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扶不上牆◎

年少的小小子兒哪受得住這般激,容貅一挺脖子,“容哥兒自當是願意!”

“大夫上門即是客,斷沒有讓客人自個兒出門的道理,可我不便下床,這可如何是好。”夏和易為難道:“容哥兒即是願意,替二姐姐送送大夫可好?”

容貅自然是挺着小胸脯滿口應下。

這麽一打岔,就連潘氏也覺得計較起來好沒意思,送個大夫這般芝麻綠豆的跑腿活計,願意便讓他送去就是了,于是輕易點了頭,“容哥兒去罷,支銀子找賬房便是了。”

這下終于名正言順,容哥兒受了軍狀般歡天喜地送大夫出門去了。

尴尬的氛圍散了,隔了牙雕屏風,月姨娘感激中且帶着幾分困惑地回眺過去。

且別說月姨娘,誰能想到開口解圍的竟是平日裏最不會看人眼色的二姑娘呢!命好托生成國公府的嬌嬌嫡女,盡得了公爺和夫人的偏寵,倒也不說二姑娘為人有多驕縱跋扈,總歸是想如何便如何的孩童心性,怎麽都不該是出言緩和氣氛的那位。

各人面上神情各異。

二姑娘落次水便突然轉了性,真真是府裏一大奇聞。

月洞架子床上的夏和易正在拗着帳幔後悔,悔一時嘴快出言解了圍,外頭半晌無人出聲,許是都覺得怪異了。

都怪她皇後當了三年,一碗水端平的本能早已深深刻在了骨子裏,見着形勢不對就脫口而出,只怕現在一屋子都在琢磨她是不是中邪了。

潘氏率先繞過屏風過來,一側身坐在床尾,紅了眼眶,掖了帕子擔憂地抹淚,不忘騰出一只手作勢捶打她,不住氣嘆道:“冤家,真是冤家!我上輩子是造了多大殺孽,這一世才養得你這只讨人嫌的潑皮猴兒。”

雷聲大雨點小的架勢,比起上一世挨的罵來實在要輕得太多,夏和易垂首聽得安分,沒想到潘氏罵着罵着倒是停了嘆稀奇,“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是不還嘴了?”

“阿娘,二妹妹這回是知道錯了,才不敢多嘴呢。您看在二妹妹受驚一場,算作是小懲大戒,且饒她這一回吧。”

上前來柔聲相勸的是大姑娘夏鳳鳴,眉眼跟夏和易瞧着是一母同胞,少了那股靈巧的俏皮勁兒,通身穩妥妥的大氣端方,兩下一對比,相貌上便只剩下三五分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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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回都是如此,妹妹夏和易惹禍,姐姐夏鳳鳴出頭作援。

潘氏嗔眼瞧着正在對眼神兒的姐妹倆,臉上明擺着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少替你妹妹說項。這诨丫頭野得出奇,我不狠狠懲治她一回,将來進了婆家,自有婆婆收拾她。”

外頭游廊忽然有重重的腳步聲起,只有爺們兒能踏出這樣沉甸甸的步伐,料想是公爺和大爺下職歸了,衆人紛紛往屏風外見禮。

夏公爺人未至聲先到,“易姐兒怎的了?好好的,怎的落水了?”

潘氏起身去迎,抱怨聲不斷,“公爺,快來管管你家這潑猴兒罷,這一日日的,早晚要把我氣得嘔血。”

姑娘大了,即便探病的由頭,親爹親兄長也不便入閨房。夏公爺略略發福的身影投在插屏上,山冠高聳,可見連外出的衣裳都沒來得及換,風塵仆仆便來瞧她,雙手背在腰後,只剩一疊地搖頭,“你啊……”

嘆息聲裏自是有責備,聽出更多的是為父的擔憂。

果不其然,夏公爺只是模樣上輕責幾句,話鋒一轉,“人無事便是大幸,這回長個教訓就是了。”

大哥哥大嫂嫂也在旁幫着相勸開解,姐姐夏鳳鳴慣是個能道會說的,兩個姨娘均是瞅着公爺的口風一邊兒見風倒,衆人拾柴,三兩下潘氏洩了勁兒,“算了算了,一個個都是潑皮丫頭的說客,兜搭不過你們。”

算了歸算了,狠話還是要放的,潘氏繞過屏風回到床邊,指着夏和易的腦袋下下輕點,“再有下回,我可定是要叫你吃戒尺的,可曉得了?”

夏和易怔怔的,心想,眼前這一切若是大限将至前閻羅王賞賜的美夢,那這夢實在太過美好,美好得讓人難以置信。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吊形吊影坐在坤寧宮的高榻上,苦苦哀求天爺讓她回到這時,國公府正值鼎盛,封後的诏書還未下,她生命中最後一段快活的辰光。

這時候,爹爹不會在她沒能将夏家旁支扶植起來時說“若是你姐姐,斷不會像你這般無能”;阿娘不會在她鑽了後宮人精設的套時說她是“扶不上牆的阿鬥”;大哥哥不會對着她失望地無言搖頭;

還有大嫂嫂……她死之前,大嫂嫂最後一次進宮見她,是替家裏來勸她,夏家見她實在不成氣候,幹脆想放棄她了,打算讓大姐姐鳳鳴跟夫家和離再送進宮裏。

現在多好啊……

大家都還沒對她失望,她還是他們心尖尖上的明珠,是可以橫行泾國公府的嬌縱小女。

她在皇後之位上如履薄冰恓惶苦熬三年,死前能經歷這麽一場大夢,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思及此,夏和易索性放開了心神,管他是夢是幻,橫豎得了歡喜就夠了。

這個時期的她,闖了禍事會怎麽處置來着?

被角往下牽牽,手指偷偷露出一個水蔥似的尖兒,往後頭圓桌上一簸箕鮮蓮子點了點,向着夏鳳鳴遞了個求救的眼神。

多年兜底的習慣,夏鳳鳴當即會意,回身拿過一箕蓮子塞進夏和易懷中,笑着對潘氏道:“二妹妹打了蓮蓬,原是想孝敬父親母親的。”

夏和易趕緊雙手捧起,做戲做全套,故意顫巍巍地舉至額前,“望父親母親笑納。”

白如凝脂般的手腕托起,年輕貌美的小姑娘,鮮嫩的臉頰像挂着露珠的青粉荷尖,等閑叫人氣不起來。

大嫂嫂趙氏笑着幫襯,“二妹妹果真是一片孝心赤忱。”

幌子挂得明晃晃的,這生蓮子哪能是夏和易親自打的,自小廚房拿回來吃玩的還差不多。

夏公爺坐在外間呷口茶,沒看見圓滾兒的蓮子,不妨礙心裏門兒清,“你啊,哪日能得了你姐姐一半謹慎,我都要上家廟燒香告祖喽。”

夏和易笑咪咪認錯,彎彎的眼帶着稚氣,笑起來像裹了蜜一般甜滋滋的,“父親說得是,我自是不如大姐姐的。”

誇耀自身的話,夏鳳鳴不好搭腔了。大嫂嫂趙氏忙接過來話茬贊道:“鳴姐兒自然是條條道道都出不了錯,畢竟是将來要進宮做娘娘的。公爹可不好拿鳴姐兒來框易姐兒。”

月姨娘方才嘴快說錯了話,一直憋着勁兒想找機會描補,逮着話頭擠笑臉上來道大喜,“宮裏可是來信兒了?”

潘氏臉色微變,剛想斥兒媳婦兩句,外面夏公爺先舉手止了,“罷了,都是自家人,關起門來說道說道,礙不着什麽。”

潘氏捏了下帕子,坐了回去,替夏和易往上提了提被角,又扶正了額前搭的濕帕子,才緩緩道:“前兒太後娘娘召我進宮賞荷消暑,倒是……也沒明說,不過我聽着娘娘話裏外那意思,大約是要咱們府裏着手置辦起來了。”

其他人聽了,面上都是一副熱氣騰騰的喜慶模樣。

唯有夏和易笑容漸漸消失,登時心墜了冰窟窿,刺骨的冰水漫上來。

夢境裏,一切還是按現世的軌跡在進行。

那位十五歲即位的少年天子,執意要為先帝守孝三年,改了百年流傳下的規矩,登基不封後。反對的老臣一個個在殿前呼天搶地,也沒能拽回天子的決絕。

最後到底是孝感天地,由了萬歲爺的心意。

扳着手指頭數一數,下個月初五,便是萬歲爺出服的日子。

帝後大婚拖了三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耽擱。為了尚未明了的皇後人選,近來京中蠢蠢欲動,各路人馬各使解數。

不過,莫說是夏家關上大門說私房話,即便外放到大半個京城,普遍都有着共識,論家族地位、論朝中牽制、論後宮風向,皇後之位非夏家大姑娘鳳鳴莫屬。

可以說夏鳳鳴注定是為後位而生。是以公府裏對待大姑娘,行走坐卧都要求以極為嚴苛的标準。

于是,所有多出的寵愛都分給了二姑娘夏和易。

府裏四個孩子,大爺元麒,大姑娘鳳鳴,就連庶子都名喚容貅,無一不承載了飛黃騰達的期許。

獨有二姑娘夏和易,和易和易,取的獨是“和順輕易”的意思,國公府對她最大的期望,不過是一生平安順遂罷了。

夏和易自幼沒了約束,一副吃了就睡睡醒就玩的懶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跟着姐姐進學,琴棋書畫勉勉強強算是摸着了點兒邊,有那麽一丁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但性子生生縱得沒譜兒,規矩體統便不說了,随心所欲的小性兒,再慣上幾年,連“規矩體統”四個字怕是都不會寫了。

可誰能想到,不出幾日,一紙诏書突兀砸下來,宮裏選中的皇後,不是衆望所歸的夏鳳鳴,竟是通身懶散無所長的二姑娘夏和易。

夏和易還記得宣旨那時,她跟着衆人一道跪在府門口聽旨,整個人被飛來的旨意砸了個懵圈兒,怔仲擡起腦袋,這輩子都忘不了夏公爺震悚的嘴角和潘氏蒼白的臉。

“鳴姐兒若是早早成就了,易姐兒的事也能操辦起來了。”桂姨娘的說話聲将夏和易拉回了現下。

三年宮中生涯,夏和易幾乎熬得油盡燈枯,每一寸心思都利用起來仍嫌不足,進宮前的種種早已被抛諸腦後。

是故經了桂姨娘提點,夏和易這才想起來,她似乎和榮康公府上二公子戴思安,曾有過一場沒有下定的口頭婚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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