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大家都在忙着議論天上群蝶飛舞的異景， 是以沒人注意到公爵的異常。
他低着頭， 整個人都縮在長桌旁的一小片陰影裏。
安迪本來想立刻走到他的身邊，只是一些焰火而已， 沒什麽大不了，不用害怕，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這些話， 但這勢必會驚動到一旁的賓客， 他并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奧斯丁失态的樣子。
他曾經看到的，陰影帷幕裏骷髅一樣削瘦的少年， 仿佛又具現成了現在的奧斯丁。
公爵自己應該也不會想向任何人展示這一面，包括安迪在內。
這實在是意外。
或者是羅伊王子有意為之， 他不可能不知道公爵的弱點，在門口時他便嘲笑公爵的傷疤。
安迪攥着拳頭，按捺住焦躁，不動聲色的繞過圍在周圍的客人，游魚一樣安靜，他提着裙擺走到了奧斯丁身邊， 撿起了那頂半高絲綢禮帽， 用寬大的裙擺擋住了周圍若有若無的窺探視線，并輕輕拍了拍奧斯丁的肩膀。
有了一段時間的緩沖， 在賓客從焰火中回神之前。
公爵慢慢恢複了鎮定，肉眼可見的顫抖慢慢平息下來， 他先是試探性的打開了一條胳膊， 然後是另一條， 像展平一張揉皺的紙，慢慢站起身，呆呆的立了五秒，然後接過了安迪手裏的帽子，戴上，動作有條不紊，仿佛剛才只是低頭撣去了鞋上的灰塵。
沒有什麽發生。
他環顧四周，知道自己正站在舞會上，衣着妥帖，舉止得體，那些讓他想要哭泣和求饒的黑暗和灼痛不存在，那些分泌過多，讓他忍不住嘔吐的胃液也奇跡般平息下來。
只是他還未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身體，稍一放松就會渾身發抖。
他擡起頭，又找回了身份，地位，和相匹配的行為舉止，不是只會哭泣和求饒的，被關起來拷問的一條狗，沒有黑的暗的房間，沒有類人，沒有火，沒有精神訊問，什麽都沒有，只是一場舞會，我很安全。
他恍惚的得出結論，于是表現得十分鎮靜，翠綠色的眼睛平靜陰郁，帶着可見的輕蔑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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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他低聲說。
不知道是在安慰誰，他的聲音也沒有絲毫的異樣。
他祈禱沒有人發現，他希望奧利弗也什麽也沒有看到，他知道這個人很擅長保持沉默，也很會體諒人，只在緊張時才會話痨，一直說個沒完。
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是個看到火焰會吓得眼淚鼻涕糊一臉的傻瓜，他以為那些傷疤已經好了，但其實證明它們不會因為掩蓋而不存在。
皮肉被反複炙烤，在舊的疤痕痊愈之前，新的折磨就會到來，對抗他們成為了本能。
奧斯丁曾經被逼瘋掉，是真的瘋掉，剛剛見到巨龍的時候，他像個瘋子一樣沒有理智，沒有羞恥，腦子裏除了瘋狂雜亂的念頭什麽都沒有，巨龍救了他，它把奧斯丁帶到純白高山，喝下了男巫的藥水，然後潛入他的夢境，把黑暗的可怕的記憶通通驅趕到心靈邊緣。
就像是把一個打碎的人偶重塑，巨龍剔除了腐壞的部分，把好的快樂的無關緊要的聚集在了一起，重新捏成了一個正常的靈魂。
巨龍說你好了，正常了，自由了。
所以他渾渾噩噩的醒了過來。
巨龍說：“你的白色的記憶裏有一個看不清的樣子的人。”
那時候巨龍并不會說很多的詞彙，描述不來看到的畫面，他只是奇怪奧斯丁的白色記憶裏沒有自己，畢竟他是能夠具現在夢境裏的龍。
可它最後離開時只看到一望無際的白桦林，線條和緩的山坡，林間長滿了野草，綠穗子，黃紫色的風鈴花。
太陽底下，山坡上有一個叼着草根的背影，他手裏抓着大把的綠穗子，露出兩條光亮亮的胳膊，坐在地上編草帽，奧斯丁就和他坐在一塊，目光平靜。
而奧斯丁無法解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想念和牢記，他努力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巨龍治療的後遺症，根本不能說明什麽。
所以面對巨龍的詢問只能含糊其辭。
但現在那個人就在他的面前，黑色的眼睛像某種澆了蜂蜜的黑色硬糖，甜津津，亮晶晶，和記憶裏的某些時刻一樣，讓他在成年後産生了欲望，想要舔舐和親吻。
也或許他渴望的不是那個背影，而是一個男性，他愛同樣的身體勝過女人。
這個人也只是證實了這一點而已。
奧斯丁的內心忽然崩潰，他難以想象，無法克制，根本不能接受。
他看到那雙眼睛裏的關切，因為倒映在其中的是一張因痛苦而扭曲過度的臉，沾滿了淚痕，像一個醜陋的，髒兮兮的滑稽小醜，看着就令人作嘔。
根本不是什麽事都沒有。
他猛然退後，目光與一雙煙灰色的眼睛相接，羅伊向他舉了舉酒杯，嘴角含着譏诮的笑容，似乎對看到的感到十分滿意。
他感到熱乎的血液重新冰冷，胃袋被重重的搗了一下，四肢難以克制的開始重新顫抖。
“奧斯丁！”
安迪忍不住低聲呼喊，公爵眼神陰冷的可怕，但與之相反的是他的行為，他轉過身推開人群，踉跄着，幾乎是落荒而逃。
安迪怔在原地，反應過來後下意識想要追上去，但忽然出現了一道身影，攔在他的身前，衣着華貴的王子殿下帶着勢在必得的笑容，彬彬有禮。
“我能邀請您跳第一支開場舞嗎？”
羅伊近乎迷戀的看着這張臉，從她略微高擡的眉毛，到怒意橫生的黑色雙眼，深邃迷人的五官有着野性自然的美，玫紅色的嘴唇冰冷的下撇，露出些微厭惡。
她像一株生長在沙棘裏的玫瑰，在貧瘠缺水的土壤裏盛開的足夠大膽，危險，獨特，讓人驚豔難忘。
“我拒絕。”她冷硬的聲音男人一樣低沉。
羅伊被激起了征服欲，他不顧禮節，上前一步，越過了與女士的安全距離，扣住她的腰。
“你要去找那個小怪物嗎？他有什麽好，跟着我，我會跟你想要的一切，滿足你。”羅伊在她耳邊低語，發出神經質般的笑聲，全然不顧賓客瞠目結舌，紛紛側目。
舞會的音樂悠揚響起，一對對男女仿佛沒事發生，停下了竊竊私語紛紛步入舞池。
安迪攥緊了拳頭，胸膛劇烈的起伏，但他還記得這是誰的主場，不想惹事，于是盯着羅伊煙灰色的眼睛，冷笑道：“我給你第一次機會，放開我。”
羅伊不退反進，緊緊的扣着安迪的腰，眼中的嘲諷幾乎要凝成實質。
“他沒有教會你怎麽做快樂的事嗎？”
話未說完，他瞳孔一縮，忽然松手，躲開了安迪曲起的膝蓋。
安迪反應極快，常年流浪的生活給了他極其豐富的實戰經驗，他迅速出手，擒住羅伊的胳膊狠狠一擰，嘎巴一聲脆響。
羅伊面容扭曲，來不及呼救，被接下來的肘擊狠狠地打趴下。
“殿下！”
負責安全的紅騎士一直在暗中觀察，此時大驚失色，飛快撥開人群湧了過來。
羅伊面容痛苦扭曲，他死死的盯着安迪，大喊：“給我抓住她！這個卑賤的女人襲擊我！”
紅騎士上前一步。
舞會的音樂因為變故停下，跳舞的賓客震驚的看着摔倒在地的王子，和一臉冷酷，被紅騎士團團圍住的高傲女人。
安迪臉色微白，氣憤尤甚，面對逼近的騎士，他知道不能硬碰硬，于是高聲道：“我是野玉海的領主，世襲公爵菲爾普斯的未婚妻。”
誰敢動我！
紅騎士被她無聲的氣勢迫得退後了一步，羅伊疼的臉色發白，已有仆人把他扶起來，為他去找醫生。
周圍的貴族都看到了丢人的一幕，羅伊臉色扭曲，咒罵一動不動的紅騎士：“她襲擊我！冒犯王室，這是死罪！給我殺了她！”
安迪上前一步，頂着紅騎士的阻攔，臉色陰沉而憤怒看着羅伊：“你明知道我是誰的女伴，你明知我的身份，卻不顧我的意願強行邀舞，這種行為和亵渎一位女子的貞潔有什麽區別，你面對我的拒絕，口出妄語，惡意相向，難道僅僅是因為我的地位卑下，便可以肆意侮辱。”
“這是哪一國的法律，又是哪一國的風俗。”
“你這個無恥的惡徒，瞎了眼的鱷魚，把我當成弱小的羔羊想要拆吃入腹，可如今你受了教訓，吃了悶虧，就要矢口否認，再來把我污蔑嗎？！”
安迪提着裙子步步緊逼：“這裏是西彌斯，而我是菲爾普斯的未婚妻，現在我要離開這裏。”
安迪像一顆分開水流的磐石，面無表情的從羅伊身邊走過，人群紛紛讓開，紅騎士面面相觑，不敢阻攔，他頭也不回，聽到羅伊急促喘息，仿佛憤怒的紅牛。
宴會的聲音被甩在了背後，安迪忽然提起裙子，飛快的奔跑起來，他似乎聽到了隐隐約約的腳步聲在追趕他。
離大門還是十多米，跑出去就立刻往人多的地方跑，這裏不遠就有一個作家集會，很多詩人會在星月夜喝酒賞星星。
安迪的心咚咚跳起來，恨不得有腳下生風的魔法。
眼看大門越來越近，安迪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人影，三件套禮服，半高絲綢帽，長發，綠眼，恢複了平時的一臉陰郁，沒有別的異常。
奧斯丁？
公爵顯然也看見了他，吓了一跳，疑惑的往他背後看了看。
“你怎麽了？”他生硬的問。
安迪停下腳步，往後看了一眼，遠處幾個人影鬼鬼祟祟的縮在葡萄藤後，他回過頭，仔細打量奧斯丁，對方不自然的轉過視線：“我……我不太放心，所以回來接你。”
安迪點了點頭，放下了心，奧斯丁在這裏，不會有人觸他的黴頭，他沒有問剛才他為什麽要忽然跑掉，安迪隐約能明白，所以緘口不言，而是在思索剛才發生的事會帶來什麽可怕的後果。
“我……我……我想确認一件事……”
奧斯丁忽然停住了腳步，這裏開滿了一串串珍珠似的小白花，茂盛的一大叢，背後是疏闊的草地，長着幾棵娑椰樹，遠處能看到那片碧藍色的鹹水湖。
因為舞會已經開始，此刻已是夜晚，星星點綴天空，月光柔和而朦胧。
安迪猶豫怎麽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奧斯丁，因此忽略了公爵那句短短的獨白，所以當他忽然停下，摘掉帽子，随手扔到地上，然後牽住安迪的手時，他沒有任何反應。
公爵的雙手搭在安迪的肩膀，睫毛抖動的弧度和他冰涼的體溫一樣讓人驚訝。
“奧斯丁……”
充滿疑惑的聲音被堵在了喉嚨裏。
青年不再是少年，他的吻是特殊的，柔軟的嘴唇忽然貼近了另一對嘴唇，像兩片花瓣糅合，又像在親吻孩子的額頭，快速而飽含情感。
輕輕一啄，發出一點聲響。
安迪僵在原地，大腦轟然炸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公爵的嘴唇離開，卻依然和他離得很近，陰郁的綠色眼睛海潮翻湧，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知道了。”他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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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點煙jpg）：滿意了？
奧斯丁：不滿意可以再親一下嘛？
作者：……安迪會打系哩，惜命啊死衰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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