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圈
◎他好可愛◎
兩天後, 我和岐南搭上了前往林家礦星的飛舟。
這飛舟自然遠不如皇天劍門平日裏用的,無論是材質還是煉制水平都很普通。
要是放在八千年前十二靈源尚在時,這飛舟要是敢靠近大荒, 怕是幾年就會被靈源潮汐摧毀。幸好如今源界環境平和了許多,它才能撐上個百來年而不損。
我将目光從飛舟船身上收回,看向一旁已經和同船工友聊得火熱的岐南。
“兩位老哥哪兒人啊,俺叫金富, 去年剛剛築基。”方臉大漢熱情地問道。
岐南笑呵呵地應道:“我叫李大牛,這位是我同村的兄弟李大壯,是從李家村出來的。咱兄倆運氣好有靈根,也是築基期啦。”
金富一拍手:“這可不巧了嘛, 緣分吶!”
他們倆聊着聊着, 周圍的修士也越聚越多, 沒多久幾乎全船的幾千號人都圍到了一起唠嗑。
“哎,俺們這些低階修士都不知道能上哪兒去找修練資源呢,只能到處給人打零工。”
“去荒野采藥、獵殺低階野獸倒也能換點靈石, 只是太危險了,我鄰居家的表親就是在采藥時被老虎咬死了,慘哦。”
“林家給的報酬是真多,聽說築基期修士只要每天采八砘藍石礦就能在月底拿到三枚二轉靈石!”
“隔壁方家的礦坑一個月才給兩枚, 小氣。”
“聽說林家的礦星是月傾仙子在管,月傾仙子真是人美心善。”
“你見過月傾仙子?那可是傳說中的大乘期修士啊!”
“嗐,這有什麽。坊間流傳的畫像又賣的不貴,我連皇天劍門的峸鴻劍君都知道長啥樣呢。”
Advertisement
“哈哈哈你別說,俺家案臺上就供了峸鴻劍君和岐南道君, 家裏人天天給他們上香。”
“好巧, 我家也是!”
“我們村裏大半都有……”
話題不知道怎麽就歪到了神像的保養和上香流程交流上。
他們不知道他們話中的當事人就在旁邊聽着, 但我卻被說得有點不自在,悄悄離開人群站到船邊眺望無垠的混沌海。
源界素來有供奉“神仙”祈求庇佑的傳統,越是低階的修士、凡人中越是普遍。
他們喜歡依據傳聞和所見撰寫各種傳奇故事,記錄在話本之中傳播,久而久之,這便成了民間傳說與神話。很多存在時間古老的“神”便起源于此,但相比起那些再也不會顯靈的“神”,更多生靈還是喜歡供奉活着的大能。
而岐南就是那位最常被供奉的“神”。
我轉身背靠在船舷上,遙遙看着被人群簇擁着的他。
岐南的道心誓是讓弱者擁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力量,而這八千多年裏他所做的一切也讓無數生靈對他心懷感激。他未修皇天劍道,卻比任何人都更能調動起人們的善念。
我在他身上能夠看到無比耀眼的光輝。
忽然間,我想起了曾經聽同門執事閑談時提起的一個傳聞。
岐南的雕塑賣得特別好,在低階修士裏幾乎人手一尊。而那些販賣雕塑的手藝人為了賺更多錢,于是大力傳唱我與岐南的愛情,并向每一個來購買單個雕像的人推銷另一尊。
久而久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感情好到密不可分,也默認買雕像就得買一對。
——而皇天劍門弟子外出執法時,最常聽到的三句經典臺詞就是:
【這不是我幹的!】
【是他先動的手!】
【我從小就供奉着峸鴻劍君和岐南道君的雕像!】
着實有趣得緊。
許久後金富終于發現我不見了,四下環顧了一會兒,終于看見了遠離人群的我。他驚訝地問岐南道:“咦,大牛兄弟,你家大壯怎麽到外邊兒去了,是被擠出去了麽?”
岐南看我一眼,笑着解釋:“嗐,哪兒呢。我家大壯喜靜還害羞,慢熱得很。等時間久了、混熟了他就回來了。”
我家……大壯……
我擡手半掩住口鼻,心底莫名泛起種奇怪的滋味。
這時岐南仗着修為高,一邊和那些散修聊天一邊朝我傳音:「劍君大人,你一個人在那裏想什麽呢?」
我回道:「平時要叫你‘大牛’麽。」
岐南:「要是叫不出口你也可以假裝自己是個啞巴,大壯哥哥~」
我:「……好奇怪。」
岐南揶揄:「這不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嗎?怎麽還奇怪了呢。」
我:「是學你的。」
岐南故意逗我:「那你也可以用本名,叫‘李端’嘛。太老實了吧峸鴻劍君,怎麽還大壯了呢。」
我:「……」
我無奈地看着他。
算了,實在說不過他。我轉移了話題:「為何去礦星。」
說到正事岐南的語氣終于正經了一點。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皇天劍門的律令入門教學中,有一句話我一直非常欣賞。你猜猜是哪一句?」
我凝眉思索片刻。
皇天劍門的所有正式弟子在修練之外都必須學習執法斷案相關的事宜。幸而修士的記憶力都不差,即使皇天劍門的法律非常龐雜,門人也都能記下來。
而在這些教學中,入門時就開始被反複強調的原則卻只有那麽幾個。聯系到如今崔月傾的經歷,岐南所說的最有可能的就只有那句話了。
【罪惡就像瘟疫,從出現的那一刻就注定會傳染給任何一個接觸到它的人。它能夠被治愈,但若不去醫治,則終将腐壞成屍骸。】
我沉聲道:「你認為崔月傾有問題。」
岐南笑着反問:「難道你不這麽認為嗎?」
我沉默下來,腦海裏再度浮現出當時崔月傾聽見靈源契約能解除後的平淡反應。
雖然我沒有從崔月傾的心聲裏聽見任何有關于她曾接觸過“解除或壓制靈源契約生效”的往事,但她的反應卻實在不像是她認為這不可能的模樣。
而如果是她早知道有誰能做到此事,卻又在事後被下了禁制禁止提及、想起此事,卻會表現出無比類似她反應的模樣。
——潛意識知道,卻不會真的想起。
但如果真的有誰能解除靈源契約,那崔月傾如今又為何還保留着那份被迫簽訂的靈源契約?
難道是林家這些年的善待與栽培,真的讓她滿足了嗎?
然而若是這樣,卻還有一個疑點說不通。
那就是崔月傾曾經向皇天劍門尋求幫助的時間。
根據記錄,那是發生在一千多年前的事,而那時崔月傾的結契對象已經壽盡三百餘年。如果林家真的對她好、有意栽培照拂她,總不會非要拖到家主之子死後那麽久才開始。
而如果在那之前林家就對她很好了,那崔月傾何至于過了六百年都還堅持想向皇天劍門求助?
當然,也有那麽一部分的可能性是崔月傾沒有說謊,她當時只是想找人訴苦。
但是……
一個被無視了個人意願,強制簽訂了靈源道侶契約的人真的會被強迫者善待嗎?
岐南嘆息道:「劍君,源界一向都是這麽殘酷,不是嗎?我從來不吝啬于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活了上千年的修士,而最可惜的是我十有八九都不會猜錯。你批過那麽多公文案件,理當比我更明白才對。」
是的,我明白。
也正因如此,很多時候才更覺遺憾。
我長久地注視着岐南,在心裏默默想道:但是我會相信意外,因為在我眼前就有這樣一株誕生于泥沼卻永遠綻放光芒的花。
在數日的混沌海航行後,飛舟終于抵達了礦星。
這裏的環境比想象中好得多,甚至在以神識探查周圍環境後,我發現這裏甚至連□□都很少。
如果是這樣的話,礦坑鬧出人命的可能性應該不大才對。
「岐南。」我傳音喚道。
岐南被分配到了另一條礦道裏,我看不到他,但他的回應很快傳了回來:「怎麽啦?」
我問道:「此地何異。」
岐南停頓片刻,無奈道:「不是故意不告訴你,是我也不能确定。早先郜封知道皇天劍門管不了崔月傾的事,就私下裏告訴了我。我之前為此就來過這裏一趟,偶然發現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可惜沒留下證據。現在我推算好了最有可能出事的兩個礦洞,我們分別在這裏守株待兔,如果真有事發生也方便處置。」
我微蹙起眉,提着礦鎬走到無人的角落裏,施展匿蹤術盤膝坐下。
築基期修士每天要上繳的礦石都是定量的,我随便一個念頭就能湊齊,何況這裏也沒人盯着監工,根本沒必要慢吞吞地挖。
「哎,按照規律應該要一個月後那群人才會再出現。」岐南長籲短嘆,「何必來這麽早呢,我們先做點別的事不好麽?」
此言一出,我的呼吸亂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我強行控制着恢複正常,沒有讓任何人察覺。
然而在心底,那些被我強行壓制住的郁氣卻宛如被枯木砸中的深潭,向外濺起層層波濤。
我閉上眼睛,擰緊了眉頭。
此前我竭力将心緒放到別的地方,阻止自己繼續去無端猜忌揣摩岐南的一舉一動。但這太難了。
就像剛剛,明明岐南也沒說什麽,我卻偏偏想起了那次雙修時岐南用排斥敵視的目光瞪着我、狠狠将我推砸到堅硬的榻上。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很糟糕——非常糟糕。
這是因為岐南就是我道心誓的一部分,而道心誓正是源境修士得以維持性命的最重要支柱。理論上源境修士是沒有壽限的,不被外力殺害就能一直活下去。
但之所以源界如今幾乎不存在超過十萬歲的修士,正是因為很多修士的道心誓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們活那麽久。
當然……道心只崩潰一部分是不會死的,最多只會實力倒退。
我低下頭,将臉埋進掌心,緊緊咬住牙關。
「峸鴻劍君?」
岐南的聲音讓我猛然驚醒,我放下手,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忘了回應。我趕緊傳音回道:「我在。」
岐南疑惑道:「你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眨了眨眼,語氣平緩地回答道:「沒有,在想事情。」
岐南又追問道:「想什麽事情,難不成你也後悔來這麽早了嗎?」
不。
我在想如果你真的要和我解契,那我如果拿道心崩潰來扮可憐,能不能讓你回心轉意。
但那樣真的太卑鄙了,會讓岐南非要離開我的唯一可能只有他疑似停滞不前的丹道造詣。若我強求,那無異于折了他的雙足囚于籠中。
我怎麽能做的出那樣的事。
在事情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之前,我不想讓情況變得更糟。至少我和岐南解契時簽的是非常高深的靈源契約,他要解除這種級別的契約估計……
想到這裏時我的瞳孔突然放大了一瞬。
我終于想起了一件被我忽視的事。
我們結契時的契約就是岐南親手繪制的,而事後又對契約紋補全提升了幾次,也都是岐南親自來辦的。
如果在那個時候他就算好了留下暗手,那很可能根本不需要等我原以為的那麽久。
……
「……劍君!」
「峸鴻劍君!」
我再次驚醒,急喘了一口氣,趕緊應道:「在。」
岐南這次卻已經直接找過來了。他幾個閃身直接出現在我面前,皺着眉蹲下。他拉起我的手關切道:“你真的沒事嗎?是不是鑄劍期有什麽後遺症?不會是你那條突然多出來的墜子有什麽問題吧?”
我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塞在我的喉中。
我想要問他。
即使問了也沒有用,即使得到答案了我也還會懷疑,但我就是想要聽見他親口說出來。
我想聽他說他愛我,說他永遠不會離開我,說呆在我身邊對他的丹道有益無害。
然而在最後,我卻只說出了無比委婉的一句:“下次鑄劍期,你可以親自全程盯着我。”
岐南驚疑追問:“那鏈子真的有問題?”
我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後:“沒有。”
岐南:“……峸鴻劍君,你是在逗我玩麽。”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頰,微笑了一下,心裏終于做出了決定。
識海中,皇天劍意構築起了層層封印,一部分深刻的記憶被悄然從我的神魂中剝離。
【少門主,您破例給他用心魔大陣的那個人,為何用完心魔大陣後直接就離開了?】
【他說他想獨自靜靜。】
【我皇天劍門這麽大,獨自靜靜實在沒有離開宗門的必要。】
【……或許他有什麽地方要去。】
……
【少門主,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那位還沒有回來。要派人去找嗎?】
……
【少門主,那位刻意隐藏了蹤跡,時間又過去太久,很難找了。需要求助玄鏡宗嗎?】
【……】
……
【端兒,你這是何苦。】
【放棄他吧。皇天劍門的心魔大陣從不對外人開放,你用你少門主的名望替他擔保,堅稱他以後會入我皇天劍門、與你結契,我們才同意破例。可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麽?騙了你,受了好處就跑,他真的有把你放在心上?】
……
【峸鴻,這……那些執事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師叔替你說過他們了。呃……要不你的門規手寫罰抄我替你抄一半吧?】
……
我垂下眼,傾身吻住他的唇,不讓他看見我眼底的深沉的郁色。
如果沒辦法控制自己,那就用其他方式強迫自己不去想。
如果沒辦法再信任他,那就逼迫自己去信任他吧。
如果他注定想要離開,那至少在他付諸實踐之前,我要用我的一切去愛他。
秘術生效。
我有一瞬的恍惚,隐約間似乎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淡去了,但很快就連這殘留的一點疑慮都被遺忘殆盡。
鼻端傳來熟悉的草木芳香,我重新擡眼,看見眼前咫尺間正睫毛輕顫的岐南。
我的心情忽然很愉悅。
他好可愛。
我好喜歡他。
岐南終于從忽然被親的錯愕中回過神來,撐着我的肩推開我,嚴肅批評:“峸鴻劍君,我們說正事的時候你不要突然使用美人計打岔!你最近真的有點奇奇怪怪的,反應老慢半拍——你給我說實話,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我茫然:“什麽。”
岐南有點生氣:“比如你剛剛和我說着說着就沒聲了,到底怎麽回事啊!你以前從不這樣的!”
我順着他的話認真回憶了一下,片刻後恍然大悟。
肯定是因為我看見有人居然用這麽糟糕的方式以道侶契約牟利,太生氣了。這簡直是對“道侶”一詞的玷污!這群人渣一定得重罰!
我肅容道:“方才在思考道侶契的定義。非自願,或受騙簽訂的‘道侶契’當屬‘強制奴役契約’類別,受惡意傷人法條管束,不适用道侶契約法。”
岐南:“……”
岐南噌地站起身用力扒拉了幾下自己的頭發,而後雙眉倒豎越想越氣,轉而來揪我的臉頰:“萬、俟、端!你剛剛說話說到一半沒聲了就是在想這個?這是什麽十息不想完就會世界毀滅的緊急問題嗎?你別吓我好不好!”
我按住他的手,拉着他轉了半圈抱進懷裏,順從地認錯:“抱歉。”
天哪。
他穿這身衣服腰摸起來更細了,我險些以為我能用尾巴在上面纏三圈!
作者有話說:
怎麽好像都寫到這兒了還有人不會念主角名字。
男主:峸鴻(音同“城洪”)劍君,本名“萬俟端”(姓氏音同“墨、棋”)
cp:岐(qi第二聲)南,本名“濮(pu第二聲)陽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