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京飛往舊金山--“你,沒事兒吧?”

五年前,一架波音777-300ER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的跑道上靜靜等待着,那時的嚴徊還是個在美國留學,大學沒畢業的男生,前天剛搞定研究生的申請,如獲大赦,而佟一心則有點輕微的感冒,正為這超長的航班有些頭疼。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和感謝您乘坐中國華航ZH618號航班前往舊金山,飛行時間為11小時55分鐘。本次航班的機長李先生,主任孫女士及同全體機組成員,向您致以最誠摯的問候。客艙乘務員即将進行起飛前的安全确認。請您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

嚴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脖子上套了一個卡通長頸鹿的飛機枕,正百無聊賴地歪着頭,看着窗外等待起飛的一排飛機。他這次點背,沒買上公務艙的票,一雙長腿縮在經濟艙那窄窄的一格兒座位裏,不舒服極了,搞得他心情有些煩躁。

“女士,您這個包不能放在這裏,我幫您放到行李架上吧?”過道處傳來年輕的男聲。

“好,好,謝謝啊,”一個阿姨樂呵呵地說,“小夥子你長得真俊啊。”

坐飛機就是這樣,因為太過無聊,一點小動靜就能吸引人的目光。嚴徊循着聲音微微偏過頭,內心有點稍微有點好奇這個“好俊”的小夥子。

佟一心從那位阿姨那兒接過手包,抿嘴一笑:“謝謝您。”邊說邊擡頭看了下座位上方的行李架,微微傾身,擡高手臂把包放了進去。這個動作讓使他的身型十分舒展,白襯衫與西裝馬甲勾勒出腰身纖細的輪廓。嚴徊一側頭就看到這樣一幕,稍微愣了愣神。

佟一心放好行李,對那位阿姨彬彬有禮地一笑:“您下飛機的時候別忘了。”

阿姨說:“好嘞,小夥子,咱能一起拍張照嗎?”

佟一心眼睛微彎,略帶歉意地道:“不好意思啊,現在起飛前有點忙,一會兒吧!”

北京的阿姨語氣裏都帶着那種整齊劃一的爽快,擺擺手說:“行勒,沒事兒,你忙你的去吧。”

嚴徊看着腳步匆匆的佟一心,心想,也怨不得那大媽要找這個空乘拍照,他人長得是真不錯,直接出道都夠格了。嚴徊的父母開着家頗具規模的私立醫院,從小到大也見過幾個明星,坦白說,明星的好看和普通人的好看就是隔着道天塹,但這個空少顯然是應該歸到天塹的另一頭。他的身上,還帶着一些令人感到舒服的氣質,好看地并不尖銳。

嚴徊莫名就心生了一些好感。

飛機開始滑行,在跑道上“轟隆隆”地咆哮,一陣輕微的失重感之後,便升上了天空。

嚴徊頭腦放空,将目光放在地面上那些被道路分割的、一片片幹枯的樹林間,不知不覺地就睡着了。他近來要推薦信,準備考試,寫個人陳述,每天精神都有點緊張,夢裏也都是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夢到LSAT才考了160【注】,一會兒又是教授鴿了他的推薦信,一個夢都做得他很生氣。

他正在夢裏和教授扯皮,迷迷糊糊之間,似乎聽到身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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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昏迷了嗎?”

“快!去拿氧氣瓶!!”

“怎麽回事兒,突然就昏過去了?”

一群人焦急地交談聲将嚴徊從睡夢中喚醒,他略帶困惑地睜開眼,前排的乘客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兒,旁邊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幾個空乘。飛機上的乘客都伸長了脖子,像一只只發育良好的大鵝,交頭接耳地議論着。

“氧氣瓶來了,人還昏着?”佟一心抱着氧氣瓶三兩步跑過來,扒開圍着的人,将氧氣瓶交給乘務長。

乘務長點點頭,說:“你去廣播,問問機上有沒有醫生,聯系機長。”

佟一心匆匆跑開。

一個女人被衆人圍着,倒在地上,她臉色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看起來十分病态,一動不動地昏迷着。

在那個昏迷的女人旁邊,一個男人半跪着,死死抓着乘務長的手,聲音劇烈地發抖:“救救我老婆!一定要救救她!”

乘務長熟練地打開氧氣瓶,雖是緊張,但盡量撫平他的心緒:“您別急,心跳和呼吸都在,先吸一下氧,我們馬上找醫生,您先別急。”

乘務長給那人帶上氧氣面罩,那男子驚慌失措,攥着乘務長的手更加用力:“找不到怎麽辦,這飛機能不能停啊?!”

“已經聯系機長了。”

正這時,機上響起了廣播,語速很快,但鎮定:“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機上有一位重病旅客,我們急需醫務人員的協助,如您是醫生或護士,請馬上與我們乘務員聯系,對您的幫助我們深表謝意! 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 attention please. A passenger requires urgent medical assistance ……”

“來,小吳,搭把手,這兒寬敞點,你拿着氧氣瓶。”乘務長往前面緊急出口的空地上鋪了一個毯子,示意同事把她搬過來。

“側身,側身放!”

“對,好,先生您別動她!您別急!”

那男人梗着脖子:“我怎麽能不急!怎麽能不急?!”

嚴徊大概明白了這是發生了什麽,眉頭微微皺起來,心想這事兒可不好辦。周圍的乘客也都議論着:“要迫降嗎?”

“這人會不會……”

“呸呸呸,瞎說什麽!”

飛機依然在空中穩穩前行,發動機轟鳴的噪音被慌亂的人聲給生生壓下,氣氛一片焦灼。

商務艙和經濟艙之間的簾子“唰——”的一下被掀開,佟一心帶着一個中年女子過來。

“就是這位乘客。”

那中年女子先亮明了自己醫生的身份,邊測了下昏倒乘客的呼吸和脈搏,随後淡定地說:“應該不是什麽急症,她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以前昏沒昏過?”

“最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以前,以前都沒有。”那男子的聲音仍在發抖,但見到醫生,還是冷靜了一些。

醫生:“吸會兒氧,稍微把她腿擡高一點。”

“您太太是不是有低血壓低血糖?”乘務長繼續安撫着那男子的情緒。

“稍微有點低血壓,以前都沒什麽事兒,最近……哎……最近受了刺激吧。”他嘆了口氣,一片黯然的神色。

“低血壓是容易昏的,突然站起來都可能昏厥,最近休息地不夠吧,你看這臉色,坐長途飛機也累人。”醫生添了兩句。

男人如喪考妣,沒再說什麽。

“诶,她好像睜眼了。”乘務長忽然道,大家的視線都嗖的一下集中在那女人身上。

只見她慢慢睜開雙眼,一臉迷茫,掙紮着想坐起來。

“別動,”醫生輕輕按下她的肩膀,“再稍微躺一會兒。”

“嗚嗚嗚……”那位女士帶着氧氣面罩,一說話嗡嗡直響。

男人可算放下心來。

雖然索性沒有大礙,但衆人都一陣後怕。乘務長急忙聯系機長說明情況,飛機倒是不用迫降了。乘務長怕再出什麽纰漏,便将這兩位客人移到緊急出口旁邊的座位,并及時廣播通報了情況,消散機艙內恐慌的情緒。而佟一心則隔一段時間就去查看一下他們的情況,囑咐那位女士長途飛行多走動一下,帶她去後艙廚房寬敞地方溜達一下,與她聊天,安撫她。

嚴徊之前有個同學也是低血糖,不吃早飯偶爾就會暈一下,倒是沒把這當個什麽事兒,沒一會兒又睡着了。再醒的時候感覺有點口渴,又不好意思按鈴麻煩空乘,就打算自己去廚房要一點喝的。

飛機不知在哪個時區穿行,外面一片漆黑,他的夜視力不是特別好,小心翼翼地在過道裏走着,走向廚房透出來的暖黃色的光。

“不好意思,我能拿杯水麽?”嚴徊走進廚房。

廚房裏只有佟一心一個人,他正低頭在紙上寫着些什麽,聞言便擡頭,露出個微笑:“當然。”

嚴徊卻看到他眼眶微紅,淚水在眼眶打轉,睫毛上還沾着水漬,是剛剛哭過的樣子。

“謝謝,”嚴徊從佟一心手中接過了水,随口關心了一句,“你,沒事兒吧?”

“嗯?”佟一心微微一愣。

嚴徊禮貌地側頭笑了笑,指了指他的眼睛。

“不好意思。”佟一心反應過來,急忙扯了張紙擦了擦,卻不知道為什麽又流出了眼淚。

佟一心的眼淚跟碰瓷兒的似的,都讓嚴徊手足無措了起來:“真沒事兒吧?”

佟一心擺擺手,遮着眼睛:“沒事兒,謝謝,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

嚴徊怕再說一句佟一心哭得更兇,趕緊走了。心道撞見陌生人的傷心果然是最尴尬的,給不了一個擁抱,語言又最是蒼白虛僞。

十二個小時說慢也慢,說快也不過是兩三頓飯的時間。飛機降落在舊金山國際機場的時候,外面正是一個豔陽天。加州金色的陽光從窗外穿過,映出整整齊齊一排光柱。

乘客紛紛起身拿行李,嚴徊沒那麽着急,坐着沒動。他看到佟一心幫那個出了狀況的夫妻拿行李,又站在送客下機的位置上,微笑着告別,遞給那位女士一張卡片。好像就是他剛剛哭着寫的東西。嚴徊默不作聲地一挑眉,心裏有一些好奇。

出了廊橋,嚴徊站到一邊,給幫忙來接機的朋友發了個微信,說自己已經到了。正欲随波逐流游蕩到海關,一擡頭又看到那對夫妻。妻子正在讀那封信。

“到底哭着寫了些什麽?”嚴徊心中像是有個貓在撓他。

手機一響:“啊……睡過頭了,你再等等。”那頭不靠譜的朋友發。

嚴徊一陣無語,不再看那對夫妻,向海關走去。

嚴徊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開始擁抱自己大學的最後一學期。臨近畢業,他還是有一些焦慮,在一點忐忑中,等待研究生的錄取。

又過了一個星期,因為忽上忽下的氣溫他有點感冒,又被教授低沉的嗓音弄得昏昏欲睡,打死也提不起精神,索性放棄,開始打開微博摸魚。首頁上刷了刷也沒見到什麽有意思的,就點開了熱門,面無表情地往下滑,有明星出軌,有小鮮肉發自拍,他都快速掠過,卻忽然看到一條@了華航官網的微博沖上熱門,他坐在教室後排,百無聊賴地看了起來。

【@一片歸來的雲:我的女兒在幾天前去世,因為滑雪時的意外。她在美國留學,今年只有21歲,滑雪前還開開心心給我們發來了消息。

我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恨自己沒有阻止她,恨自己讓她離家這麽遠,恨自己無力攔下死神的鐮刀,也無力見她最後一面。我們沒有過一場像樣的告別,此生再沒有了緣分再見,唯願來生相見時,能再聽她叫我一聲媽媽,聽她和我抱怨學校的作業,和她那些未完成的暗戀。

從那時起,我沒有一夜安眠,甚至在北京飛往美國ZH618 1月15號,給女兒辦理身後事的航班上,還突然昏了過去。

由衷的感謝空乘人員和一位醫生的專業素養,使我的狀态快速地穩定下來。

我特別想感謝一名叫佟一心的空乘,全程細心地照顧我,還給我寫了這樣一封信。我也想對他說,或許人生本來就是帶着一些猝不及防的悲傷,但就像你寫的一樣,我們為彼此加油。】

嚴徊看完了,才知道原來那天的夫妻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帶着些唏噓與哀嘆,點開了附着的圖片,那裏面是一張手寫的信,字跡隽秀工整:

【女士,我知道無論什麽樣的言語,都無法立刻讓您從悲痛中走出來,但我還是想耽誤您兩分鐘,和您說幾句心裏話。

七歲那年,我失去了父親,但坦白來說,當時的我還太小了,還不懂這個世界,不懂什麽是悲傷,只知道爸爸再也不會回家了,而媽媽也走了,去給我找了個新的爸爸,将我留給奶奶照顧。

奶奶帶着我長大,小時候,刮風下雨了,她就給我罩上雨衣,自己打個傘還嫌不夠似的,把傘往我這邊傾。後來也是一個下雨天,她也走了,就在前兩年。那時的我長大了,懂了什麽是悲傷,但或許那和您所承受的相比,還是不夠深沉。

我們在路上走,與一個又一個人告別。而悲傷意味着愛,可能猝不及防,可能會、也可能不會被時間剪碎、磨平。

那又怎樣呢?既然無法改變,就放任它吧,人為什麽要拼命逃避愛呢?去和您的丈夫一起,認真地生活,去做想做的事。您的女兒擁有過您最完整的母愛,那是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擁有的東西。

她也愛着您,不希望看到您悲傷。

我知道我說這麽多,可能有些唐突,有些無理。

您說起您的女兒,讓我想起我的奶奶——我偶爾還是會夢到她,會因為夢而開心、而失落。

不如我們為彼此加油吧,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到時候您要告訴我身邊的趣事,我也會分享我的旅行故事。

祝好!

佟一心】

嚴徊看完,久久沒有回過神,直到他旁邊的同學戳了戳他。

離開教室,走在加州傍晚的陽光下,他忽然想起佟一心眸中的淚光,像是星光灑在沙漠的風中,又像月亮在他心尖輕輕一點,留下溫柔的漣漪。

作者有話說:

注:lsat是美國法學院入學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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