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沉香
日光拂過雲層,便至西沉之時。這日黃昏,難得起了幾絲風,散去一地暑氣,送來幾分沁脾。
領飯前,沉香便背着包囊到了馥蘭小院,頭一樁事情就是到陌舒的屋子認臉。
陌舒半支纖腮,笑着讓她起身:“你我原也見過,不必這樣生疏。”她之前常去陪伴周老夫人煮茶誦經,這個沉香雖不是什麽大丫鬟,倒也見過幾回。
人長得水靈,手腳麻利不說,重要的是,她打小就讓周老夫人從莊子裏帶進周宅了,懂得周家的個中厲害。
沉香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頭,方重新緊住包囊站起身。予她來說,這次調動可是周老夫人的莫大恩情。倒不是說周老夫人待她不好,而是将來老夫人百年,難免顧全不到她的歸宿。但伺候陌舒就不一樣了,即便奢求不到做個姨娘什麽的,但求個長長久久在她身邊當個大丫鬟,還是不成問題的。
奴才與主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種道理,她很早便懂得了。
“從今往後,你我便是一氣兒的了。”陌舒說道。
沉香的眼眸擡起,對這話十分歡喜。她低頭對陌舒福身,并未因這歡喜而忘了自己的身份:“沉香既是大小姐的人,今後便只認大小姐一個。”
再問了些沉香在老夫人處當差的情況,陌舒便讓她下去打理往後的住處。沉香剛要退下,低頭行禮間,掉在地上的簪花便落了她的眼。她彎身拾起,将簪花送到陌舒面前:“奴婢記得,這原是老爺送給二小姐十歲那年的生辰禮,怎麽二小姐竟落在這兒了?”
真是個伶俐的姑娘。
陌舒暗暗點頭。接過簪花,自嘲般一笑:“別家人想都想不來的東西,二妹卻偏生不珍惜,贈了碧流那丫頭。”
只這樣一點,沉香便悟徹了。
“此事,你心裏知道便可。”陌舒叮囑道。
莫怪陌舒千方百計要除了一個小小的碧流,原是因為如此。沉香以往只知道陌舒的心氣兒高,還未曾想到她能有這樣的心機。
“奴婢曉得厲害。”她鄭重地點頭,“只是這簪花要如何處置?”
周鸾拿來籠絡碧流的東西,總不能自己昧下吧?
“明日還她去。”陌舒将簪花遞給沉香,薄笑道,“父親給她的,那一輩子便是她的。好好壞壞,都是她的。”
“是。”沉香接過,仔細地藏到懷裏,便退下了。
沉香走後,挂在陌舒臉上的笑一點點散去。她重新躺下,睜眼盯着花白的帳頂,忍不住落下幾顆眼淚。
那簪子,是落在周顯腳前的,她就不信,就連沉香都認得的東西,他會認不得。他當時之所以氣急敗壞要踹上碧流那一腳,因老夫人的話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必以為是周鸾使碧流下的毒,所以想先堵上碧流的嘴。
好,好一個護犢的父親啊!
如此一個父親,她為他落什麽淚?
她立刻用袖子搌去眼淚,臉容露出一種絕望的冷漠。這麽多年失去的,母親的,自己的,祖母的……她統統要讓他們還回來!
深夜,阿皎送藥過來。見到沉香在床旁打扇,不覺就在房門口頓了一頓。
陌舒命她進來,她便壓着頭向陌舒行禮:“大小姐……”眼圈紅紅地,似方才正哭着。
“我沒事。”陌舒招手讓她端來藥,輕吹了幾口方全部喝下。将空碗遞給阿皎,眉眼間皆是溫和。
阿皎怯怯地望了沉香一眼,什麽話都沒說,便端着碗走了。
“這丫頭是怎的了?”沉香笑着問,“奴婢之前也沒見她幾回,是哪兒得罪了她?”
陌舒道:“你莫怪她,之前碧流是從來不對我的吃住留心的,所以我讓阿皎備了那頓早飯。她只知吃了那些會腹痛,卻不知道那個毒這樣厲害。其實莫說她,就是我,也沒想到。我命她此事不得告訴第三個人,她現在定是覺得對我有愧,但礙于你在不得說出來,才對你這般寡言冷淡。”
“若如此,倒是個忠厚的人。”沉香點點頭。
“不說這些個了,”陌舒繼續低頭翻閱沒看完的書籍,接着問道,“你今兒個剛來,偏我身子不便,不想看那幾個煩心的人。你自己,可有去尋了她們?”
“見了。”沉香禀道,“馥蘭小院的裏裏外外,奴婢都已熟了。原來纖月與碧流的空是奴婢頂了,兩名雜活兒叫楊枝兒與阿香的,再加上管着領飯與院中花花草草的阿皎,都見了。咱院現在攏共四個人,眼下是夏令倒也能應付。”
即便是個尋常富貴人家,嫡女身邊也少不得兩個一等體己的丫鬟,兩個二等張羅的,跟三五個雜活兒的女婢。遠的不說,就說周鸾,原就有四個一等丫鬟,如今又添了一個纖月,這數目都已趕上陌舒身邊的人頭總數了。
“大小姐,別的沉香也說不出個什麽,只是這人手,咱們還真是欠缺了。現在瞧着夏令時是夠,但到了下半年,祭祀禮節甚多,屆時調派便不是件容易事兒。再一個就是,四小姐那邊也管着五六個人呢……”沉香為難道。事不成倒不說,關鍵是丢了面子打了自己的臉。
周家四小姐是庶出,只比周鳳寅大了一歲,姨娘是陳氏。當初也是周老夫人提議讓周顯要的,說是周何氏肚子裏孵不出一根香苗兒,将來總要替周家的香火打算。誰知人家過門沒多久,便與周何氏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最後也還只是生了個閨女兒,倒是周何氏後來産下了周鳳寅。
這就是同人不同命。
陌舒想起這些事,便同想到陳姨娘平日裏借着周何氏的氣焰對她冷言冷語的模樣。老四叫周蓮,同陌舒并不親近。
沉香說這些,怕的就是陌舒名為周家長女,在排場上卻就連一個區區庶女都不如。長此以往,可不就教人看輕了?
“雜役可多些無妨,只是近身之人,講的是個稱心如意。下半年第一個祭禮便是秋祭茶神吧?這段時間,你便留心些,有好的固然好,沒有好的,咱也是寧缺毋濫。”陌舒凝神道,以前自己不屑這些虛有其表的東西,旁的人便因此以為她陌舒就是好欺負的了。
話落,房中的燭火驚風頻動,馥蘭小院的如意門猛的遭人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