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條悟是個魔鬼。

即使他的牛肉丼飯做得很好吃,他也依然是個魔鬼。

每一個用筷子夾饅頭大福麻糬團子的夜晚,橘町枝都這麽想。

吃完柿盛的這個下午,兩人進入訓練場之後,橘町枝發現裏面……再次增加了奇怪的東西。

她擡頭看去,青碧的草地一如既往,那些滿地亂丢的武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漫步機、單間肋木、劃船器、腹肌板、雙人浪板、雙杠、太極輪……

一句話總結:在全世界随便一個養老小區裏,都能見到的健身神器們。

少女瞳孔地震:“這、這是什麽?”

五條悟打了個呵欠。

昨天吃過晚飯之後,他就很常規的消失了,估計是被發配去哪裏007。這會兒聲音懶洋洋的,明顯睡眠不足:“健身器材,你不認識嗎?”

橘町枝:“……”

在她無言以對的時候,五條悟已經走到最近的那臺機器旁,用手指敲了兩下:“理論上來說,雙手是一個人每天最常用的部位,也是最依賴精細操作的。不過除此之外,全身的協調性也很重要。”

說着他掏出手機,低頭按了什麽:“接下來的幾天,在日常的活動之外,你就在這裏練習——直到在不損傷器材的基礎上,完成普通人的‘健身’為止。”

下一秒,橘町枝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彈出一條信息。

【From五條悟:

健身內容:漫步機200步,劃船器100下,仰卧起坐100個……】

毫無本人風格的一段話,看起來就像是從随便哪個網站複制粘貼的。

橘町枝把這條消息認認真真看完,然後擡起頭,認認真真提問:“所以,之前的那些投擲練習……?”

五條悟愣了兩秒。

然後他站直身體,清了清嗓子:“主要是想确認你的力量阈值。再有什麽原因的話……包括高專在內,一般學校都有開學典禮吧,所以,就是塑造一種類似的氛圍?”

橘町枝:“……”

橘町枝:“……”

她錯了,這個男人不是魔鬼。

他是惡魔獸超進化後的喪屍撒旦獸。

之後的日子毫無波瀾,只剩某人布置下來的“複健計劃”。橘町枝幾乎不怎麽出門,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運動宅。

五條悟會時不時突然冒出來,帶來日本各地出産的甜點做伴手禮,給她的複健提升難度。如果他那天心情好,還能順帶做個午飯或者晚飯。

醒來後的第三個周末,橘町枝終于在連續三天都沒有捏碎一雙筷子、打碎一個碗、弄壞任何一樣家具的前提下,在某人的監督之中,做出了一頓完整的午餐。

午飯過後,五條悟盯着眼前的盤子,無端沉默了起來。然後他返回廚房,在裏面折騰半晌,端出了一盆……混着紅色的生米。

“這是最後的‘複健’內容,你也可以理解為,‘最終試煉’吧。”他隔着墨鏡看向少女,表情活像農民伯伯望着即将豐收的小麥,“這一盆大米裏面,被放入了整整一百顆紅豆。你要在今天晚飯之前,用筷子夾出所有紅豆,放到旁邊的瓷盤裏。”

橘町枝看了看盆,又看了看他:“五條君,你是辛德瑞拉的惡毒繼母嗎?”

五條悟:“啊?”

橘町枝指了指盆子裏的內容:“煤灰裏挑豆子什麽的,你應該聽過《灰姑娘》吧?”

童話故事這種文化産物,聽衆往往不分男女。至少在襁褓裏的時候,大多數家長給孩子講故事,并不會區分所謂的愛情或者冒險故事。

連《杜松樹》、《藍胡子》都能當睡前故事,還有什麽不可以?

于是五條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語氣肯定地說:“是那個穿着鞋跳舞跳到停不下來,于是把腿鋸掉的故事!”

橘町枝:“……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問題,那叫《紅舞鞋》。”

五條悟:“那就是一個女人穿上了燒紅的鐵鞋,然後也去跳舞了的故事。”

橘町枝:“唔,你說的應該是《白雪公主》。而且那個女人不是公主,是皇後——不過,她和灰姑娘的母親一樣,同款的惡毒繼母。”

五條悟的臉色不是很好:“為什麽童話裏面,有這麽多沒什麽區別的鞋?”

“……”橘町枝表示,這個問題的難度超标了,“我也很奇怪,為什麽五條君記住的全是失去了雙腳的故事?難道你不是惡毒皇後,而是人魚公主?”

不過,海底世界有一頭沖天白毛的……好像是海巫婆?

五條悟:“……”

“反正這不重要吧,什麽灰姑娘白姑娘的。”五條悟徹底失去了耐心,開始試圖胡攪蠻纏,“而且,童話故事這種東西,成年之後誰還記得啊,不都是給小孩子看的嗎?”

“五條君,你這個發言就非常的直男了。”橘町枝嘆了口氣,“實際上《吹笛人》這個故事,我還是兩年前聽夏油……”

她突然停住了。

橘町枝:“……”

五條:“……”

沉默。

“……聽夏油講的。”

過了一會兒,少女有些困難地說完了後面幾個字。

五條:“……”

橘町枝:“……”

這一刻,隔着一張桌子,和一個堆積着白米紅豆的盆,兩人就像突然回歸了剛認識那兩天的尴尬之中。

即使五條悟的眼睛沒有蒙上繃帶,以彼此身高的差距,橘町枝也只能透過幾乎純黑的墨鏡,窺見一線未被遮擋的藍。

至于那雙蒼藍色的眼瞳裏,此刻蘊藏着怎樣的情緒,她連想象都做不到。

畢竟,以她自身的意識為錨點,僅僅在二十天之前,橘町枝對五條悟這個名字的印象,還是傳說中“我男朋友最好的朋友”。

就連這句話,夏油傑那個明明悶騷還不肯承認的家夥,也只說過一次而已。

“……啊,本來打算等今天晚飯之後,再談這些事情的。”五條悟突然呼了口氣,就像被加班通知打斷了出游的社畜,“不管怎麽說,都要慶祝你成功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裏,晚上就吃紅豆飯吧。”

“五條君……”她徹底回神。

“至于其他的事……按照約定,等你完成‘最終試煉’之後,我們再來認真聊一聊。”

“……”

橘町枝沉默下來,沒有再說什麽。

仿佛突然脫離了羊水的嬰兒,少女盯着面前裝滿紅白谷物的瓷盆,感覺某些被抽離出身體的東西,再次沉甸甸的落回到軀殼裏。

在大半個月的緩沖之後,她終于能夠回想、或者說,正視起這個問題——

她本該已經死了。

……

……

橘町枝原本已經死了。

在她記憶中的二十天前,而實際上,已經是整整三年之前。

記憶中是個無聊又漫長的午後,十六歲的少女提着伴手禮,去鄰居家等她的男朋友。男友的父母讓她進來,說他應該會在晚飯之前回家。

中肯地說,這對未來的公公婆婆,其實并不怎麽喜歡她。無關任何挑挑揀揀嫌貧愛富,只是因為她身體不好。

橘町枝理解他們。換成她自己,也不會滿意一個病病歪歪、臉色蒼白、十天半個月就要生一場病的女孩。

這是人之常情,并非什麽劣根性。就像他們雖然并不看好這個兒媳預備役,在兒子堅定表示拒絕以後,就什麽都沒說過。

為了讓彼此都舒心一點,橘町枝平時來拜訪的時候,會盡量少出現在他們眼前。大多時候她待在男友的卧室裏,順便幫他整理一下房間。

但是那天下午,當她說完“打擾了,我去傑的房間看看”之後,他的母親叫住了她。

“町枝桑,”那個和男友一樣眉眼細長的女人,看了看她提着的伴手禮,然後猶豫了片刻,“你……最近有和傑一起出去過嗎?”

橘町枝和男友都在東京上學,但對方的學校位置特殊,只有假期才能回家。兩人平時也難得見面,幾乎都是周末約在外面玩。

偶爾約會到中途,他可能突然接到個電話,就不得不開口告別。

但無論如何,他們見面的次數,确實遠多于他在本地工作的父母。

少女注視着眼前的女人,以及站在不遠處客廳與餐廳交界處的中年男人。兩張面孔面向自己,表情顯出相似的擔憂。

其實不止是最近,她想。要說最早出現的異常,大概是一年前了。

很顯然,他并不想讓父母為此挂心。

“傑最近有點學業上的問題。”最後她說,“您看,他不是請假回來了嗎?也許就是為了回家休息吧。”

“你說的對。”面前的婦人笑了笑,眼角皺出細細的魚尾紋,“這孩子啊,從小到大都沒有讓我們擔心過。偶爾也覺得,我們是不是把他看的太成熟了……”

橘町枝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可以通過相處加深的。

如果足夠幸運的話,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可以變得健康起來。或者即使沒有那麽健康,她也可以挽着他的手,得到親朋好友的祝福。

後來……

後來

……

……

少女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然後拿起吃午飯時的筷子,紮進了滿盆紅豆與白米之間。

在那個漫長的、仿佛永遠不會消逝的午後。

她的男朋友夏油傑,親手殺了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