聲,疑惑地低頭看。

他記得自己拿的是酒壺來着。

而且手中也确實是酒壺沒錯。

不過,這酒壺冒煙。

師弟加熱得好快。

清原暈乎乎地想。

下一瞬,袁恒已經一把将他薅了過來。

這人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在酒壺中毒氣擴散之前就将其一腳踹了出去,只可惜,明槍易擋,暗箭難防。

一陣劇痛自袁恒掌心傳來,卻是清原的胸口不知何時亮起了一個繁複的禁制,禁制死死地将袁恒的手掌與清原的衣領連成一塊,無論如何也分離不開,隐約之間還冒出了黑煙。

袁恒面色一沉,幹脆利落地将自己的手掌表面連皮帶肉一同削了個幹淨,露出掌間森森白骨。

鮮血濺到了清原的臉上。

這一下,他終于徹底地清醒了。

愣愣地轉過頭,他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某位熱心的師弟曾在他胸口拍了拍。

而不遠處,那位熱心的師弟笑着沖他招了招手,眼神如毒蛇一般陰冷,容貌如罂粟一般昳麗。

是景秀。

清原瞳孔驟縮。

袁恒的狀态顯然非常不好。

盡管他在最快的時間內做出了最正确的選擇,那道陰惡禁制也依舊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影響,受傷的右手不斷顫抖,隐約間,黑氣自鮮血淋漓的掌心滲入。

這禁制也不知道是什麽原理,陰險毒辣得很,不但腐蝕性極強,能夠迅速吞噬腐爛袁恒手掌的血肉,同時還有着壓制修為的作用。

僅僅只是這麽片刻功夫,袁恒的修為靈力竟然就已被壓制了兩成。

見狀,景秀咧嘴一笑:“果然是個好東西,不枉我……”

他挑了挑眉,沒有繼續說下去。

“妖物!”袁恒冷冷道。

“妖物?”景秀一臉天真的歪了歪頭,笑容卻無比惡毒。

“哎呀呀,本來呢,我還想同你們分享一下我過來時看到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可惜,可惜了。”

遺憾地搖了搖頭,景秀不再同他繼續無謂的口頭之争,留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轉身離去。

袁恒想追,然而剛一拔腿,掌心的黑氣就變本加厲地侵蝕着他,迫使他不得不原地打坐,運動周身靈力與那黑氣對抗。

只是……方才景秀留下的那個眼神,莫名讓他有些煩躁。

很快,他的煩躁就得到了應驗。

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黑衣人團團圍住了整個客棧。

這些人全都蒙了面,但進退有度,實力不俗,築基期到元嬰期都有,零零散散約莫有十幾個。

若是平時的袁恒必不将這幫人放在眼裏,可現下卻是不行,盡管袁恒已經努力同那禁制對抗,依舊只能略微減緩它的侵蝕,而此時此刻,那道禁制的作用被完全激發出來,袁恒能夠發揮出的實力恐怕連往日的一半不到。

心中痛罵了景秀幾句卑鄙無恥,袁恒提刀同這幫蒙面人纏鬥在了一起。

狹小的客棧之內,兩幫人馬開始激鬥。

以袁恒為首的滄雲宗一派竭力抵抗,壯漢寬闊的身軀擋住了蒙面人大半的攻擊,逐漸清醒過來的滄雲宗弟子們也陸續加入了戰局,可惜,實力的差距擺在那裏。

滄雲宗衆人遭到了幾近碾壓式的打擊。

盡管袁恒已然拼盡全力地想要護住這幫弟子,衆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

重重包圍之下,袁恒終于動了真怒。

“青和宗!你們當真要将臉皮徹底撕破?!”

滿臉的絡腮胡擋住了他大部分神情,但依舊不妨礙他眼中流露出的濃濃的警告之意。

對方的回應是将他現下唯一一個還稱得上幫手的清原踹出了客棧。

袁恒面沉如水。

當看到一個金丹期修為的蒙面人尾随着清原出去以後,袁恒意識到,這個還算出色的弟子,終究是保不住了。

“锃——”

破空之聲撲面而來,角度刁鑽,繞開了袁恒身前本就搖搖欲墜的護體罡罩。

危難之際,一個羅盤被甩了過來,打偏了這原本襲向袁恒的一劍,同時也付出了破碎的代價。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孟巡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前輩,快……走!”孟巡痛苦地捂住胸口。

方才的羅盤乃是他的本命法器,本命法器破碎,對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傷害。

他喘了喘,勉強調整好呼吸。

“這些人是沖着我們來的,您不是滄雲宗之人,不必蹚這趟渾水。”

孟巡艱難開口。

他知道,以袁恒的實力想逃絕對沒有問題,左右他們這幫弟子也是活不了了,少死一個,總比都栽在這裏的強。

其實在袁恒道出蒙面人來歷之前,孟巡并不知道他們是青和宗的人,這些人從衣着到功法再到法器全都加了僞裝,除非對青和宗有深入了解,常人想要憑空猜出他們的來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袁恒卻一語中的。

這其實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可惜,生死關頭,孟巡并沒有來得及想那麽多。

又是一擊來襲,孟巡來不及多說,再次與來人戰在一起。

袁恒站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

忽然,他放聲大笑起來。

這個壯漢的年紀其實應該不算太大,只是被過分随意的打扮以及滿臉的絡腮胡遮掩,才使得旁人看不出他的真實狀況,而直至這一笑,衆人才發現他聲線年輕,爽朗豪邁,約莫也就凡人三十歲左右的模樣。

只是此時此刻,這笑聲中帶着一絲釜底抽薪。

“好!好得很!”

“青和小兒,爺爺我今天就豁出去,陪你們玩上一把!”

渾厚的笑聲在客棧之間回蕩,袁恒單手放在了手中的寬刀之上。

“搞暗殺?老子倒要看看,今天你們有幾個人能活着回去!”

話音落下,他掌心便浮起了一道金色的符文。

那符文外表很是奇異,像是一條細小的鎖鏈,又像是一條詭異的長蛇。

随後,符文首尾連接在了一起,逐漸放大,自刀柄套入,一直落到刀尖,而被那符文拂過之地,整個刀身金光刺眼。

“這……”

一直面無表情殺人的蒙面人們終于變了臉色,而蒙面人中,唯一一個的元嬰期更是失聲道:“引靈入器,出竅期?!”

他們終于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然而另一邊,袁恒的表情卻并不樂觀。

景秀那道狗日的禁制也不知道是怎麽弄來的,将他的修為一壓再壓,以至于現在的他,只有元嬰初期的實力。

以元嬰期的修為強行引靈入器,耗的不是靈力,而是壽命。

可現在這個情況,袁恒只能以命相搏。

他看了一眼青和宗的各個雜碎,決定還是拼上一把。

可惜,事情永遠都朝着最壞的結果發展。

“我就說,怎麽收拾幾個內門弟子,還要用上那麽長的時間。”

缥缈的聲音,仿佛自天邊傳來。

一個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三樓的窗臺,遙遙俯視着底下亂局。

男子須發皆白,面容卻很年輕,端的是鶴發童顏,随後他将目光鎖定在了袁恒的身上,背手一笑:“原來,是另有高人在此。”

袁恒的表情突然變得無比難看,連聲音都帶上了咬牙切齒。

“翟!斌!”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尤其是那些不認識白發男子的滄雲宗幸存弟子。

男子的長相對于他們來說極為陌生,但翟斌這個名字,他們卻是再熟悉不過了。

翟斌,出竅大圓滿,劍修,青和宗現下的執劍長老,同時也是滄雲宗原來的……第五峰長老。

當年滄雲宗第三峰太上長老葉旬叛離滄雲,不僅帶走了他峰下大半弟子,同時還帶走了一位長老極其峰下弟子,而那位長老的名諱,便是翟斌。

翟斌對于自己會被認出來感到訝異,有些疑惑地看向袁恒:“你認得我?”

雖然他是六年前才叛離滄雲的,但他對滄雲一直積怨頗深,因此足有數十年未在宗門露面,認得他的人應該不多才是。

翟斌想着,仔細看向袁恒。

可惜,那一臉的絡腮胡子讓他什麽都看不出來。

“你就是死了,化成灰了,老子也認得你。”

袁恒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透着怨恨,可惜距離太遠,翟斌并沒有看見,只是覺得這位壯士的憤怒來得委實有些莫名其妙。

算了。

左右都是要死的人。

沒什麽所謂地擺擺手,成千上萬道飛劍幻影憑空出現在了衆人頭頂。

翟斌笑得有些惡劣。

這次行動他原本沒打算來,畢竟對着一幫實力相差懸殊的後輩,實在是用不着他這尊大佛。

只是一想到要殺的是滄雲宗弟子,他又難以遏制地興奮起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過來看戲。

沒想到一看,就看到了如此精彩的部分。

哦對了,聽說滄雲宗這次是有派出一個新長老的,貌似還是個不成器的廢物。

莫非……便是這絡腮胡?

倒也不算廢物。

翟斌想着,覺得傳聞倒沒什麽可信度。

“讓我想想……先殺誰好呢?”

翟斌摩挲着下巴,靠在廊側的扶手旁微微一笑,頂上的飛劍随着他目光的變化而移動着方向,似乎只要他一個念想,飛劍便會立刻将他相中之人殺掉。

[孟巡,符咒會用嗎?]

僵持之間,孟巡忽然聽到了袁恒的傳音。

他一頓,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符咒是他們陣修入門最基礎的課程,這個他當然會用。

[很好,我這裏有一張極品疾行符,一會我叫到你的時候,你就用最快的速度催動,貼到我身上。]

孟巡一愣,這才發現袁恒的引靈入器竟是一直沒有停止,還在源源不斷燃燒着壽元。

他離得近,明顯感覺到其上蘊含的威力已然到了恐怖的程度,以至于袁恒不得不用雙手緊緊握着他的寬刀,防止刀身戰栗引起翟斌的警惕。

這讓已然心如死灰的孟巡感覺到了些許的希望。

衆所周知,修士防禦最薄弱的時候,永遠是他出手的時候。

孟巡與袁恒一起,死死盯着翟斌,等待着他出手的那一刻。

但是,今天的變數似乎多得讓人絕望。

破碎的客棧大門,忽然走進了一個人。

那人步履輕緩,不緊不慢,低頭走在沾滿鮮血的路上,神色平淡,一身雪白的長衫上,點點殷紅暈染開來,憑空給他增加了幾分豔麗,風吹過他的衣袍,勾勒出他略有些瘦弱的身體線條,看上去似乎手無縛雞之力。

“殺了、不殺……殺了、不殺……”

微弱的聲音傳出,似乎是他在低聲嘟囔些什麽,有人忍不住皺眉,試圖聽清他說話的內容,然而聲音實在太小,他們什麽也聽不出來。

而滄雲宗衆人幾乎要瘋了。

‘他回來做什麽!!!’身上已經沒幾塊好肉的岑羽沖着另幾個幸存弟子用嘴型吶喊。

其餘人搖頭,表示他們也很驚訝。

岑羽簡直要炸。

十幾天前趕路的時候遭逢暴雨,時故曾經拉過一把險些掉下懸崖的岑羽,這讓岑羽對他一直心存感激。

也因此,如果要問滄雲宗誰最擔心時故的死活,岑羽絕對能排個首位。

可惜,他擔憂的那位大爺感受不到他的焦慮,依舊不緊不慢地在客棧前堂走來走去。

他腳步很輕,在偌大的客棧前堂沒發出一點聲音,滄雲宗衆人卻感覺這腳步聲響在心裏。

咚咚咚咚咚。

衆人的心髒狂亂地跳動。

時故還在慢悠悠走。

一地的血肉腥臭刺鼻,時故卻仿佛聞不着看不見,任憑那鮮血染紅他的鞋底,染上他的衣角。

“媽賣批。”

孟巡聽見袁恒低聲罵了一句。

這人顯然是氣急了,一番髒話疾速輸出,恨不能将時故罵死在這裏,偏又不敢放大聲音,因此越罵越氣:“這他娘的哪來的傻逼,上趕着找死我日他@#¥%……”

三樓的翟斌也看到了這位突然出現的來客,輕輕笑了。

“金丹期的小朋友。”他幽幽道,“怎麽?是來挑釁我的?”

衆人心頭一窒。

果不其然,下一刻,翟斌嘴角一扯:“那就先殺你好了。”

話音落下,萬劍其發,齊齊沖向了下方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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