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盛寵
中秋過後，早晚間便有些寒涼，更兼久旱無雨，天幹物燥，西北風吹來，直将地上的落葉和浮塵一層層卷拂開去，露出無比幹淨清爽的路面，倒是令打掃的人們省了不少力氣。
深秋一向被認為是萬木凋零、百花殘敗的季節，而皇宮帝苑昭華宮內卻依然花團錦簇，一派生機盎然，鮮豔奪目的秋牡丹、嬌羞怡人的秋海棠、冷豔的勺藥、绮麗的木芙蓉……競相開放，争奇鬥豔，更有那一架架、一波波、一層層各種顏色各種姿态的名貴秋菊花，不管不顧地傲然盛放，端的是芳花絕代，氣韻高雅，滿園馥郁花香盛裝不盡，随風輕送，四處飄散。
好花堪憐，勝景莫負，如詩如畫的宮院內人來人往，幽徑上、假山旁、碧湖邊，只要是有花的地方便有人，三五成群，笑語喧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昭華宮裏舉辦賞花盛會，細瞧穿梭于百花叢中的卻盡是些穿着粉紅宮裝的宮女和土黃色服飾的太監，每個人手上都拿着只小瓷碗，小心地靠近花樹，将每朵盛開的花朵蕊心露珠輕輕抖落于碗中，看他們認真而娴熟地動作，就知道平日常幹這事兒。
兩名俏麗的宮女貓着腰鑽進一架低矮的紫荊花叢，終于在紫英缤紛的花架下找到要找的人，無很奈地相顧一笑，其中一個宮女輕聲勸道：
“皇後娘娘，皇上已來到九曲橋邊，秦貴妃相随在側，還有太後娘娘……咱們出去罷，若是讓太後看到皇後娘娘蹲在此處，可不太好！”
花架角落裏一名盛裝紫衣女子蹲在地上，聽到宮女的話轉過頭來，晨間秋陽透過花葉，照見一張紅撲撲圓潤嬌嫩的蘋果臉，秀雅柔美的柳葉眉彎彎如新月，泉水般清澈明淨的眼眸，閃動着星輝月華，毫無心機地露齒一笑，未褪嬰兒肥的雙頰立時隐現兩只輕淺小酒窩，說有多甜美就有多甜美。
聲音更是溫柔婉轉，又似珠玉碰撞，悅耳動聽：“知道了，這就出去吧！”
宮女春雨小心地接過皇後手上瓷碗，只差一指就滿一碗了，春雨暗自咂舌：每一次采集花露皇後都采得最多，這和她每次都這般不顧身份不怕辛苦地鑽到花叢深處去蹲半天是分不開的。
另一名宮女夏華扶着皇後鑽出花架，立即有四五名宮女嬷嬷同時上前，七手八腳替皇後整理衣裙，扶正頭上釵環，便有一名穿湖色衣裳，環佩頗顯富華的嬷嬷穩穩站在邊上，端肅着臉勸告：
“皇後娘娘又不記得太皇太後的訓戒了！娘娘當記得今時不同往日，太皇太後已經仙去，不能再護着您了，太後娘娘最重看儀态禮制，皇後身為國母，本應有高華儀态，實不該做這般低下之事！太後今日過來賞花，若是撞見您這般，一頓訓責是免不了的啊，娘娘！”
“蔣嬷嬷，您不必擔心，我早教人守着各路呢，太後幾時來到，我都能知道，總不會讓她抓我的錯兒去！再說呢，有皇上呢，皇上在，誰敢說我啊？”
“娘娘……”
蔣嬷嬷心道皇上護你九十九次，總有一次得給太後個面子吧？
剛想再勸說下去，卻見皇後身子一扭，瞬時環佩叮當，紫色滿繡錦袍下玉色八幅裙同時花朵兒般旋開，皇後咯咯嬌笑：
“你們瞧瞧，我是不是清減了點兒？”
蔣嬷嬷微變了臉色，這也是儀态不端莊的表現啊，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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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身邊宮女們七嘴八舌說開了：“皇後娘娘果然清減了些兒，上次穿這套衣袍小腰線還沒這麽好看！”
“是啊是啊，這後邊兒也好看着呢！”
“小腹好像沒有了喲！”
皇後賈圓圓笑咪咪地傾聽宮女們評論，她身邊太監宮女都不許說違心奉承的話，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皇後愁胖沒錯，但皇後不怕人說真話，有了真話，才可以照着改變不是麽？
蔣嬷嬷到嘴的勸谏化為一聲嘆息，陽光下皇後那張嬌憨甜美的笑臉讓她心軟。
哪個女子不愛美？不願自己有一個窈窕身姿？皇後從小就是個惹人喜愛的小姑娘，模樣甜美，心地善良，只是長得很胖，小時候像只花團錦簇的可愛圓球，長大了雖然慢慢在抽條，仍是珠圓玉潤，臉兒胳膊兒小腰肢，都還可看到兒時的痕跡，而近兩年更是慢慢在清減，即将滿十八歲的人兒，只有百十來斤重。
蔣嬷嬷輕輕搖頭，胖有什麽不好的啊？太皇太後年輕時就是個以豐腴嬌豔出名的美人兒，憑此得寵，一飛沖天，穩坐後位幾十年。
而現在的皇後才不過十八歲，若沒有點肉，哪來這一身的冰雪肌膚？看那粉撲撲鮮嫩嫩吹彈得破的小圓臉兒，多嬌俏多喜慶，皇帝如此疼寵，說不定就愛她這副憨憨的小模樣呢！
偏皇後總嫌自己臉蛋兒不夠美腰身不夠婀娜，唉！太年輕太心急了，勸說過多少遍的啊，賈家無醜女！根底在這兒呢，如花兒含苞未放，皇後是還沒到長開的時候而已啊！
四十二歲的蔣嬷嬷原是太皇太後跟前親近的人，賈圓圓入宮封為皇後，太皇太後不放心侄孫女兒，特意把蔣嬷嬷給了皇後，按照太皇太後的指派，蔣嬷嬷所擔當的責任很多，但她對于這位被皇帝嬌寵得有些任性的賈皇後多數時候也是無可奈何。
當今皇帝是在十二歲時倉促間登臨帝位的，當時朝中分為幾派，各有擁戴，太皇太後多年滲透朝政，憑借娘家父兄文韬武略，鐵腕糾集多方勢力，硬是将最小的皇子扶上帝位，少年天子除了可以穩坐龍椅，其他的都不必管，眼看着皇祖母将他的皇兄們盡行打壓，再與他的嫡母劉皇後鬥智鬥狠，其實也就是外戚們在互掐，劉氏最終打不過賈氏，甘願妥協伏低做小，太皇太後仁慈，不與她計較過往，仍讓她掌管皇宮內苑，成為當今太後。
蔣嬷嬷失神間，猛聽到外間傳報：“皇上駕到！太後娘娘駕到！”
冷不丁地驚了一跳，趕緊要敦促皇後接駕，卻見賈圓圓早提了裙子，順着小徑飛快地跑出花叢，沿光滑潔淨的地板甬道跑出了月洞門。
一幹人稍微楞怔很快便恢複常态，習以為常了，皇後一聽皇帝駕到，總是這個樣子，虧她長得胖，竟然也能跑得很快。
蔣嬷嬷自是追不上她，急得直晃手：“快快！快跟上皇後！太後……太後來了！注意言行要謹慎……儀容，注意皇後儀容！”
蔣嬷嬷每次都是自己吓自己，不放心歸不放心，賈圓圓自小進宮玩耍，又當了三年皇後，豈會在這種小細節上出錯？
她不過是心情激動，太想見到皇帝罷了，一進正院她立時收勢，快跑變成緩步慢行，喘了幾口氣，便調整氣息，臉上微綻笑容，春雨、夏華等早已趕上來，檢查她身上發上衣飾确實無不妥，方環顧四周，以目光指揮衆宮女太監各司其責，各在其位，形成環侍之态簇擁着皇後往宮門口去接駕。
皇帝李泰今年二十一歲，少年天子已長成青年皇帝，豐姿玉貌，明朗俊逸，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年輕男子清雅好聽的音質聽在耳裏，賈圓圓的臉更紅了。
劉太後四十開外，一身廣袖寬幅湘色宮裝，頭上發髻、首飾莊重端華，一絲不拘，厚厚的脂粉未能遮住她眼角魚尾紋和唇邊法令紋，高高揚起的吊梢眉襯着一雙任何時候都像含着淚的大眼睛，十分的不協調，許是早些年太耽心于各種争鬥上，她未能像宮裏其他同年齡妃嫔們保養得好，肌膚衰敗得厲害，若不往臉上塗脂抹粉用心描畫，只怕就像個六十歲的老婦人。
陪侍在劉太後身邊的紅衣美人兒則是個鮮明的對比，烏發如雲，肌膚勝雪，那一副美态只宜用閉月羞花來形容，而她天生的風流意态，顧盼間不笑而眉目含喜，更為其增添無限魅力。
昭華宮上下人等都不覺得自家皇後遜色，唯獨當看着皇後面對秦貴妃時，都禁不住難過地低下了頭。
秦貴妃不但比皇後美豔十倍，她還比皇後略高出小半個頭，若站着說話，秦貴妃态度謙恭，卻從不見她躬身答話，總是半垂着眼簾注視皇後。
但是皇後不能把秦貴妃怎麽樣，一是天性仁善，二是，皇帝除了昭華宮之外，只專寵秦貴妃，秦貴妃為皇帝誕下了皇長子！
賈皇後跪在地上，俯身低頭給皇帝、太後請安，皇帝唇邊漾起一朵笑紋，伸手将她拉起來，笑道：
“多日不見，倒像沉實不少，又貪嘴做了什麽好吃的？嗯？”
賈圓圓肌膚透紅，顏色越發鮮豔嬌美，柔聲嗔道：“皇上總愛取笑臣妾，臣妾許久不敢吃零食了，好吃的糕點只為太後娘娘和皇上做，不是都給皇上送去了麽？”
“是麽？朕沒看到，也沒吃着！”
皇帝賴帳，握住皇後溫軟的小胖手，笑着說：“朕饞了，想吃你做的飯菜，朕這些日子打理朝政累得很，今晚你要好好鎬勞朕，要求不多，做八個菜，行吧？”
賈圓圓又驚又喜，皇上留下用晚膳，那就表示要住下來咯？
眨巴着眼再細看皇上的表情，皇上微笑點頭，她趕緊笑盈盈地福身：
“臣妾遵旨！”
劉太後撇了撇嘴，秦貴妃臉上笑容不變，溫溫柔柔說道：“姐姐，太後娘娘院的菊花兒壞掉了兩盆，今兒有點氣悶，妹妹便請她來看看您栽種的這些花兒，姐姐不會嫌我們擾了您的清靜吧？”
賈圓圓看了秦貴妃一眼，又對太後福身道：“太後懿駕親臨，兒媳不勝榮幸！花兒壞掉了不要緊，太後不必郁悶，這園的花兒開得都極好，太後娘娘若瞧着喜歡，兒媳便每樣都挑幾盆送去慈寧宮！”
劉太後淡漠的目光從賈圓圓臉上滑過，擡起下巴：“且先看看吧！”
皇帝微笑道：“朕有些渴了，想必太後也想喝杯茶？皇後，把你的八寶茶呈上來，咱們先喝了再去院子裏賞花！如此可好？母後？”
皇帝渴了，能不讓他喝茶解渴？劉太後只好答應：“便随皇兒！”
于是一行人往宮內走，皇帝牽着皇後在前頭引路，劉太後和秦貴妃相随。
正殿皇後寝宮，莊華大氣，一入三進，東邊暖閣右邊起居間，正中是華麗而不失莊重的畫堂，整座宮殿從梁坊到牆壁，裝桢修飾極盡豪奢精巧，采用的材質金貴稀少，世人難得一見，便是地上鋪陳供踩踏厚厚的五彩缤紛番蠶絲絨地毯，太後、太妃們都未曾見過，那是番邦進貢之物，專為恭賀皇後千秋提前呈獻的，皇帝也很無奈，于孝字上來說，這麽好的東西不先給太後用實在說不過去，但皇帝最終硬着頭皮讓皇後用了，畢竟十八歲生辰是個大日子，他更想看到皇後的笑臉。
帝後大婚，皇後寝宮擺設由來奢華，各種帳幔、挂件或擺件，無不華麗貴重，精美到極致，就連皇後并不需要、平日連看都不看一眼，擺在角落裏的痰盂，都是純金打制，外邊镂花雕雀，精美奇巧。更不提那內檐垂垂而下繁複绮麗、湘、蘇、杭、蜀各大名繡合力而為的流蘇繡帏、層層珍珠幕簾、整株小葉紫檀木透雕纏枝蓮花紋落地罩、南國香桂木雕花大拓床、花梨木雕玉蘭紋裙板隔扇、流光溢彩的珊瑚樹、香桂木大梳妝臺、首飾盒、精琢細磨數十年方成的明亮銅鏡……
每一位來到昭華宮的嫔妃，每一次都是快步而來，請安之後緩緩不舍地離去，每一次來都有令人眼珠子發亮的新發現，大家同是青春年少女子，不管有多好的教養，多大的自制力，天天看着這些，時日久了，終難掩眼中豔羨之色。
也只能偷偷在心裏羨慕，屬于中宮的殊榮和富華，想是想不來的，皇帝的盛寵僅此一份，全部給了皇後，不管他看到得到什麽好東西，拿到手中回**一準要送往昭華宮，三年來絕無例外，即便是那位有着傾城傾國之貌，又因為生了皇長子而得到皇帝寵愛的秦貴妃，也沒能分去屬于皇後的半點富貴！
宮中可以直接對昭華宮的奢侈宣瀉不滿的只能是太後，劉太後言道身為國母，理應懂得并倡導勤儉之風，不該如此毫無節制，大肆揮霍，這些話卻不會讓皇後聽去，而只是皇帝在旁恭聽，末了說些好話撫慰太後，再為皇後辯護幾句，弄得太後有氣發不出，皇帝對皇後縱容至此，連說句話都不讓，她也只好聽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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