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陳木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彭顯。

他原本還慶幸自己能碰上彭顯,想趕緊跑過去讓他帶自己去找程錦明,結果腳還沒擡起來,整個人卻已經僵住。

彭顯正在走廊那頭訓話,“怎麽又上錯酒了,這是第幾回了,給你們找份正經的工作,你們只會偷奸耍滑。”

他的面前站着幾個垂頭喪氣的年輕人,是酒店裏服務生的衣着打扮,其中一個黃頭發的年輕人被訓得有點委屈,“彭哥,我們也是懶散慣了,一想到要端茶送水伺候人就渾身難受,現在就沒有別的差事了嘛,我們還幹老本行不行嘛。”

“你們想當一輩子混混麽,讓你們留在這裏工作,也是明哥心腸好,別不識擡舉。”彭顯說,“先從最基本的服務生幹着,能把這份工作幹明白了,才敢有資格想別的,不對嗎。”

黃毛撓撓頭,沒心沒肺地朝彭顯咧着嘴笑,只是剛笑沒一會兒,那眼睛就瞪圓了,活像見了鬼一樣,有點不知所措地瞄了眼彭顯。

彭顯見他這奇怪的樣子,皺眉道:“你怎麽……”

“彭顯。”

“……”

彭顯怔住,有一會兒了,才默默轉過頭,果然沒有聽錯,不該在此刻出現在這裏的人卻清清楚楚出現在眼前。

陳木屏住呼吸,感覺自己一瞬間有些耳鳴,尖銳的聲音像根長針刺穿他的耳膜。

亂了套了,好像有什麽東西亂了套了。

他恍恍惚惚地擡起胳膊,指着彭顯身後的人說:“我聽見他們叫你彭哥,他們,跟你是一夥兒的?”

彭顯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黃毛和幾個年輕人見情況不對都偷偷溜走了。

“啊,啊……”陳木感到頭暈,他閉着眼甩了甩腦袋,手捂着額頭退後幾步。

所以說,當初砸爛自己三輪車、拿家人威脅自己、敲詐了自己五十萬的人,和彭顯認識?

那些可惡的混混叫彭顯彭哥,而彭顯叫程錦明明哥。

程錦明呢,他知道這回事嗎?

老實巴交的Beta一輩子也沒有碰上這樣的事,在同一天,老天爺狠狠扇了他兩巴掌,他像是無法消化這樣的痛苦,渾身都在發抖。

“你怎麽樣。”彭顯走上前兩步,被陳木伸過來的手制止住。

“別走過來。”陳木胳膊擦了擦眼眶,擡起頭說,“程錦明在哪裏。”

“麻煩你,帶我去見他。”

“老程,我們倆走一個。”

陶瑞澤搭着程錦明肩膀,倆人酒杯嗒地碰在一起,“那天的事是我不好,你懂的,我喝多了嘴上就沒把門的了。”

程錦明把酒喝光,笑道,“我也有錯,你結婚當天實在是沒給你面子,應該忍到第二天揍你才對。”

“你他媽的!”

兩個人同時笑起來,算是徹底和好,陶瑞澤好奇道:“我今天都做好抛棄自尊給你的小情兒道歉的準備了,可最後怎麽是你一個人來的,還有紀暢那小子,等他半天了,打電話也不接。”

程錦明沒吭聲,他也不想說把人哄了半天沒哄動,顯得自己有多看重陳木一樣,雖然他确實很看重陳木,但莫名的又不願意讓別人這麽以為。

“喝酒吧,跟誰道歉不都一樣,也別搞得太當回事,那晚我揍你也揍了,他還想怎麽樣。”

酒杯裏的酒還沒倒滿,包廂的門就被敲響,彭顯在外頭喊了一聲明哥,沒說別的話,門就被人推開。

程錦明尋思這個點能有什麽急事,結果擡頭一看,站在包廂門口的竟然是陳木,他還以為陳木突然想來了,一下子感到驚喜,站起來朝他走過去,“小木哥,你還是來了呀,早知道當時跟我一起坐車來多好。”

陳木也朝他走去,兩個人已經走到只隔着兩步的距離,程錦明習慣性地伸出手臂要去摟他的腰,但不曾想迎接他的竟是一個結實的拳頭。

陳木握緊拳頭朝着程錦明的臉砸過去,只聽砰的一聲,程錦明向後趔趄了兩步。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彭顯,他根本沒想到陳木會動手,陶瑞澤在內的其他人愣了兩秒後也都站起來。

“我操,你他媽幹嘛呢!”陶瑞澤見自己兄弟被個Beta打臉,氣得想要上去,程錦明伸手攔住他,也朝走過來的彭顯擺擺手。

“沒事,你們出去吧。”程錦明說。

他揉了揉臉頰,走到陳木面前,不知為何,他的心裏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輕聲說:“小木哥,出什麽事了?”

陳木緊咬着嘴,瞪着他。

回答他的是又一個拳頭。

程錦明站在那裏,明明看見拳頭揮過來卻沒有躲,這一拳比剛剛那下打得還要狠,陶瑞澤手裏拎起個洋酒瓶,罵罵咧咧朝陳木走過去。

“讓你們滾出去!聽不到嗎?!”程錦明吼道。“都給我滾!”

陶瑞澤擎起手的動作僵住,他和程錦明這麽多年,從小到大沒見過他如此暴怒,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渾身散發着陰翳到令人窒息的信息素,白蘭地的味道像發酵過了頭,兇狠而猛烈,如果程錦明此刻的信息素能具象化,那一定會是洶湧的海潮,将他們每個人都淹沒。

只可惜他能察覺到,那個膽大的Beta卻什麽也發現不了,不然他也不會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裏。

彭顯見狀連忙過來勸他們出去,陶瑞澤腿軟地扶了下牆,走的時候還不忘罵道,“有病,都他媽的有病。”

這時整個包廂都安靜下來,只剩他們兩個面對面待在裏面。

程錦明嘴巴裏嘗到鐵鏽味,舌頭舔舔嘴角,那裏已經被打出血,他揉了揉頭發,再次走到陳木面前,“小木哥,告訴我,怎麽了。”

“你別靠近我。”陳木後退,比彭顯靠近他時的反應都大。

程錦明沒有因為他打自己而生氣,卻因為他後退的動作感到無比煩躁,快步走上前,“你都知道什麽了?”

“我讓你別靠近我!!”

陳木第三次揮拳,程錦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像把鐵鉗子一樣攥着他的骨頭。

“放手,放開我!”

“陳木!”程錦明朝他吼道,他的忍耐就像是已經到達極限,“跟我說,全部都跟我說。”

“五十萬……”

聽到陳木口中說出的這三個字,程錦明猛地愣住,他嘴巴張了張,無措地叫了一聲小木哥。

陳木擡頭盯着他的眼睛,從他那漂亮的瞳孔裏看到了像小醜一樣的自己,“你說,應該是你全部都跟我說,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欠那五十萬?”

程錦明說:“小木哥,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木笑了下,“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想的是哪樣啊?”

“程錦明,你到底是不是在騙我?”

“那幫欺負我的人是你的派來的,是不是?是你讓他們,讓他們來欺負我。”

陳木眼眶紅得吓人,拼命想要把湧出來的東西憋回去。

“我根本就不欠錢,還要被你當傻子耍,還要白白給你欺負。”

“你的心怎麽這麽黑啊,程錦明。”

程錦明的臉色變了變,第一次露出慌張的表情,可惜這表情只暴露了一瞬就被所謂的鎮靜掩蓋住,他試圖要好好和陳木說話,“小木哥,你先,你先冷靜下來。”

“我怎麽冷靜,你讓我怎麽冷靜?程錦明,從頭到尾,從始至終,你都在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陳木的腦子就好像一下子通了,思想從沒這麽清晰過,“所以,你來電子廠也不是偶然吧,哈哈,我就說……天上怎麽會有掉餡餅的好事,原來老板他一直都知道,都知道我在和你做這麽肮髒的事。”

虧他還傻兮兮地自以為隐藏得很好,其實在別人眼裏自己早就是塊不堪的破布。

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仿佛連喘氣都變成一件很艱難的事。

程錦明握着他的胳膊,哄他道:“聽着,小木哥,是,一開始我确實只是想玩玩,所以才使出那樣的方法,是我不好,可是自從我們在一起,我從來沒有為難過你吧,我一直都是對你好的,不論哪個方面,我程錦明有虧待過你一分一毫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小木哥,為什麽你非要糾結這個問題,你要是覺得委屈,我給你錢,給你錢好不好?一百萬,兩百萬,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我一點也不在乎的。”

“閉嘴,閉嘴閉嘴!”陳木大聲喊,一把推開他,随着推的這一下,他的心也冷了。“程錦明,我不欠你什麽,是你欠我的,全都是你欠我的!”

“我不要你還了,程錦明,我什麽都不要,只要你從我的眼前消失。”

“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放過我,我就當你不欠我的了。”

陳木擡起手揉了揉眼睛,他轉身往外走,程錦明在他身後吼道:“不就是一個五十萬的幌子,我都說了要加倍還給你,你到底還想怎麽樣?陳木,就這樣一件小事,你至于嗎?”

是啊。

如果只是這樣,說不定陳木還會毫無尊嚴地心軟,他本就是一個心軟到懦弱的人,可是忠誠的感情是他的底線,因為他的媽,他平生最厭惡不忠的人,然而是程錦明一手把他推向不忠。

他欺騙他,欺騙自己的感情,或許正如他所說的,從一開始就只是想玩玩。但是有人問過他的意見嗎?有人在乎過他的想法嗎?

他不願意做這樣的爛人,他不想的。

付白來找他的事他完全可以拿出來說一說,可是陳木已經不肯再同他多說那麽多的話,只是淡淡回答道:“至于,至于死了。”

程錦明冷笑了一聲。

“陳木,這段關系不是你說想斷就能斷的,是我說了算你明白嗎?你今天走出這個門,就不要後悔。”

陳木回過頭,看着程錦明說:

“我明白啊,程老板一向都是這樣厲害的人。”

出酒店的時候才一點,短短幾個小時而已,這幾個月來亂糟糟的事情就這樣被陳木一剪子剪斷了,他是個粗笨的人,亂麻理不清,就只好咬牙閉眼去剪斷。

他沒有打車,徒步從市區走回村子裏,走的時候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他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兩條腿像上了彈簧一樣健步如飛。

走到自己家院子後面的那片小樹林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他全身被汗水打濕,衣服黏糊糊貼在身上,走的這一路他都不覺得累,就好像用了堵在胸脯裏的一口氣飛回的家。

陳木沒有立刻進屋,像好幾個月前的那晚一樣蹲在小樹林裏,只是這次他蹲不久就一屁股坐下來,因為腳太酸了。

腳底板磨出大大小小的血泡,有的血泡已經破開,膿水把他的傷口和襪子粘在一起,陳木眼睛睜得大大的,呆呆的,直到月亮爬上樹梢了,他才感受到疼,奇怪的是,這股子疼不是從腳底板傳出來的。

——而是從胸腔裏,從心裏生出的。不是一下子的疼,而是緩慢地,折磨地,像螞蟻爬過一樣的,鑽心的疼,從心髒湧向四面八方的,密密麻麻的疼。

原來平常自己嘴裏說的難過都是假的,原來真正的難過是這樣的。

“真疼哦。”陳木揉着胸口,抿抿嘴。

疼的這一下,終于把陳木給疼哭了。

他沒有哭出聲來,大手擦着從眼眶裏掉下來的眼淚,卻發現怎麽擦也擦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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