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現在還不允許探視吧?”顧新章譏诮地看着眼前的人,“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探視室中,陰暗潮濕,唯一一點采暖就是自頭頂小窗中射入的陽光。然而時正午後,那點光歪歪斜斜,只照到門邊就再也不肯多走一步。
這是顧新章被拘留的第四天,霍準買通關系,進來看他。他們隔着長桌對坐,甫落座,顧新章就面露嘲諷。霍準并不意外,他甚至覺得,如今的顧新章有任何反應都是正常的。
坐在他面前的人穿一身灰藍色囚服,左邊胸口口袋上,标着他的編號。囚服寬寬大大的,霍準記得顧新章每周都要去五次以上健身房以保證自己的胸肌腹肌形狀完美,如今也都看不出來了。他的頭發亂糟糟的,下巴上生着青色的胡茬,配上蒼白的臉孔和疲憊的雙眼,誰能看出這是昔日那個風靡社交場的顧氏副總?
“我剛剛去參加了新聞發布會。總贊助權最終還是被我們拿下了。”霍準說,“永康集團被組委會永久性列入黑名單,永不合作。”
顧新章冷冷地看着他笑。
霍準渾然不覺,繼續道:“那天晚上與你會面的兩個人已經身敗名裂了,不過你放心,報紙上沒提你的名字,以後你出來了……”
“你還肯讓我出去?”顧新章嗤笑,“你就不怕我出去了報複你?”
“你犯的又不是殺人罪,當然能出去。”霍準淡然道,“至于報複……手長在你身上,我攔也攔不住。”
“呵,”顧新章身體後仰,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他本來覺得自己有無數的理由與力氣來恨霍準,現在,卻生出了一種沉重的無力感,“我做的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吧。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會被警察逮住,都是你的功勞。很好,我出賣你,你也出賣我一次,咱們算扯平了。”
“沒扯平,咱們兩個永遠也扯不平。顧新章,我相信你,拿你當朋友,縱使你出賣我,我也絕對不會同樣對你。”霍準瞬也不瞬地逼視他,“警察早就在盯你了。永康集團太過放肆,我警告過你離他們遠一點,你不聽。就算這次你僥幸逃走,總會有你逃不掉的一天。”
“別給我上政治課,我不吃這套。”顧新章諷道,“霍準,我知道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麽。你想知道我背後站着的是誰?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你的。”
“我根本不關心你背後站着的是誰,我想知道,自己會去查。我今天來這裏,只是來探望自己的老朋友,問問他,為什麽背叛我。”霍準痛惜地看着顧新章,“那人許你什麽好處是我給不了的?”
顧新章沒有答話,他定定地看着腕間的手铐,只是笑。半晌,才擡起頭,輕描淡寫地說:“他許我入股董事會的資格,和一個執行董事的位置。”他看着霍準,“霍總,前者你或許給得了,可後者,只怕你給不了吧。”
執行董事,就是要取霍準而代之。霍準蹙起眉心,不解:“你想做執行董事?為什麽?”
“為什麽?呵,你不明白為什麽?十五年前,我們一起進公司。從實習生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我們為集團立下了汗馬功勞,屢次危機,都是我們攜手化解。可是霍準,如果不是因為與徐英辰的婚姻,你做得到總裁嗎?如果不是你做到總裁後諸多提攜,如今我做得到常務副總嗎?”顧新章頓了頓,苦笑,“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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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董事會裏那些老家夥,不過是在創業初期對集團有一點點幫助,就仗着過去的功績耀武揚威。如徐慎卿之流,更是靠裙帶關系進入董事會,除了生事什麽都不會。可就是這樣一群人,卻有資格對集團的發展指手畫腳,甚至輕易否定員工的成績。霍準,我不是你,我無法忍受自己的努力被這群人橫加指責,我一分鐘都不想跟他們周旋!”顧新章激動道。
“就算進了董事會,做了執行董事,你不過是站到我這個位置上,與我做同樣的事。”面對顧新章的憤怒,霍準出奇冷靜,“你憑什麽覺得,自己會做得比我更好?”
“沒有試過怎麽知道?”顧新章輕哼,“我已經受夠了坐在董事會最末席旁聽的日子。明明我為集團立下了汗馬功勞,可就因為我沒有股份,我就要被任何一個庸碌無能的董事當衆羞辱我。霍準,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千方百計進入董事會,結束這種日子。”
“想進董事會有許多辦法,你可以直接向我要求,根本不必這樣複雜。”霍準道。
“你提拔我進董事會,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況且,那與我坐在末席又有什麽兩樣。我需要一場危機,一場足以動搖集團的危機,将你拉下那個位置,由我适時出現,力挽狂瀾。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人對我提出質疑。霍準,當年你不就是因為成功挽救集團而坐穩總裁位置的嗎?”顧新章輕輕緩緩地笑開來,“你能成功,我也一樣。如果這次總贊助權落空,就會導致集團股價下挫,到時董事集體發難,配合別的動作,你這總裁位置就保不住了!”
霍準沉默地看着好友,在他面前,這個向來斯文的男人狀若瘋狂。
“不過現在……”許久,顧新章從手握大權的美夢中驚醒,整個人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來,“恭喜你,霍準,你還是高高在上的總裁大人,而我,已經是階下囚。”
鬥室中驟然靜默下來,唯有窗外檐下的冰棱花了水,滴滴答答,丁點聲響。昨夜忽來風雪,外面積雪三尺,交通受限。來這裏的路上幾番堵車,霍準坐在車裏,細細思考自己待會兒見了顧新章該說些什麽。可怎麽想都想不出,絞盡腦汁到最後,只覺得自己可笑。
他們是十幾年的朋友了,說話從不打腹稿,偶爾哪句話說錯也只是一笑而過。在這世上,有那麽幾個人是讓霍準可以放心大膽袒露心聲的,顧新章就算一個。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竟已經淪落到說一句話要先思量半天的程度了呢?
車窗外,大學生志願者穿着厚厚的棉衣掃雪,偶爾彎腰彎得累了,就團個雪球朝同伴扔過去,打鬧一會兒。曾幾何時,他與顧新章也是這樣親密無間的關系,然而時光匆匆催人老,那竟然也已經是過去了。
“新章,”霍準動了動唇,聲音中透着無限疲憊,似乎與好友的鬥智鬥勇已經讓他深感厭倦乃至反感,“你跟我說句實話吧,為什麽?你為什麽铤而走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出賣公司呢?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嗎?是我……沒有及時察覺出你想進入董事會,所以你感到失望嗎?你跟我說句實話吧。”
顧新章的眼睛微微張了一下,怔住了。
“你剛剛說的那些,有一半是真的,剩下一半,恐怕你自己都不信。你的确想進董事會,想做執行董事。可理由未必就是你說得那些。況且,”霍準壓低聲音,“與榮晟合作是與虎謀皮,就算你剛開始不明白,當榮晟出現的時候,你也該知道了。可你并沒有收手,反倒選擇繼續。新章,為什麽?對董事會的不滿不足以令你如此,你跟我說實話。”
顧新章沒有回答,他低下頭,反複握了握自己的手。他有些冷,自見到霍準開始,他就手腳冰涼。他知道自己應該拒絕這次會面的,可他騙不了自己,在得知霍準前來探視那刻,他的的确确,是歡喜多過排斥的。
他應該還是想見霍準,想聽他說話,哪怕那人一開口,就會拆穿自己的僞裝。
“你真想聽實話?”顧新章擡起頭,斜睨着他,似笑非笑。
“我想。”霍準說。
顧新章的雙手在桌下交疊着,算了吧,他想,一個人揣着這個秘密太苦了,索性就……
告訴他吧。
“因為你。”顧新章一閃而逝地微笑了一下。
“我?”霍準不解。
“對,因為你。”顧新章揚起臉,直視着他,“因為我喜歡你,很多年了。”
霍準的表情僵住了。
“大學的時候,咱們住一個屋,開學第一天我就喜歡你。你嘲笑我是GAY,可別人譏諷我喜歡男人的時候,你又第一個站出來幫我揍回去。你還記得咱們酣暢淋漓打得那幾架嗎?咱們背對背,揍得他們滿地找牙,後來又一起攙扶着去醫務室上藥,晚上關了燈,提心吊膽學校萬一發現要給咱們記過。那時候,我攙着你,心裏就想,那些夫妻到很老的時候,就是這樣彼此攙扶着行走,如果可以,我也願意這樣攙扶着你,到很老的時候。”回想往事,顧新章的眼中流露出懷念的情緒,“到今天,我喜歡你十七年啦,迄今為止,我的半輩子都被你占去了。”
“你喜歡我,為什麽不告訴我?”甫得知顧新章在醞釀着背叛自己,霍準就一直在猜測着他的動機。然而他想出千百條理由,都想不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這個。
“我告訴過你,你忘了。當年大學畢業,同學聚餐。你喝得爛醉,拽着我說我是你最好的兄弟。那時候我就對你表白過,霍準,我愛你,我不願意做你的兄弟,我想用另一種方式跟你在一起。可第二天酒醒了,你就全給忘了。”顧新章淡淡笑道,“你忘了你說同意,你忘了你指天誓日發誓,說會跟我一輩子。你還摟着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霍準,這些年來,我看着你結婚生子,與無數的女人糾纏不清,但我一直都記得,你說過,你會跟我一輩子。直到今天,我回想過去,都覺得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個夜晚。我覺得整個人都充滿了希望,只要第二天天亮,美夢就成真了。”
“對不起,我……”霍準的話說了一半,便被打斷了。
“你不用道歉,這是我自己願意的。你不是想聽我說實話嗎?這就是實話。”深藏多年的秘密一朝挑明,顧新章滿心都是如釋重負的釋然,“霍準,我等不了再多一個十七年了。我一直都不如你,從來都只能站在你身後,做你的助力。如果你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總裁,那等着我的,就是又一個十七年。霍準,我想把你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這樣興許,咱們的關系會有轉機。我自然是盼望着有所轉機的,可如果不幸被你知道,我是拽你下來的幕後黑手,那起碼我還有錢和地位。你,抑或錢和地位,這些東西我總要有一個在手才不算虧,對不對?否則我這輩子,活得也太失敗了。”
兩人再沒有說話,只是相對無言,默默耗光了時間。警察進來帶顧新章走的時候,霍準霍然起身,試圖拉住顧新章的手臂。但那個身影微微一閃,躲過去了。
“你不是想知道是誰在我跟榮晟之間牽針引線嗎?”顧新章怔怔地看着霍準懸在半空的手臂,輕笑,“是徐斌,徐慎卿的長子。徐慎卿偏寵小兒子,暗自立下遺囑,要将股份全都留給他。徐斌惱羞成怒,因此來找我合作。他打着徐慎卿的名號,做許多事情都很方便,也沒人疑他,因此我們的計劃一直很順利。”
霍準下唇微動,半晌,才幹笑了一聲:“謝謝。”
“別客氣,我可是把隊友都賣給你了,你千萬得念着我的好,幫我減刑啊。”顧新章笑道。
“放心,律師我已經找好了,是這個領域內最好的,會幫你争取到一個最理想的結果。”霍準道。
“那就好。”顧新章側了側頭,仿佛有什麽不願被霍準探知的情緒要靠這一個動作快速隐藏,“對了,霍準,你可以答應我件事嗎?”
“什麽?”
“以後,可不可以麻煩你別來看我了,我真的不是特別想見到你。”
“好。”霍準咳了一聲,“我不來了。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可以叫人捎信兒給我,我叫葉淩來。”
“不,不不,你也別叫他來。”顧新章連連擺手,“我當初說要追他,其實是騙你的。其實我特別讨厭他。”
說完,顧新章眨眨眼睛,走出了探視室的大門。
顧新章走後不久,霍準也推開探視室的門,走了出來。
有人靠在門邊等他,見他出來,笑道:“霍總來了?”
霍準的表情有些落寞,然而面前站着的是專門負責顧新章案的張警官,這叫他迅速打起精神,客客氣氣回道:“嗯,張警官這幾天辛苦了。”
張警官與霍準老早就認識,雖然彼此并不熟稔,卻都很敬重對方。原本顧新章被捕,霍準還想打點關系,免得搞出逼供那套,一聽說主管的是張警官,頓時心就踏實了。
“這都是應該的,辦案麽。”張警官抽出一支煙,随手遞給霍準,霍準擺擺手,婉拒了,他便轉了個方向,塞進自己嘴裏,“霍總剛剛聊得怎麽樣?還好?”
“還好。”香煙的味道吸入鼻腔,讓霍準腦中一個激靈。
“那挺不錯。”張警官深深吸了一口,笑道,“對了,我聽說,霍總請了業內最好的律師給顧新章辯護,那律師開出天價,霍總眼都沒眨就同意了。”
“沒錯,”霍準挑挑眉,“怎麽?”
“沒怎麽,只是我想勸霍總一句本不該我來勸的話。”張警官笑了笑,“顧新章這樣對您,您卻以德報怨,又替他打點裏頭,又替他疏通外頭,這叫我們辦案組哥兒幾個看着都很感動。只是,請律師這事,我還是想勸您,三思而後行。”
霍準沒有言聲,只是擡眼看着他。
“永康集團已經發表聲明,與涉案兩人解除勞務關系。案件偵辦至今,除了您,也沒有第二個人來過問過顧新章的死活,很明顯,顧新章上頭的人已經把他給放棄了,您這時候牽扯進來,很容易讓自己說不清楚。”張警官道,“我不是勸您獨善其身,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您何必……”
“我知道,張警官,謝謝你的好意。”霍準緩緩點頭,微笑道,“只是顧新章畢竟是我的朋友,能夠出十分力救他,我就不會出五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所以謝謝你的建議。也請您放心,我一向是守法公民,也會叮囑律師遵守法律,不會給您辦案帶來任何不便。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霍準越過他,徑直向門外走去。外面陽光燦爛,可因為下了一夜的雪,仍舊寒冷。院子裏有人在拿大掃帚掃雪,他閃身躲開橫來的掃帚尖,心裏卻忍不住開始擔心,要是下一場雪,他們叫顧新章去掃怎麽辦?
那只養尊處優的孔雀哪幹得來這種活?
所以說,不趕緊找個好點的律師把他撈出來,能行嗎?
那些人站着說話不腰疼,淨扯淡。
他心裏頭一會兒擔憂一會兒罵,擡腳就跨出了大門。門外,那輛熟悉的座駕等在馬路邊,而車門前,竟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葉淩!
霍準原本霧霾重重的心瞬間陽光普照,要不是腳底下雪滑怕摔個狗吃屎,這會兒他都奔過去了。
“你回來了?”好不容易站到葉淩面前,霍準第一反應,是想抓住那人的手。可不知怎的,最終,他只是含蓄地拍了拍葉淩的肩膀。
“嗯,大功告成,我就回來了。”葉淩心情甚佳,同他玩笑。
自那日霍準親自登門之後,葉淩一直秘密為他接洽賽事組委會相關人員,以便無論警方是否采取動作,都能保證菲尼克斯集團成為唯一的總贊助商。對外,葉淩一直處于休假狀态,這為他暗中接洽組委會提供了便利。但也導致兩人根本見不到面,因此日常溝通只能靠電話,而且這電話時長從最開始的一次五分鐘發展到後來一次半小時,話題從工作進展蔓延到柴米油鹽,甚至包括葉淩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每次聽來都墨跡死人。
“很好,辛苦你了。”霍準贊許道。
對這句體恤,葉淩敬謝不敏。天知道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組委會成員有多難搞定,他覺得自己的的确确是辛苦了。
“我替你約了組委會的人吃飯,今晚六點半,在海風酒莊。”葉淩偏過頭,觀察着霍準的表情,“霍總,你怎麽了?”
霍準沒怎麽,只是面對着葉淩,以及這燦爛的笑容,他鬼使神差,就想起顧新章目光灼灼,對自己說的那句——
“我喜歡你。”
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帶給他的內心震動,不亞于一場海嘯。
“嗯,可以,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好一會兒,霍準才回過神,瞥了一眼身後關押着顧新章的冰冷建築,長長地舒了口氣,“對了葉淩,有件事。”
葉淩長長的眉梢揚了起來。
“你以後,可不可以不叫我霍總?”霍準說,“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霍準。”
葉淩蹙起眉心,他的表情看來充滿懷疑:“這樣好嗎?”
“對于上司和下屬來說也許不怎麽好,但是對于朋友來說,這不是太正常了嗎?”霍準笑道。
“朋友……”葉淩輕輕念着這兩個字,“我們算朋友了?”
“這樣還不算?”霍準露出一個“拜托別鬧了”的表情。
“好吧,”葉淩笑出聲來,“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