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窗外, 豔陽高照。

“江老師還沒回,前不久打電話說事情處理完已經在路上了,你先坐着等等啊。”

餘嘉文捧着眼前中年女人低過來的熱水, 低低嗯一聲。

女人姓趙, 餘嘉文以前見過, 是他們隔壁班班主任江老師的妻子,在附近一所小學教書, 為人和善。

趙老師招待完他, 就去陽臺澆花了, 回客廳時看他還原模原樣的坐姿, 說:“就當自己家, 別那麽拘束, 其實我也知道你, 全年級第一對不對?江老師可沒少在我面前提你。”

餘嘉文愣住:“提我?”

趙老師笑着點頭:“說你懂事又聰明, 班裏那群孩子要是有你一半,他也能少操心。”

聞聲,餘嘉文難堪地低下頭, 半晌後才道:“江老師看錯我了,我一點兒都不懂事。”

趙老師笑容僵住,但又接着說:“老江也是苦孩子出身, 知道你家裏情況,你又是學校特招進來的,不免多關注一些……你現在還小, 未來長着呢,別想那麽多。”

正說着, 玄關那邊有了動靜。

門鎖轉動幾聲, 男人推門進來。

餘嘉文立馬站起來:“江老師……”

對方彎腰換鞋的動作慢了下來, 看他一眼:“餘嘉文?你怎麽來了?離出成績還還有好一段時間呢,考完就在家好好休息。”

“江老師,我有事要跟你……”

“等會兒再說,”對方打斷他,提着帶回來的菜過去,“中午沒吃飯吧?你媽媽白天在店裏忙得走不開,肯定也顧不上你,你也別回去一個人做飯了,幫忙把這堆毛豆都剝了,我來掌勺,你也品品老師手藝。”

趙老師一聽,連忙拿了菜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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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留他吃飯,但說了幹活,餘嘉文走也不是,只好重新坐下。

他手上動作很快,娴熟利索,沒多久,袋子裏的毛豆就被他剝好了大半。

“看你這學生,手跟機器似的,我都比不上。”

餘嘉文手一晃,正要說自己不是江老師的學生,那邊擇菜的男人便笑呵呵開口:“這算什麽,他的成績,全校也沒人能比得上。”

餘嘉文嘴巴張了張,還是什麽都沒說。

菜都弄好後,江老師去了廚房。

餘嘉文過去,低聲道:“您身體……好些了嗎?”

男人切菜的動作很快,看他一眼,大聲笑道:“好得很!全校就沒哪個老師比我身體好了,拉幾次肚子而已,不過那幾個小崽子幹出這種混賬事,他們也有的收拾了!”

餘嘉文:“……”

看他還想說話,對方不耐煩地把他趕了出去:“等着就行了!別監工,放心,肯定難吃不了!”

“……”

最後一桌子菜,餘嘉文都沒吃幾口,只把江老師給他夾的菜全吃了。

飯後,江老師起身:“下去散散步消消食。”

餘嘉文低頭跟着他一起。

一大一少兩個人在樹蔭下緩慢走着。

蟬鳴聲中,餘嘉文終于忍不住了,他的聲音有些啞,緊握着拳,将這件事的始末一口氣說了出來。

空氣凝滞。

“老師不是傻子,”男人突然停下腳步,在一旁的石上坐下,“實話實說,我一開始是有些失望,可最後看到你和其他學生中考順順利利沒出事,懸着的心又放下來了,就是昨晚,還是睡不着,怕你以後……”

一滴水漬砸到地面,江老師連忙擡頭,少年哽咽道:“對不起,江老師,您不用原諒我,對不起……”

幾個經過的路人奇怪地看過來。

江老師起身,從口袋裏扒拉好一會兒才扒出紙巾,遞過去,低聲呵斥:“趕緊擦擦,哭成這樣像是什麽樣子……”

餘嘉文整張臉都濕了,低頭随意擦了下,還要再說些什麽,話就被打斷了。

“餘嘉文,你今天來了,我高興得很,起碼讓我這些天不用再為你的事兒失眠,我盼着你來,不單是為了這聲道歉,”男人板着臉指指他胸口的位置,“我是怕你這兒,以後都蒙着一層東西,更怕你以後走了岔路……”

少年滿臉的淚,他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這樣哭,哭得身子都止不住開始抖。

半晌後,哭夠了,發紅的雙眼微微擡起,看向眼前的人。

這個人沒教過他一天的課,整天愛跟學生開玩笑,據說從沒跟人紅過臉。餘嘉文第一次見他發脾氣,是那次母親攤位上的事鬧到派出所,江老師領着學生過去……後來在廊道聽那學生耀武揚威地說不過轉個學校繼續玩,當即将那學生叫到辦公室訓斥,對方面上服軟,轉頭出去又笑着跟人說:“肯定是我爸媽送禮沒送到位,我能有什麽辦法?”

那天,有人說江老師被氣得掉了眼淚,沒人信。

餘嘉文用力擦臉,擡眼時,再次看到對方發脾氣的樣子,狠狠瞪着眼睛,眉頭擰起,溫和的神色完全消散,拽起他的胳膊厲聲道:“終于哭完了?哭完了就跟我跑一圈,從這裏跑到外面公園的那條小路上,你要是跑不過我,別想我饒了你,算計到老師頭上,還真以為我不找你算賬?”

餘嘉文哭得頭暈腦脹,哽咽道:“您現在就跟我算賬吧。”

江老師用力推他一把:“跑完再說!”

熱浪一股股撲來,寸頭的中年男人和穿着校服的高個子少年頂着太陽跑起來,從小區跑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又跑到人影寥寥的公園裏,渾身汗水淋漓,衣服都濕透了。

彎曲的小道上,餘嘉文蹲在地上大口喘氣,喘着喘着,就幹嘔起來。

不遠處的中年男人回頭看他:“前面沖那麽快有什麽用?不會保持體力,就知道莽!再跑一會兒,我看你就得中暑了!”

餘嘉文沒說話,幹嘔了半晌,慢慢緩過氣後,起身過去。

江老師還在發脾氣:“幸虧我不是老鄧,真當你老師,又不知道得怎麽操心!”

餘嘉文沒說話,半晌後小聲問:“我是你的學生嗎?”

江老師定住:“……”

餘嘉文繼續問:“我是你的學生嗎?”

熾熱的天,餘嘉文擡起的眼睫被汗水打濕,但下一秒,還是看到了男人掉下的眼淚。

少年滞住。

江老師臉上的怒氣還在,他說:“是,上了這一節課,你當然是我的學生。”

林蔭小道上,少年抖着手,把臉上的淚痕全部抹幹淨。

“別人的信任和感情都是很珍貴的,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餘嘉文,你要在人群裏跟着大家一起跑,而不是獨個兒逆着人群摸黑亂走,”男人屈身與他平視,那一刻無比傷心地說,“以後,再不能這樣了。”

……

中考成績出來前,黎多陽都沒再見過餘嘉文,他聽陳倫說,餘嘉文回了一趟老家,要靜心讀一陣子書。

成雅園,西間熱鬧極了。

陳倫嚷嚷着:“我是搞不懂他!都中考完了,不好好玩一陣子非要回老家讀書,那架勢簡直跟要出家似的,吓得我還以為他中考失利了,問了同考場的同學,聽說他考試那兩天狀态好得很才放了心。”

黎多陽本以為陳倫是不知道裏面的隐情,可吃到一半,桌上有人提到隔壁班江老師陪考時期被下瀉藥的事後,陳倫反應最為激烈:“那三個王八羔子就是想害餘嘉文!現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這事兒也鬧得挺大,本市的好高中是不會收他們了,也就未成年,不然絕對讓他們蹲局子!”

氣得還說了好幾句髒話。

一直沒說話的裴時屹把耳機拿出來,給黎多陽戴上。

黎多陽懵了一下,倒也沒拿下來。

陳倫:“……”

他尴尬地咳嗽幾聲:“嗐,情難自禁嘛,”又酸溜溜道,“我是比不上裴同學,氣得再狠都不說髒話,被惹到只用拳頭說話,多麽五講四美的好學生啊!”

裴時屹陰陰恻恻看過去:“……”

何子軒連忙笑哈哈打圓場:“吃飯吃飯!說什麽拳頭啊,我看你們真打起來還不如多陽厲害呢,人家才正兒八經練過拳的!”

“啊,”陳琪沒反應過來,“什麽時候的事兒?”

“你多陽哥跟他奶奶練了一個暑假的養生太極拳,你忘啦?”

大家瞬間笑起來。

黎多陽感覺裴時屹在看自己,摘下耳機湊過去說:“去年暑假在慶河的事,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不過那時候你還沒來我們學校呢,咱們關系也不好……你想不想學?我會一點兒入門的招式,回去教你。”

裴時屹:“……”

薄唇微抿,幾秒後,竟嗯了聲。

黎多陽也沒想到他還真願意跟自己學這個,頓時多了些成就感,自豪起來:“我動作很标準的,絕不會教壞你!”

裴時屹:“嗯……”

在這邊吃完玩完,也到了下午了。

大家散夥,何子軒暫時不回家,要去黎多陽家附近的電玩城,蹭了來接裴時屹的車。

三個人坐在後面,何子軒本來想跟黎多陽擠一塊說說話,奈何一上來想說悄悄話的人就被裴時屹隔在裏邊。

他一蹭車的又不好提出換位,只好坐在裴時屹一旁。

車子往前平穩前行,何子軒仰頭和隔着一個裴時屹的黎多陽低聲說話:“我這幾天估了分,應該去不了高中部了,家裏在聯系一所國際高中,就在金浩區,離咱們學校比較遠,我以後可能就在那邊上學,以後申請國外的學校,不走高考的路子。”

黎多陽沒反應過來:“可你之前的成績不是……”

“沒用,”何子軒嘆了口氣,“成績可以的那幾次都是題型沒那麽難的情況下考出來的,我心态是真的不行,這才中考,就連平時最次的狀态都沒發揮出來……”

黎多陽:“可成績還沒出來,你先別……”

“我自己做的題,心裏清楚,就是跟你說一聲,怕你們到時候沒個心理準備,真覺得能一塊繼續上學。”何子軒笑着嘆氣,“不過不一個學校也沒事,起碼我出國前,咱們還是能經常一起玩的。”

黎多陽不說話了。

何子軒又瞥了裴時屹一眼:“咱們雖然才做了一年同學,但也知道你人不壞,不然多陽也不能跟你這麽鐵。”說着嘿嘿一笑,“蔣家最近和裴氏的合作談黃了,應該也跟你有關吧?”

裴時屹皺眉沒說話,黎多陽卻聽得驚奇:“什麽合作?”

蔣家他是知道的,是那三個混子裏家世背景最好的,商業上和裴氏并無往來。

何子軒笑着往後一靠:“這也是陳倫跟我說的,前段時間蔣家買了一塊地,裴氏想跟他們合作開發,蔣家肯定樂得答應,裴氏是這方面的巨頭,一旦合作,後面招商什麽的,蔣家閉着眼睛也是賺的……結果前幾天這事兒黃了,業內一直在看笑話呢,說是裴氏肯定是被蔣家惹惱了,合作黃了不說,競标的時候還把蔣家看中的另一塊地搶了,這不故意針對麽?”

黎多陽“唔”了聲。

裴時屹面無表情道:“競标會是爺爺帶我去的,他說随我舉牌,那塊地确實也有後續開發價值。至于合作黃了,純粹是我爸聽我誇了蔣家的人,他向來敗家。”

黎多陽/何子軒:“……”

能把合作都搞黃,那肯定是誇得不同尋常。

何子軒哈哈笑了兩聲:“還真跟你有關,不過這樣也好,蔣家那波人最近一直在查怎麽得罪你們裴氏了,肯定能發現這事兒跟他們混蛋兒子有關。”冷哼一聲,“那幾個王八羔子在外天不怕地不怕,不就是被慣得?真當自己太子爺了?這下少不了被關門狠狠教訓一頓!這事兒也不能光你做,我和陳倫也準備回去當個告狀精,小孩受欺負,哪個家長能給對方家長好臉色?到時候也能知道誰都不是好惹的!自己三番兩次仗勢欺人,就得好好嘗嘗這個苦頭。”

黎多陽腦袋伸過去:“我也回去告狀!我哥已經放假回來了,他最知道怎麽治那種人。”

何子軒一愣,随即咳嗽了下:“你、你哥确實厲害,笑面虎名不虛傳……”

先前他和陳倫等人為難黎多陽的事,不知怎麽被黎淮知道了,當時直接找上了門,笑眯眯問他們自己弟弟被欺負的事,要不是當時黎多陽正好打電話找他玩,何子軒第一時間解釋了來龍去脈,他覺得自己肯定是少不了被修理。

黎多陽正要反駁,一旁的裴時屹突然說:“那你怎麽不跟我告狀?”

黎多陽皺眉:“跟你告什麽狀?”

裴時屹薄唇一抿:“我也能治他們。”

黎多陽笑了笑:“可你都治過了。”

裴時屹:“又不是只能治一次。”

黎多陽:“……”

何子軒聽他們說話樂得不行:“好了好了,怎麽攀比上這個了?诶,我也到地方了,就在這邊停下吧!”

下車後,何子軒跟他們揮揮手,和來接應的幾個哥們勾肩搭背進了商場。

等他們這邊回了小區,太陽已經完全下去了。

黎多陽帶裴時屹回家。

開了空調後,他拿出新買的漫畫書坐在沙發上看,翻了沒幾頁,裴時屹便道:“不好看。”

他倆挨着一起坐,黎多陽扭臉,才發現對方一直跟着自己看漫畫,起身說:“我去給你找一部好看的……”

手卻被拉住了,少年蹙眉說:“你說今天回來教我。”

黎多陽怔愣一下,随即想起太極拳的事:“哎,我給忘了!”

裴時屹這才站起來,走到玄關那邊開始換鞋。

黎多陽:“……你等我一下。”說完一陣風似地轉身跑回卧室。

幾分鐘後,卧室那邊傳來動靜。

站在門口的裴時屹目光微轉,穿着白色太極服的少年已經大步跑了過來,在他面前一個剎車,脆生生道:“我奶奶當時給我買的,那時候穿着大了,現在正好合适,我穿着教你吧,顯得我專業一點兒。”

裴時屹:“……”

他怔怔看着黎多陽這一身寬松的白褂子,腦中不由得浮現出漫畫書裏看到的白衣小少年,少年在山林中迎着風練功。

當時,黎多陽還小聲誇道:“真帥,畫得太生動了!”

裴時屹呼吸微滞,突然間很想反駁那句話。

哪怕黎多陽一動不動,只看他一眼,畫上的少年也永遠不及那一眼裏的千萬分之一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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