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認識”
糾結許久,辛歌将手再度伸向了玻璃皿中盛着的巧克力球。
第三個。
也許,是第四個?
看着桌上一張張攤開的金紅色糖紙,同事周瓊忍不住委婉提醒她:“你還真不怕胖……”
辛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單邊的小梨渦,繼而捏起一顆裹有糖紙的巧克力球在周瓊眼前晃了晃,聲情并茂地贊美:“有什麽辦法,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啊——我真的,超愛它!”
見對方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辛歌眨眨眼,開始科普:“這個巧克力的名字叫‘融雪’,非常小衆,我們平時逛的那些商場裏根本買不到,只能花高價找代購或者飛去阿爾卑斯山腳下那幾個小鎮排隊預定……我都好多年沒吃過這東西了,能在這裏看到,簡直是意外收獲。”
作為換裝戀愛手游《幻想戀歌》的運營策劃,辛歌今天是陪上司來見合作方的。首次登門拜訪,只是為了确認一下對方的跨界聯動意向,她本以為會速戰速決,還在考慮要不要約租房中介去看看房呢,結果,“森·工作室”的大BOSS臨時有事,遲遲不見人影。
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
對于每一天都在和數據BUG、和玩家需求殊死搏鬥的游戲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浪費時間,無疑在謀財害命。
面對如此任性的合作方,吃他們幾顆高檔巧克力……
怎麽了?!
周瓊也想的開,不等辛歌說完便吃了一顆,随即眼睛一亮:“好吃诶!”
她咂咂嘴,又拿了一顆塞給身邊的項目制作人付成則,拐彎抹角地說:“用這麽高檔的零食招待客戶,果然很有逼格!老大,不如回去以後咱們也把前臺那盤擺了一個星期的砂糖橘換掉吧?”
付成則雙手抱肩,一口回絕:“免談。”
說着,他擡眼打量着這間寬敞明亮、設計感極強的辦公室,微微挑眉:“看樣子,這個Vincent還挺財大氣粗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談下來……”
這兩年斬獲了國內外不少獎項的新銳服裝設計師Vincent,正是他們此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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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森”挂着Vincent的招牌,但那位時尚圈大咖着實神秘,平時很少露面處理工作室運營方面的事,更別說跨界合作這種項目,付成則也是動用了不少私人關系,才終于約到了本尊。
沒想到,約得到并不意味着見得到。
他皺眉,壓着心頭愠怒接過下屬手裏的巧克力球,塞進嘴裏。
吃啊!吃他丫的!
周瓊憋着笑,再度望向正盯着巧克力出神的辛歌:“辛歌,不是我說,你要是不來做游戲,真應該去當個什麽專門介紹吃喝玩樂的主播,就憑你這臉,這身材,啧啧,一定爆火全網……我還是挺好奇的,平時也沒怎麽見你出去玩啊,這巧克力啊、阿爾佩斯山小鎮啊,你都是打哪兒看來的啊?”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咽喉,辛歌愣了半天,才吞吐道:“呃,我、我以前……嗯,以前挺愛玩兒的。”
她特意強調了“以前”兩個字。
周瓊唉聲嘆氣,開始埋怨自己為何想不開,年輕時成天宅在家裏,現在倒是想出去玩了,卻壓根沒有時間。辛歌陪着笑,想把這一part糊弄過去,好巧不巧一擺手,那顆巧克力球便被不小心甩了出去,在光潔的木質地板上骨碌碌滾了老遠,直到辦公室門口才停下。
門沒有關。
她急忙起身去撿。
在付成則一晚上的短信炮轟下,兩位女員工都破天荒穿了職業套裝,為了不讓包臀裙走光,辛歌不得不膝蓋一曲,故作優雅半蹲下去……
而就在下一秒,她聽見了走廊裏傳來的動靜。
锃亮的牛津鞋面,服帖的西裝褲腳,毫無預兆地闖入眼簾。
是姍姍來遲的Vincent。
辛歌一邊說着抱歉一邊擡頭,看清來者的五官後,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身體仿佛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随即失去平衡,只聽“咚”的一聲,直接單膝跪在了地板上。
生了鏽的腦內零件吱呀吱呀運轉起來,緩緩地,蹦出一個名字。
祁溫賢。
男人身材高挑,穿着修身的黑色西裝,肩線利落,胸前墜着數條西裝鏈,白皙的皮膚襯得發色和瞳色都有些淡。
看到辛歌的那一刻,祁溫賢的表情雖沒有太大變化,但鏡片後驟然微縮的眼角,卻出賣了他起伏的心緒。
遲疑數秒,他艱難地擠出一點聲音:“是……你……”
身邊名叫姚芝的小助理忙不疊詢問:“Vincent,你們認識?”
短暫的死寂。
而後,男人的目光徑直躍過辛歌,薄唇一動:“不認識。”
這三個字輕飄飄,冷冰冰,如同楠豐的落雪,一下子将辛歌的尚有餘溫的心覆住。
末了,她笑一下。
莫名多出幾分釋然。
付成則和周瓊俨然也被“突發事故”所震驚,一時間竟不知要不要上前幫忙。覺察到空氣裏彌漫着一絲尴尬,姚芝急忙将人扶起來,貼心地給她找了個臺階下:“不好意思呀,我們工作室的地板特別滑,我都摔過好幾次了……小姐姐你也當心些。”
借力站穩身子,辛歌故作鎮定,順着她的話繼續往下說:“沒事,我主要就是表現一下,我們幻想戀歌游戲項目組想跟‘森’工作室合作的誠意,哈,誠意……”
顯然,臨時編纂的玩笑話并沒有打動合作方大BOSS。
祁溫賢推了下金絲邊眼鏡,緊抿雙唇。
他依然沒有看她。
細長的眼鏡鏈上嵌着的幾顆小而精致的紅寶石,随他的動作微微晃動,如同古埃及神話中的烏加托之眼,正居高臨下、替主人審視世間那些冥頑不化的生靈。
重新坐上沙發,辛歌默默将撿回來的巧克力球放回玻璃皿。
金紅色的糖紙透過雕花的玻璃,在她眼中模糊成一小片,像是融化在金箔中的玫瑰花瓣。
出于良好的家教和個人修養,祁溫賢給足了拜訪者面子,他帶着營業性質的笑容與付成則握手、向他道歉,表明自己今天遲到的原因,而後又耐着性子聽付成則自我介紹,表明來意。
期間氣氛融洽。
辛歌注視着神情自若、侃侃而談的祁溫賢,思緒飄遠。
經年不見,他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辛歌一直覺得,那位矜貴自持的大少爺就像是一尊放在玻璃防塵罩裏的昂貴手辦,可以駐足欣賞,但不能随意觸碰——哪怕曾幾何時,他注定會成為她的私人物品、會打上她的專屬的标簽。
年少輕狂的少女,偏偏不信這個邪。
她想方設法破壞掉那層玻璃,将他拿捏在手中肆意把玩,殊不知,當游戲時間結束、散場鈴聲響起後,她卻舍不得将他放回去了。
現在、此刻,那個男人仿佛又回到了曾經的玻璃防塵罩裏。
如果非要說哪裏不一樣……
辛歌想,或許是因為罩子外面看他的人,變了。
和以前不一樣的,分明是她自己。
就在辛歌微笑神游間,付成則已經結束了談話,三個人又耐着性子坐了半個多小時,終于起身道別。
祁溫賢沒有送他們。
辛歌離開時,他依然坐在辦公桌後面,低頭看着手中的一疊資料,吝啬地不願多留一個眼神。
她忽然就想起當年藝考結束後,那家夥在教室裏填報志願的模樣……
祁溫賢是班裏的藝術生,提前批次錄取。得知消息的那天下午,辛歌毫不顧忌形象地坐在他前桌上,翹着二郎腿,一邊玩手機裏的抽卡游戲,一邊看着他一筆一劃填志願。
知道兩人間非同尋常的關系,周圍同學都很自覺地散了開,生怕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被誤傷。
大手一揮給游戲充值大幾千塊、拿到了想要的卡牌後,她眼皮一掀,故作随意地問:“你真要去帝都讀大學啊?”
祁溫賢頭也不擡:“嗯。”
辛歌輕嗤,将手機揣進校服兜:“那你去呗,反正,我肯定不會跑那麽遠……我也不想留在楠豐,大概率會去哲海念書吧。”
“随便你。”
“祁溫賢,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麽?”
“故意跑那麽遠……”
“是,你說的沒錯,我就是故意的,滿意了嗎?”他終是擡眼,看見一副不羁模樣的少女後,又将目光移開,“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和我說話嗎,像什麽樣子。”
“你憑什麽管我?”
“你說我憑什麽管你?”
……
辛歌忘了自己當時是怎樣反擊的,後來,兩人不歡而散。
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
哪怕是後來的後來,兩人相擁着在同一張床上醒過來——依然沒有給過對方半點兒好臉色。
她收回目光,将廉價的、裁剪并不合身的裙子往下拉了些許,旋即快步跟上付成則和周瓊,心中暗忖着,和祁溫賢像方才那般客客氣氣笑着道別,還是生平第一次。
今天可真是個值得紀念的,好日子。
“Vincent,你還好嗎?”
姚芝的聲音回蕩在辦公室內,将祁溫賢飛走一半的神魂拉回來,他沒什麽語調地“嗯”了一聲,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幾張空白紙有什麽問題嗎?”姚芝忍不住探身看了一眼,“你盯着看了好久喔!”
假裝專注于一件事,大概是出于本能的一種防禦舉措。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祁溫賢推了一下眼鏡:“有點累。”
他将幾張白紙丢到一邊,叮囑小助理:“合作的事你跟進一下,問問Sera有沒有興趣負責。”
“诶,我們真要和游戲公司跨界合作啊?雖說那個換裝游戲最近确實挺火……”姚芝很意外,一張嘴吧嗒吧嗒說個不停,“但是,是給紙片人設計衣服诶,聽上去怪怪的。”
祁溫賢沒吭聲。
姚芝做了個給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自覺告退。
等助理的身影從眼前徹底消失,祁溫賢腦子裏緊繃的一根神經終于松弛下來,他摸出手機,點開微信,慢慢浏覽了一遍聯系人,卻最終什麽人也沒有聯系。
他走到沙發邊,拿起辛歌撿起來又放回去的那顆巧克力球端詳許久,最後小心翼翼剝開糖紙,含入口中。
甜膩中融雜着少許堅果烘焙後才有的焦香。
他皺了皺眉。
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果然還是對這種甜食……
說不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