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印子鋪◎
經過這段時間方方面面的生活毒打,夏和易琢磨出了一套全新的生存哲學,她一臉嚴肅地向兩個丫鬟闡述道:“人,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俗話說,舍不得腳程,套不着王爺。”
春翠和秋紅總是無條件捧場,登時以鼓掌表達欽佩。
夏和易拿出一張泥金箋紙,上面是她琢磨了好幾日的逃竄計劃,內容樸實無華而又一針見血:追随武寧王離京的步伐,在路上制造親近契機。到時候荒郊野外的,再沒萬歲爺或是夏家插手,四下無人,黑燈瞎火,武寧王別無選擇,在她熱情如火的攻勢下束手就擒,你侬我侬指日可待。
一聽全是四個字四個字的,聽起來就很有文化的樣子,當即說服了兩個丫鬟共襄盛舉。
于是當務之急,是先湊出錢來,再好進行下一步的細節謀劃。
價值不菲的東西一樣一樣篩理出來,堆在地上,夏和易深深覺得她在府裏真的太受偏愛。沒有造冊入庫的寶貝整理出來堆積如山,夏公爺和大爺幾乎每隔一兩日就要給她帶些新奇玩意兒,大姐姐得了什麽也常轉手就送給她,大嫂嫂就更別提了,為了讨好她,從娘家拿了不少東西塞給她。
夏和易捂着晃花的眼,由衷感嘆道:“我好富有啊!”
這麽一來,北地雖山高水遠,至少路上的盤纏是不用愁了。
第一日,夏和易讓春翠先拿了幾樣首飾上印子鋪去。過了晌午,春翠歡歡喜喜地回來了,獻寶似的把銀票子捧到夏和易面前,“姑娘,您瞧!”
夏和易簡單數了數,傷懷地捂住了嘴。
她打算拿出去當掉的玩意兒,都不同于金銀,金銀一市斤就是一市斤,沒得計較;或是布匹,布匹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一匹絹和一匹緞的價格,人人心裏頭都有杆秤,左也左不到哪裏去。
而夏和易手裏的東西,首飾居多,書畫次之,還挑了些不惹眼的瓷器之類七七八八的,難就難在價值難以估量。即便是次品,在喜愛它的人心目中就是無價之寶;換言之,就算是捅破天去了的上品,哪怕你是宮廷禦造,對于那些不好這一口的挑剔買主來說,怎麽說也沒用,那就是一文不值。
好在當鋪打開門來做生意,也不是只打算做一錘子的歹買賣。春翠這回不能算是被坑得太厲害,只單就論當鋪開的價,且有的是商量的餘地,屬于略出一點點血的小虧。
夏和易沮喪了一陣,想着秋紅的性子要比春翠稍稍厲害些,第二日換了人去。
秋紅吸取了春翠前一天軟弱怯懦的教訓,從進鋪門就吹胡子瞪眼不斷催促,結果被人家當成是大戶人家的逃婢,以為是偷了主人家的東西換手,差點就強行扭送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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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來,帶出去的首飾都藏在撕破了的衣服裏抱着,滿頭插着草,狼狽得不得了。
夏和易十分洩氣地趴在桌面上,無比痛心,覺得她們主仆三人的心眼子大約是一脈相承的淺。
萬幸,秋紅頂着一頭亂草,在懷裏掏了半天,掏出厚厚一沓銀票子來,“但我把姑娘手上的私房銀錢存進錢莊裏了。”
金銀不便攜帶,在路上又太紮眼怕惹上歹人,夏和易提前選好了幾個大錢莊,将錢銀分別存了進去。
夏和易接過來,靠在桌邊,一張一張地捋着細細端看檢查,不放心地确認道:“官鑄銀的字樣都去了嗎?”
秋紅很是肯定,“底子我都跟胡猴一起锉掉了,保準沒留下痕跡。”
夏和易點點頭,想了想,複囑咐道:“锉掉的銀灰別忘了攢起來,融些碎角子,路上随身帶着好用。”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眼下,每一捧銀灰都來之不易,均得到了主子以往壓根兒不可能的萬般珍視。
所以兩個丫鬟出去兩天,雖然成果不及預期,但都不算是一無所獲。
唯有夏和易本人,連着兩天上武寧王府,試圖道歉與武寧王重修舊好,皆以失敗告終。王府管家是個只會糊弄事兒的,車轱辘道歉都不帶喘氣兒的,但就是不提王爺去哪兒了,夏和易在王府門口蹲了兩日,連武寧王的腳後跟都沒?着半眼。
很大可能的一個事實是,武寧王生氣了,所以不願意見她。
對此夏和易也沒有太失望,她本也沒報太大的期望,只是想着萬一萬一認錯成功了,就能在敵軍陣營裏開個後門,一路開進敵方的統帥大營裏。
如果不成,也不打緊,反正北地路遠迢迢,一路上她還有很多的機會可以彌補嫌隙。
算一算,距離武寧王離京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再不抓緊些換錢,帶不走的東西就真帶不走了。
夏和易大白日就鑽進了被窩裏,全身蜷起來悶在裏面,短暫灰心喪氣了一陣,然後一個腦袋從床角拱起的被山裏□□,對床邊瑟瑟發抖滿臉愧疚的兩個丫頭說:“算了,不能怪你們,誰讓你們從進府就跟着我,這麽多年我們一起在公府裏橫行霸道欺男霸女,沒有經受過外頭風霜雨雪的毒打,都怪我。”
她不是會陰陽怪氣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說自責就是真自責。
自責完了,夏和易頂着一頭和秋紅如出一轍的亂發從被窩裏蠕動出來,勇敢地捏起小拳頭,決定要拿出做主子的殺伐決斷來,自個兒扛起這面難扛的大旗。
第三日天剛蒙蒙亮,夏和易就帶着丫鬟們乘着馬車出門了,目的明确,一條街幾乎全是印子鋪。
她拿出去當的東西,大多都價值不菲,有些還是禦造的,如果都在一家鋪子出手,怕是要引起警覺。直奔當鋪街,一來是可選的鋪子多,二來這些印子鋪,東家都大有來頭,看到些貴重玩意兒也不會太震驚,還能當場拿得出這個錢。
馬車停在後巷後,兩個丫鬟正想下車徑直奔印子鋪裏去,夏和易卻攔住人說不急,“咱們先在門口貓一會兒,先觀敵情,再行後效。“再擠眉弄眼地往車廂地上一大包東西裏瞧,”我讓你們帶的東西,都預備齊全了嗎?”
自打卸了肩上重重政務,皇帝才發現,一天之中,竟然能有這麽大把的時間可以無所事事地虛耗。
但是經年忙碌的人,一旦閑下來,通常不覺得解脫,反而會生出一種淡淡的悵惘和無所适從。
為了打消這種無所适從,又聽聞皇後今天變更了出門的方向,皇帝決定去觀賞皇後今日新作的妖蛾子,聊以打發無所作為的一天。
皇後和她的人挑選當鋪都很有規律,第一天是東邊第一家,第二天是西邊第二家,不出意外,今天她會進東邊第三家。
皇帝在街對過的馬車上,略略颔首。還行,看來這人還不算傻到家了,還曉得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懷裏揣着一堆高價品,得換着鋪子來,才不會引起懷疑。
剛在心裏默誇完畢,就看見小巷裏鑽出三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東邊第三家當鋪門口找了個不引人注意的牆角蹲下了。三人都是一身富貴人家體面大丫鬟打扮,但行為是聳着肩揣着手,努力往鋪子裏探着腦袋張望,活像三個打算趁人不備盜竊商鋪的小叫花子。
皇帝折扇一擡撩起車簾,“這間鋪子是誰的産業?”
“這幾間瞧着是分家的,實際都是華陽郡王的鋪子,目前是由府上三爺代管。”陳和祥躬身回道。
皇帝手裏折扇順勢一合,在窗框上敲了下,“你找個人,跑一趟郡王府,我要旁聽。”
大門外,夏和易遠遠瞧了掌櫃的談了兩回生意,來的都是不大富貴的客人,一位客人強勢,掌櫃的态度極好,但是出價極低;另一位說着說着不知為什麽流下淚來,掌櫃的破例多添了二兩銀子。
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啊……
夏和易斟酌了下,自覺心理已做好了萬全準備,起身撣了撣衣裳,“我有主意了,走,先回馬車裏更衣。”
一盞茶的功夫,只有夏和易獨自從馬車上下來,通身都換了一遭,料子還是好料子,只是洗得極舊,磨損處還打了布補丁,瞧着寒酸極了。
肩膀耷拉下去,進了印子鋪,繞過遮羞板,怯怯地喚了一聲。
朝奉從四尺臺後頭擡起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甚熱絡地吆喝,“喲,客人是當是贖啊?”
夏和易先瞧見縱深的店堂裏,放下的帳幔後似乎坐了個人,模模糊糊有個挺拔的半身人影。
朝奉從四尺臺後出來了,将身形一移擋住帳幔,“那是我們東家,查賬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叨擾,不方便引薦客人,還望客人諒解些個。”
夏和易“哦”了聲,顧着當物,沒往細裏思量,雙手顫顫巍巍地高舉起手裏的當品,一柄鍍金鈎子,一對南珠排環,一副嵌了紅寶石的金頭面。
朝奉又将她全身上下的破落裝扮瞧了個囫囵,嘴角慢慢勾起個沒有溫度的笑來,“姑娘,我們押店一行,古往今來道理都應是來往不問出處的。但您要開票的這幾樣東西,不消我說您也知道,但凡挑出一樣來,都是不同凡響。那小的就不得不多問您一句來處了,我們打開門做生意的,兩分銀利逐着本就不易,倘或為此沾惹上什麽大麻煩,那就不值當了。”
夏和易脖子不服輸地挺起來,背脊卻還瑟瑟發着抖,“您別瞧妾眼下這落魄扮相,其實姆們家祖上也是富庶過的,這幾樣東西,都是妾早已過世的阿娘留下來的,要不是……”說着眼裏緒起淚花來,轉呀轉呀就是不往下落,含淚咬着下唇的倔強模樣更加招人,“要不是家裏實在沒有法子了,誰又願意動這些東西呢!”
她擡起頭來,直直望向朝奉,哽咽的嗓音裏滿含着懇求,“爺,您是好人,求您看在這些是妾僅剩的念想的份上,千萬給唱個好價罷!”
大顆大顆的淚,熱浪浪地順着蒼白的臉頰滾了下來。
帳幔之後,皇帝緊抿住唇,緩緩的,緩緩的,表情甚至有些痛苦的,閉眼撐住了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