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表衷情
魏四小姐得她一聲“求”,輕彈衣袖正正經經上前:“伯母……”
不容她多說,婦人手中的翠竹杖長了眼睛地伸過來!
一杆子恰巧打中魏平奚左胳膊。
“是你!是你哄騙了我家枝枝,你是要害她,我打你,打死你!”
生得天仙般的四小姐渾然成了吞吃人的野獸,郁母一心為女兒着想,為免女兒落入‘獸口’,翠竹杖揮起來毫不手軟。
眼睜睜看着四小姐挨了阿娘的打,郁枝驚得小臉慘白:“阿娘,阿娘快住手!”
勸阻無效她不管不顧撲上來。
眼瞅竹杖就要落在她身,魏平奚想也沒想把人推開。
她身負武功,要逃過瞎眼婦人的竹杖簡直輕而易舉,只她想将郁枝納入後院,就一定要過了這關。
美人相求,求都求了,她自然得擔得起。
郁枝被她不費力氣地推開,心裏又急又怕,擔心四小姐被阿娘打出個好歹,更怕四小姐這般嬌貴的人逼急了會對她阿娘不客氣。
之後魏四小姐的表現出乎她的意料。
翠色的空心竹惡狠狠打在她脊背、肩膀、手臂,一下又一下,她眉頭都不皺,盡管依着阿娘發洩怒火。
郁枝哪見過如此陣仗?
等竹杖再次敲在魏平奚胳膊,她終是忍不住嚎啕哭出來:“是女兒不好!是女兒鐵了心要跟着她!我喜歡她,你把她打壞了,要我怎麽活?”
她抱着娘親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婦人身形僵硬,竹杖懸在半空。
“阿娘,要打你就打我罷!”郁枝跪在那,說着自己也分不清真僞的話:“是我先喜歡她的,我喜歡她,阿娘,我喜歡她……”
一聲聲的“喜歡”如一根根稻草壓彎婦人的脊梁。
竹杖啪地落地。
魏平奚長舒一口氣,到此時還能維持一身好氣度,眉如彎月:“伯母,您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枝枝,我向您保證。”
兩人站在一條線上,婦人偃旗息鼓沒了法子。
她性子生來軟,枝枝多半随了她。
如珠如寶的女兒養大她別的不求,只求她能嫁得良人,舉案齊眉,幸福一生。
可她的枝枝喜歡女子。
她犯了難。
“伯母。”
四小姐将人攙扶回座位:“我和枝枝情投意合互許終身,伯母可以打我,打完了,我和枝枝還是要在一起的。”
“阿娘……”郁枝撒嬌道:“求您了。”
“讓我想想,讓我仔細想想……”郁母腦子亂得很,末了終究對女兒的心疼占了上風:“方才阿娘有沒有打着你?”
“沒有。”郁枝低下頭,耳根子紅潤:“有奚奚護着我。”
再次聽她喊“奚奚”,魏四小姐唇角上翹,心底倍感熨帖,挨一頓打能聽美人泣淚表衷情,似乎也不虧?
縱使曉得這話全是用來哄騙婦人,魏平奚還是得意了一回。
她對郁枝正是感興趣的時候,挨頓打算什麽?
婦人嘆息,一想到女兒已經和對方許了終身,氣歸氣,最初的沖動緩過去,到底憐惜對方也是皮.肉嬌嫩的姑娘。
“帶她上藥去罷。”
“嗯。”
當着阿娘的面郁枝總有兩分外人難以得見的嬌氣。
魏平奚規規矩矩告退,轉身一手勾着美人小拇指,勾也不好好勾着,一會松一會緊,仿佛勾的不是郁枝的指,而是她的心。
出了門拐入隔壁醫舍,她關心道:“你怎樣了?”
“疼。”
魏四小姐松開她的手,慢條斯理卷起袖子。
她膚色白,胳膊淡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分明。
竹竿子打人,打不死,疼是黏在骨縫裏的。
瞧見上面礙眼的傷痕,郁枝倒吸一口涼氣,忙不疊翻出傷藥,胸腔壓着濃濃的愧疚。
愧疚心促使她上藥的動作愈發小心翼翼。
魏平奚默不作聲看她,饒有興致欣賞她姣好的容顏,真別說,這張臉确實長得好。
她暗暗贊嘆。
塗抹好藥,郁枝害羞地掀起眼皮。
望見四小姐溫善的眼眸,她心弦稍松,低下頭來往塗藥的地方輕輕吹氣。
是大人哄小孩子的伎倆,吹一吹,疼痛都能吹走。
胳膊清清涼涼,酥酥麻麻,魏平奚享受她的用心周到,見她只肯照料受傷的胳膊,不知怎的,肩膀和脊背一下疼得比之前還厲害。
“怎麽了?”郁枝顧念她老實挨打的情分,見她蹙眉,手心捏了一把汗。
“好事做到底啊。”魏平奚輕擡下巴,被人伺候慣了的主兒,一個眼神遞過去要郁枝為她解衣。
郁枝俏臉竄上一股熱,傻乎乎愣在那。
“快點。”
四小姐不耐煩地催促。
“知道了。”
她攥了攥拳。
魏平奚無意瞥見這小動作,笑得一時忘記疼:“要你為我上藥,不是要你打人,還攥什麽拳頭?”
郁枝被她取笑地無地自容,小聲抗議:“還要不要我為你上藥了?”
“要!”
四小姐拿膝蓋碰她:“你快點,耽誤太久你阿娘一會就來敲門了。”
這倒極有可能。
魏平奚轉過身背對她。
郁枝顫着手從身後解開她衣帶。
流雲般的白袍褪至腰肢,寸寸雪白,晃得她目眩神迷。
郁枝只看了一眼,起初的心疼在心腔不可收斂地蔓延開。
房間靜默,唯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她不敢多看,上完藥服侍四小姐穿好衣衫,恍恍惚惚地想:她何德何能承蒙四小姐看得起呢?
若說美人,四小姐才是真正的美玉無瑕,舉世無雙。
“今天,多謝四小姐了。”
魏平奚輕捏她嫩白的指尖:“怎麽不喊我‘奚奚’了?”
“四小姐……”
“喊我奚奚。”
郁枝先被她捏了指尖,又被她溫柔地托起下巴,四目相對,四小姐看着她的眼神恍惚這輩子眼裏只裝着她一人。
春風繞過心尖。
她情不自禁喊道:“奚奚。”
魏平奚心滿意足,指腹劃過美人柔美的輪廓線:“那我以後喊你枝枝。”
她弄得人臉癢,郁枝躲了躲沒躲過,下巴輕點:“好。”
十二分的乖順,不偏不倚擊中四小姐的心。
魏平奚笑容恬淡,擡手摸她的頭。
金烏西沉,送走四小姐,郁枝在外面發了好長時間的呆。
晚霞映照半邊天,金燦燦的,充滿明媚與希望。
她打起精神來,暫且忘記被四小姐摸頭生出的異樣,提着裙角不安地叩開阿娘的房門。
沒了外人,郁母惆悵地握着女兒的手:“枝枝,一定要是她嗎?”
一個女子,怎能給她女兒帶來安穩和幸福?
郁枝開始沉默,慢慢的眉梢染了輕松喜色,音色嬌柔:“阿娘,女兒有心上人了,這還不是件好事麽?我喜歡的就是她那樣的人,不是她,我寧願一輩子孤孤單單,守着阿娘到老。”
話裏話外大有終生不嫁的意思,郁母可不能看着她胡鬧。
“胡說,不嫁人,以後誰照應你?”
郁枝抱着她胳膊纏磨道:“可我只想要她呀。阿娘,她會護着我。”
“可她是個女子。”
“那也是漂亮成天仙的女子,與我甚為般配。”
說出這話郁枝小小心虛了一把。
她始終認為四小姐是她兩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
無論男女,能站在四小姐身邊便是高攀,遑論能與她同床共枕。
說與四小姐般配,着實有點臉上貼金的意思。
她神情羞赧,眸子閃着細碎光亮。
欲騙人,先騙己。
郁枝滿心想着四小姐前世今生待她們母女的好,剎那之間,真有一種自己愛極了四小姐的錯覺。
“阿娘,我受夠被欺負不能還手的滋味了。”
她依偎在娘親懷裏:“女兒難得有了鐘意之人,阿娘成全我,好不好?”
“枝枝,這是一輩子的大事。”
“是一輩子的事。”
郁枝認真道:“一輩子能和四小姐在一起,那才好呢。”
她被那位四小姐迷了心竅,郁母勸不住她,糾結萬分:“她是怎麽說的?”
“奚奚自是要娶我為妻。”
她面上帶笑,眸子低垂悄然掠過一抹黯然。
“要娶你?”婦人震驚。
“嗯。阿娘,我要嫁給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都攔不住。
郁母做夢想的都是女兒有個好歸宿,兜兜轉轉這歸宿落到魏平奚身上,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母女二人搬回流水巷的第三天,聘禮堆滿小院。
再風光婦人也看不見。
但她會聽。
聽周遭人們酸得不行的贊嘆聲,聽她們議論枝枝嫁的哪家有錢人。
為了瞞住郁枝是給人做妾的事,魏四小姐順了美人意,大費周章的在郁母面前做了一場戲。
等到郁枝‘出嫁’的那天,郁母感傷地抱着女兒,有說不完的話。
郁枝聽着娘親不厭其煩的囑咐,忍着沒落淚。
囑咐完,婦人轉身‘看’向女兒今後的仰仗,摸索着伸出手。
魏平奚一身明豔喜服,主動搭上她。
事到如今勸不住主意正的女兒,郁母只能盼望這位四小姐當真是個好的。
“那日老婆子打了你,是我不對,傷可好了?”
“早就好了,岳母寬心,您該打我。我還得謝謝岳母成全我與枝枝。”
四小姐一張嘴抹了蜜的甜,郁母容色稍霁,僅僅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替女兒說幾句話:
“枝枝從小養得嬌氣,愛哭,你不要嫌她愛哭,有的人天生比旁人心思敏感、淚多,哪日她哭得惹你煩,求你別惱她。”
于她們而言這裏的一切都是做戲,包括她站在這,仍然是做戲。
然而對看不見的婦人來說,今日是她嫁女兒的日子。
魏平奚從小到大只和母親關系親厚,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孝女,是以更體諒郁枝不忍告知生母實情的心。
“我不會嫌她煩的。”
“好,好。”郁母笑了笑,眼眶沁淚:“那我,那我把女兒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