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我的父親是一個很難評價的人。
他絕對不是好人,沒見他為民做過什麽好事,競選的口號等當選後就忘到腦後了,說他是政客都過譽了,只是個黨派各個高層左右來回晃的牆頭草,用另一邊的醜聞給他墊腳上位,他就是靠這一手爬到了上面。
對于這一面我是非常鄙夷的,但他作為父親的表現在日本這個社會算不錯的了,不過沒到我的合格線。
沒上幼兒園之前,只有他帶我,白天要上班,他花了大價錢請來高級家政照顧我,等他下班回家,會一一詢問我的情況。
等到了去幼兒園的年齡,他基本做到了天天接送。如果下午遲到了會拜托一個年輕老師陪着我直到他來。
父親擔心我會被欺負,每天會和我聊天問我發生了什麽,我也很喜歡說話講故事。
雖然家裏沒有母親的存在,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同。
那時的父親是處于優秀的水平線上的,他會告訴我,如果有人欺負我,就打過去。我喜歡刀槍棍棒類的玩具,他從來不會說我應該玩洋娃娃。
等到了6歲,該上小學了,父親終于讓外公外婆接受了我。
自從母親自殺後,外公外婆的精氣神都随之失去了,他們在那幾年生了好幾場病,父親依舊想辦法協調醫生,找護工照顧他們,經常把我帶着去他們家附近遛一遛。
花了幾年時間,外公外婆終于對我的态度有所軟化,對父親依舊是不理睬的。
按照父親的安排,我考到了一所十六年制的私立學校。日本的義務教育是九年,中考和高考都是一道坎,而我不用再為它們擔憂。
上了學之後,父親也開始競選議員,工作更加繁忙,周日晚上他把我送到外公外婆家,周內放學就住他們那裏,等周五放學我再回家。
現在回想起來,外公外婆剛開始對我的态度非常冷淡,尤其是外公,但那會兒我太小了,感覺不到什麽。
外公外婆家的晚餐時間是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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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時年齡小,但我不怕生,又習慣了每天和父親在餐桌上聊天,就自顧自開始講在學校發生的趣事,童言無忌,總能把他們逗笑。
慢慢的,外公外婆對我是越來越發自真心的好。
外婆會教我彈鋼琴,會唱山口百惠和中森明菜的歌曲,會用溫柔的手給我紮不同花式的辮子,會做外形漂亮又美味的便當。
在這之前,我接觸到的女性除了老師,就是各種名着的女主角。
而外婆卻在我眼前展現了生活的女性長輩模樣。她聰明又堅韌,後來認識了獨身的敦子老師之後,我一次又一次的為外婆嘆息,如果外婆是一位職業女性,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而外公,他會帶我聽爵士樂,某天得知一個老牌爵士樂隊要解散了,會在橫濱的一家專門的酒吧做最後的演出,他瞞着外婆,帶上我跑去聽現場。
他還會給我講故事,講他曾經的抗争,有時也講歷史名人,國內外都有,然後會問我從中學到了什麽。
我記得有一次講的是古代将軍守住了一面敵軍。但是國破了,将軍随後也剖腹了。
“為什麽要死呢?他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我大概是這樣回答的。
外公的神情非常複雜,“這是他的忠義。”
我記不清那麽多故事了,只記得大部分外公故事裏的主角大都是為畢生理想犧牲的勇士,一代代的努力之後終于成功了。這大概是外公一輩子的心結。
他們對我很好,但是一提到母親的事就轉移話題。
等我周末回家,父親也會問我在外公外婆家做了什麽,我會用自己的話複述一遍。
父親的神情也很難以言喻。
沒過多久,他競選上了議員,工作狀态也穩定了,轉移了部分注意力到我身上。
他用班級裏的小事舉例,問我如果碰到同學偷錢會怎麽辦?
我就讀的那所私立學校同學家裏都非富即貴,父母大都嬌慣孩子,沒有誰會去偷錢。
但父親非要讓我解答,學校的知識告訴我,應該告訴老師。
父親沒說對還是錯,只是問如果是我的好友呢?那麽會不會因此友誼破裂,為什麽不問問她有什麽困難……
後來我還記得有問過電車難題,他會附加條件,比如那一個人是我朝夕相處的同學,另一邊是做了壞事進少管所的幾個小孩。
這些問題讓我困惑。
是多種價值觀在我身上打架。
因為太困惑了,就問了外婆,她知道後,外公也就知道了,他跑去和父親吵了一架。
父親在那之後消停了一段時間。
我想他那時也很糾結,一方面他不想我長成母親那樣過于正直的人。但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渾身美德的人。
時間過得很快,我來到了初中校園,不過同學基本沒有多少變化,大部分人會做十六年的同學,就算幾個班級每年重新編排,也沒什麽區別,同桌的父親上個月給前桌看蛀牙,前桌的母親是隔壁班的老師。
到了青春期,同學之間開始談戀愛。
父親那會兒開始狠抓我的學習成績,他知道同僚的孩子很多都不上進,只是仗着父輩肆意揮霍,他不允許我戀愛。而外公外婆那會兒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不太能顧得上我。
不過那時我還很乖巧地聽父親的話,對同齡的男生也沒有任何好感。
初二的時候,學校來了一個新的英語老師,她長得很美,講課水平也很高。
男生們蠢蠢欲動的想着壞點子要戲弄她,而女生們裏有不少人都認為她做作。
我卻很喜歡她,常常拿着原版名着去找她問問題,老師很有耐心的給我講解,還分享了不少她喜歡看的英文書。
所以當我發現男生們情緒激動的聚在一起,聽到了他們聲音太大傳到我耳邊的內容時,我覺得非常憤怒又惡心,這就是我的同學,這就是未來依着父蔭當醫生做律師的人才。
他們在臆測老師長裙下的景象。
那是我第一次打架。
父親趕來了學校,為我撐腰,把對方父母不着髒字的罵了一通,然後才問我發生了什麽。
初中的我已經能夠看出來那些男生的父母對着議員先生的父親恭敬又畏縮的态度。
我的謊話脫口而出,“我在過道發作業的時候,他們蹲下身在我腳邊假裝撿東西。”
那些男生想反駁,被他們父母鎮壓了,最後教導主任讓他們停課兩周。
父親能看出來我在說謊,也很了解這個年齡段的男生,所以他沒有揭穿我,只是說,“你真像你母親,也像我,只是手段太稚嫩。”
後來那些令人困惑的問題卷席重來。
它們升級了。
變成了班費被當班幹部的好友偷取,我查到了,但是她送了我禮物,讓我無視,該怎麽辦,或者是另一個變形題目,好友家是文具店,可以用折扣買下班級所需的用品,剩下的錢她分給我,又該怎麽辦。
那時我不明白,為什麽全是這類問題。
而另一邊,老師則在第二天換上了褲子。
老師安慰我,她不喜歡化妝,也不喜歡穿裙子,只是社會環境要求女性如此,她才這麽做,現在換成褲子對外是支持我的打架,實際上是對她的解放。
我沒有說,但是她已經猜到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老師告誡我,“下次不要用這種偏激的方法了。”
我大概沒有聽進去。
上高中後,她因為教學能力被高薪聘走了,我們再也沒有聯系過。但直到她離開都一直在穿褲子,哪怕學校領導為此批評她。
高一那一年,外公外婆相繼離世,他們把房子留給了我。
我就是在清理屋子的時候,發現了母親的日記本,得知了真相。
這是心理醫生建議寫的日記,本子上的文字邏輯很混亂,字跡也很潦草,但是我在那一瞬間我和從沒見過的母親共情了。
先是震驚,從頭到腳的戰栗發抖。
父親的偉岸形象崩塌了。
我記起來小學時沒認多少字時簽下的文件,那都是父親為避開審查的房産、債務和股票,轉移到我的名下就不會被查到。
我還記起來小時候父親帶我去名牌服裝店挑衣服,我換好之後就拎回家,從來沒注意到父親付賬,那都是因為有人會替他買單。
還有那麽多次的度假旅行和米其林餐廳,全部都是類似的方法得來的。
我吃的,喝的,用的,全部都是這樣的錢。
震驚慢慢消退,然後是憤怒湧上心頭。
憤怒為什麽父親是這樣的一個人,憤怒為什麽這麽多年自己什麽都沒發現。
母親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吧。
憤怒為什麽會所嫁非人,憤怒為什麽會不了解枕邊人,憤怒為什麽會懷上孩子。
憎惡的不止是父親,更是自己。
我能做什麽呢?
大義滅親?
不止如此,我這十幾年也應該一起消滅掉。
可我的理智卻告訴我,不能沖動。
我反應過來為什麽父親的那些問題很多都和貪污有關,他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發現真相。
我不得不感慨他的教育之成功。
我做不出母親那樣的舉動。
我只能選擇消極抵抗,開始逃課,在街上亂逛,在書店看各種漫畫,去電影院待上一天,踩着自行車滿城亂跑。
在幹枯的河道邊,我遇到了一個流浪漢大叔,他有很多書,我不想顯得傲慢,只好買些點心帶給他,用來借他的書看。
流浪漢大叔不太愛說話,但沒有趕走我,只是接下點心,分我一杯熱水,安靜的聽我絮絮叨叨的說着話。
父親知道了我的逃學,他派秘書把我抓回去,他想讓我以後繼承他的政治遺産,讓我考到資源更好的學校的政治系,逼迫我學習。
“你腦子靈活不死板,雖然整體政壇是重男輕女的氛圍,但有我的幫助,等你資歷熬夠了,應該也能做到知事了。”父親這麽說着,他正在準備本地黨派領導人的競選。
我只想逃得遠遠的。
我在車站買了地圖,抛起硬幣,讓它決定。
最後落在了東京,我買了一張新幹線的票。
那短短五天離家出走的旅程,我擁有了一場酸澀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