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鞭炮噼啪作響的聲音隔着幾條街道都能聽見。
今天是劉美蓮大喜的日子。
陳木坐在自家門檻上,腳邊放着個紅色大盆子,裏面盛着兩塊玻璃,他正拿着抹布擦洗,一邊洗一邊擡起頭,這樣就能看見響晴的藍天上連連不斷炸開的煙花。
非常好看,他笑一笑。
過了今天,劉美蓮就要風風光光嫁到城裏去,聽說城裏那個Alpha開了好幾輛氣派的小汽車來,村裏好多人都去看熱鬧撿糖豆,王二去的時候還特意來叫上陳木,陳木只是沖着他搖搖頭。
前不久劉美蓮托人給陳木送了請柬,陳木後來想着自己還是不方便去湊這個熱鬧,只包了一千塊錢的禮金,在他們村子,收到請柬的同村村民,關系一般的交個兩三百,關系不錯的交個五六百,只有自己家直系親戚才交一千的份子錢。
陳木把美蓮當自己妹妹,他心甘情願交這一千塊,只是人嘛,到底還是不去的好。
陳木把玻璃洗好,又往喧鬧的方向望了一眼,端着盆子回到院裏。
屋裏的窗戶玻璃又被人打碎了,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塊,每次陳木都不聲不響跑去鎮上買新的回來,自己切好洗好再換上。
陳志田正坐在炕沿看着自己兒子站在那兒換玻璃,外面吵得很,他說話都要扯着嗓子,“美蓮這親事說得真不錯,咱們村子哪一家丫頭結婚也沒有這樣隆重過。木,你真不過去看看啊?”
“不去了,人好多的,我又不會說話。”陳木笑道,“城裏好啊,美蓮這是過好日子去了,咱們自己在家裏祝祝她,也一樣。”
陳志田嘆了口氣,新換上的玻璃還挂着水珠,被陽光照得锃亮,他的注意力又轉移到這玻璃上頭:“你說這到底是什麽人使壞啊?”
“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其實不止咱們家呢,我聽說……聽說王二哥家的玻璃也被這幾個孩子弄碎好幾回。”
“王二家也這樣了?”
“嗯。”陳木垂下眼睛,把換下來的碎玻璃收拾到一旁的塑料桶裏。
他撒了謊。
其實是不想太讓他爸擔心,因為他知道這事是針對他一個人的。家裏的玻璃不是什麽調皮搗蛋的孩子幹的,而是村裏幾個游手好閑的混混,歲數不大,也就十七八歲,偷雞摸狗什麽壞事都幹。最近這段時間這幫混混盯上他了,不明着找他麻煩,但也不給他清閑。
果然晚上睡覺的時候,那根前端綁着石頭的長木杆又從牆頭伸過來,只聽嘩啦一聲,今天白天剛換好的新玻璃便又被砸碎。
陳木慢慢坐起來,沉默地盯着破碎的月亮光,把掉在被子上的玻璃碎片一一拾起來。
“他們又來了嗎?”陳志田被砸玻璃的聲音驚醒,心髒突突直跳,他到底年紀大了,受不了這樣的驚吓,已經一連好幾天沒睡好,這幫人總是趁着三更半夜來砸玻璃。
“沒事的,我收拾一下就好,爸,你睡吧。”
“哎,我給你開個燈,別紮着手。”陳志田伸胳膊去拉電燈拉線。
屋子裏有了光,陳木低着頭把遺漏的碎片都拾掇進簸箕裏,下炕要去扔的時候,一眼掃到了陳志田臉上那凹陷的眼窩,心就像被火燎了一下的疼。
以前都是他爸睡裏面他睡外面,方便半夜他爸渴的時候下去給他打水,家裏玻璃第一次被砸時,一個小碎片不小心崩到了陳志田眼皮上,就差那麽一點點就要紮進眼珠子裏。從那天起陳木就讓他爸睡邊上,他自己在裏頭睡,可這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想過報警,光派出所就跑了幾趟,可是自己什麽證據也沒有,家裏也沒被偷也沒被搶,只不過碎了幾塊玻璃,民警倒是配合地來過幾次,自然誰也沒碰上,後面陳木也不好意思去麻煩人家。
幾天以來玻璃碎片已經攢了滿滿兩個大塑料桶,就算明天再去買新的,晚上也照樣被砸碎。陳木站在月亮底下,忽然把簸箕往地上一扔,轉身打開院門走了出去,那幾個混混可能沒料到陳木會出來,并沒有走遠,見到他出來的時候還愣了一下。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還有完沒完?站住,別跑!”陳木大步朝他們走去,然而那幾個人頭也不回地往不同的方向溜走,一句話也不說,好像玻璃才是他們的仇人,他們要報複每一塊完整無缺的玻璃,而家主人怎麽樣與他們無關。
“有什麽事能不能沖着我一個人來,打一架也好,別再做這種事情了!”陳木喊道,引來村裏幾條野狗不住的狗吠。
人都跑沒影兒了,只剩陳木一個人站在月色慘淡的夜裏,他不敢再叫,擔憂把附近的人一并吵醒,可是心裏堵着的東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
他從電子廠回來那幾天,本來真的打算照自己說的那樣把家裏的地重新搞起來,他也做好了打算,第一年先種花生,自己去買了花生種子,又把農地除草開墾好,一個人頂一頭牛,辛辛苦苦松了幾遍土才把種子播進去,結果第二天去看,剛整理好的土地都被人搞了破壞,泥土被鏟得稀巴爛,播進去的種子也都被翻出來,就像家裏的玻璃一樣,無論他再怎麽努力去修補,第二天都會變回原樣。
陳木以為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可是都多少天過去了,這幫混混仍然沒有放棄整他,地是種不成了,可是他也得幹活掙錢啊。還有家裏玻璃,現在天氣還好,不算冷,等到了冬天,冷風呼呼往裏刮,非把爺倆凍死不成。
陳木回了家,陳志田還沒睡,等他上了炕裏頭,陳志田把燈關掉,爺倆平躺着,溫涼的風從空窗框裏鑽進來。
“我們是得罪了什麽人嗎?”陳木剛才大喊的話陳志田一字不差地聽進耳朵裏,從陳木說不想在電子廠幹那會兒陳志田就覺得納悶,明明幹得好好的,領導也重用他,還經常讓他去城裏出差,他怎麽突然說不幹就不幹了,裏面肯定有什麽事兒是陳木瞞着他這個當爹的。“電子廠……是不是也不是你主動辭的。”
“是我主動辭的,真的,都過去了,以後也別說這一茬了。”
“那就不提了。”
兩個人沉默很久,陳木又開了口,輕聲問:“爸,睡了嗎?”
陳志田說:“沒呢。”
陳木說:“爸,明天收拾收拾,我把你送小姑媽家吧,你去小姑媽那裏住上一段時間。”他剛剛盤算了一會兒,這幫小子不會就這麽輕易放過他,自己倒沒關系,可是他爸年紀大了,受不了一驚二吓,整天跟着他擔憂遲早有一天要擔憂出病來。
小姑媽家在天津,陳木第二天把他爸要用的東西衣服打包好,借了王二的摩托載着他爸去了城裏客運站,他們買了兩張去天津的汽車票,大巴車開了兩個多小時才到站,小姑媽和小姑父一起來接的他倆,高高興興地把他們迎家裏去吃飯。
下午臨走的時候,陳木把一個裝着錢的信封遞給小姑媽,說這是他爸這段時間的生活費。
小姑媽哎呦一聲,把他的手拍掉,“這是做的什麽鬼樣子,我照顧一下自己哥哥還要什麽生活費。”
“拿着吧小姑媽,實在是很麻煩您,家裏那頭出了些事情,加上我爸也想您了,就讓他上您這裏住一段時日,我爸腿腳不好,您和姑父多受些累。”陳木把信封塞進小姑媽手裏,“以後我每個月都會寄錢和藥過來,您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你說這話小姑媽聽着生氣。”老太太把錢又揣回陳木的口袋裏,“這次就算了,你一定拿着,下次你想給我不攔你就是了,我老哥哥在我這裏住我開心,我們年紀大了,就喜歡湊一起唠唠嗑。”
陳木應了一聲,感激地朝老太太道了好多次謝。
傍晚時候回了家,先去把摩托還給王二哥,走到家門口便看到那幾個混混正蹲在牆根底下,個個頂着張愁眉苦臉抽煙。
“你們說他不會跑了吧?”
“守了一天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地裏也沒有。”
“怎麽辦,要打電話把這事兒說一聲嗎?”
“再等等吧,天黑了要是沒見着人咱們就打電話。”
“哎哎,別說了,人來了。”
“哪兒呢?”
幾個小年輕順着聲音回過頭,正好和陳木撞上視線,心虛地咳嗽兩聲,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陳木像沒看見他們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沉默地走進家,本來門都關上,沒過半分鐘又打開,他手裏拎着條扁擔沖出門,朝那幾個人用力掃去。
混混們都驚訝着跳開,只聽Beta憤怒地吼道:“告訴程錦明,我哪兒也不會去,我就在這裏住着,還想怎麽欺負我就盡管來吧。來,來啊!”
陳木拎着扁擔一頓亂揮亂掃,扁擔一端甩動的鐵鈎打到了其中一個混混小腿肚上,那人吃痛地哀嚎一聲,嘴裏罵罵咧咧地要和陳木動手,還是他身邊的人攔住他,朝他搖頭。“不能打。”
“媽的,我真他媽快忍不住了操。”他咬咬牙,朝陳木狠狠啐了口唾沫。
“打不打,不打的話現在就滾!!”陳木喘着粗氣站在那裏,幾天積攢的火氣讓他額頭上青筋都顯現,那幾個人像看神經病一樣地看着他發瘋,沒等到陳木再拿起扁擔便一溜煙跑了。
陳木閉了閉眼睛,深深地呼氣吸氣,下一刻就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把扁擔撿起來重新走進家裏。
他不知從哪裏找了塊木板,擋在空窗戶前,然後進了屋,劈柴,燒火,做飯,睡覺。
晚上一個人躺在炕上,睜着眼望向窗外,今晚星星很多,月亮光也很足很亮,他看清了趴在牆頭的那幾個身影,也看清了那根綁着石頭朝這邊伸過來的木杆。
伴随着尖銳的脆響,木頭窗框上的玻璃又碎了一塊,陳木今晚才知道玻璃碎掉的聲音原來是這麽刺耳的。
現在掉漆的灰藍色窗格上只剩下最後一塊小小的玻璃可憐兮兮地承載着月光,而其他的部位都空洞洞地吞吐着黑夜的風。
陳木耳朵裏聽着從牆頭跳下去的落地聲,聽着随後響起的雜亂的跑步聲,垂眸看了看落在被子上的玻璃片,這次他沒有起來收拾,而是默默翻了個身。
陳木好久沒有睡安穩了,他把眼睛閉起來,打算把一切都留給明天,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