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本來說好了在水族館前見面, 可剛出電梯,就看到了裴時屹。
黎多陽眨下眼睛,徑直走出電梯:“你什麽時候來的?”
裴老爺子的老宅到這裏需要很遠一段距離, 約好時間再過來,不可能這麽早到……
問完不等對方說話,又自己答道:“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就到樓下了吧?”
那道視線幾乎鎖在了他身上, 默認了。
黎多陽:“我要是不接,你可以再打, 我睡着了沒注意。”
裴時屹走到他肩側:“沒等多久。”
和兩年的時間比, 太短了。
裴時屹的車離得不遠,黎多陽被他領上了車,司機是個完全不認識的。
黎多陽也沒多想, 問:“張叔呢?”
裴時屹指骨微支着下颌, 餘光看他:“他跟着爺爺。”
黎多陽沒再多問, 其實從那天退婚他就隐隐看出裴家內部的一些問題,裴老爺子雖然依舊強勢, 可和裴時屹出現沖突後, 并不再像之前那樣能夠單方面拍板控制。
這麽幾年,裴時屹如果真的參與了公司一些重要過程,不可能沒自己的親信。
何況裴老爺子現在只有這麽一個繼承人,裴時屹只要聰明些,就知道如何利用這一點掌控整個裴家。
開車的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和張叔的慈祥不同,路上完全沒說一句話。
車裏氣氛沉悶, 黎多陽問:“你胳膊和腿上那些傷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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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時屹似乎很愉悅, 低笑了聲, 說:“擦破點兒皮而已。”
黎多陽看他穿得是寬松的休閑服, 直接撩開他的袖子。
對方僵住。
黎多陽看了幾眼道:“還有些淤青,你可以擦擦藥酒活血化瘀。”
裴時屹薄唇微抿,脫口而出:“我才用不上。”
黎多陽一頓。
有一瞬間差點兒以為旁邊坐着的是十五歲時的裴時屹。
過了會兒,裴時屹突然問他是什麽藥酒。
黎多陽随口說了個奶奶平時念叨好用的牌子。
裴時屹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讓人去買那個藥酒。
黎多陽:“……”
很快到了地方。
裴時屹下車,特意到了另一邊開門護着他下來。
黎多陽有些不适應。
其實從今天見面開始,黎多陽就清楚感受到裴時屹和前幾天的不同,沒那麽異常了,從始至終都處于冷靜的正常狀況,甚至冷靜到仿佛兩人這兩年之間都沒分開過……
海洋館裏的人很多,他們一進去就直奔水母館。
水母的種類繁多,但最受歡迎的都是些漂亮和體型大的水母。
燈塔水母直徑四五毫米,在巨大的牆面後顯得十分微小,可仔細看,會發現它們非常可愛,外形也很精致。
黎多陽入迷得看了一會兒,說:“中間紅紅的,像是把心髒用玻璃罩住了。”
說完扭頭,發現到裴時屹在看着自己。
黎多陽問:“怎麽了?你不覺得它們很可愛嗎?”
裴時屹面色微動,看向眼前的水母:“沒有我們的好看。”
黎多陽:“我們的?”
“你又忘了,我們的水母寶寶。”
如果不是聽到這句話,黎多陽或許會一直以為那天收到的信息是裴時屹情緒不穩定時期亂發的。
他淩亂地笑了下,問:“你說的水母寶寶是以前養的那些大西洋海刺?”
裴時屹又看他一眼:“我只養過那些。”
黎多陽定住,接着繼續認真說他:“為什麽是我們的寶寶?養它們的是你,如果當成孩子來養,也應該是你的寶寶,我只是有時間就去看看而已……”說着又覺得好笑,“如果真是我們的寶寶,那我完全不是一個好爸爸,一分錢不出,不喂養,典型的喪偶式父親嘛!”
裴時屹卻猛地皺眉:“不是。”
“……”
黎多陽也不跟他辯論這個了,繼續看水母,他說:“你那天為什麽阻止我退婚?其實退婚只是退掉當初的娃娃親,這件事不會影響我和你的關系,我不會走,也不會不理你了。”
他聲音有些低。
周圍人來人往,不多時,黎多陽耳邊傳來一句話:“為什麽?你說到的我都做到了。”
那聲音微抖,掩藏不住的傷心。
黎多陽看過去。
裴時屹的眼圈不知何時紅了幾分:“你讓我考上B大,我考上了,我一點兒都不想去B城,我想去你那裏,但你讓我考B大……”
“裴時屹……”
“我已經想好了,開學後,一有時間我就會去A國看你,畢業後我就去A國。”那張傷心的臉笑了笑,“沒想到你會願意回來,還好見到了。”
黎多陽還想說話,跟前高大的身軀驟然俯下,牢牢抱住了他:“還有,我都計劃好了,年齡一到就可以結婚,沒剩幾年了。”
“……”
黎多陽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你瘋了嗎?!”
說完嘴巴抿着,眼睛睜得微圓,和以前聽到大消息時一模一樣。
好可愛。
青年滞住,轉而低笑一聲:“今年生日的時候,他們讓我許願,我就許了三個願望,陽陽,我只告訴你。”
黎多陽直接懵了:怎麽轉的話題?而且重點是這個嗎?
裴時屹繼續說:“一是去A國給你過十八歲生日,二是抱抱你,三是親你一下。”說完,低頭在他眼角吻了下。
蜻蜓點水般。
黎多陽呆呆站着。
“陽陽,許願真的有用,除了第一個,現在都實現了。”
黃昏時分,黎多陽回了小區。
他徹底走進電梯後,外面那輛車才緩緩離開。
剛打開門,就被裏面撲過來的男生吓了一跳。
陳倫的語氣又笑又氣的:“你小子真狠啊!要不是琪琪拿自己的桃花運發誓,我還以為她在騙人!居然一直在國內!居然瞞着我!!!好啊你……”
眼前的陳倫比以前黑了一些,身材變得更加矯健,還是那副極富活力的樣子。
陳琪和餘嘉文,還有兩個高中熟絡的同學都在後面,笑看着他們,時不時揶揄打趣幾句。
客廳那邊,是坐着看書的黎淮,應該是下班不久,懶懶地朝這邊看了眼。
黎多陽本來複雜難言的心情被吵吵鬧鬧聲音轟走了大半,他任由這些朋友吐槽,笑着說:“我請客賠罪好嗎?”
陳倫捏着他肩膀:“那我可要狠狠宰你了!”
黎多陽點頭:“高考後爸媽獎勵了我不少錢,去最貴的。”
“哈哈跟你開個玩笑,瞧你還認真了,”陳倫仔細看看他,手上力道小了些,推着他到沙發那邊坐下,“以後開學了,在B城有的是宰你的機會!”
黎多陽說:“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不是在國外玩嗎?”
陳倫哼哼:“本來也玩到最後幾天了,接了琪琪一通電話,外邊就變得特別沒滋沒味!嗨!誰能想到……”說到一半,又瞥黎淮一眼,咳嗽道,“算了,都過去了,以後咱們可還得像以前那麽好!”
這話并沒任何問題,可在水族館聽了那些話後,黎多陽短時間現在對所有朋友展示親近的話都難免有些敏感,只含糊心虛地點點頭。
陳倫沒發現他的異常,看了對面的黎淮一眼,笑道:“黎淮哥,晚飯一起去吃飯嗎?”
對方搖頭:“你們自己玩吧。”又看黎多陽一眼,“玩得晚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黎多陽還沒怎麽反應過來,陳倫就歡天喜地拿手機給成雅園那邊的熟人打了電話:“對,還是老地方!給我留着啊!”
外面的天已經見黑,面對幾雙等着自己的眼睛,黎多陽只好把腦子那團亂掉的線強行壓下去,起身跟着他們出發。
成雅園和兩年前倒是沒什麽變化,只是經理沒像先前那樣第一個認出他,經由陳倫提醒時才愕然到:“這是黎家小公子呀?”
黎多陽笑笑:“是我。”
經理啧啧了幾聲,連忙誇幾句:“比以前長得更好了!”
陳倫嬉笑着回怼:“他以前就是長得最好的,哪裏還用更啊!”
餘嘉文也會揶揄人了:“可別了,再鬧下去多陽又要臉紅。”
黎多陽:“沒事,我臉皮比以前厚了不少,随便誇。”
“哈哈果然是厚了不少!”
一群人笑笑鬧鬧到隔間,都有說不完的話,什麽雞皮蒜毛的事都拿來說說笑笑,一個人的嘴頂人家隔間的幾個。
不多會兒,就把彼此這些年的狀況了解得了個大概。
等菜的時候,黎多陽嘗了一口店裏的招牌糕點,陳倫立馬說:“這個不好吃了,他家現在還有另一款好的,口感比這個強多了,我叫下服務員……”
“不用了,”黎多陽兩口吃完了,“我就喜歡這個。”
“好吧……”
桌上還是像兩年前那樣熱鬧,陳倫和大家聊着暑假玩的地方,偶爾會和妹妹互嗆幾句,菜上來時,下意識把黎多陽最喜歡的一道小菜往他跟前推:“你的最愛!”
黎多陽:“謝謝。”
陳倫別扭地看他一眼:“怎麽感覺你有點兒拘謹呢?一段時間不聯系,真把我們當生人了?”
“沒有。”黎多陽搖頭,他今天說的話都趕上以前幾天了。
“跟你開玩笑呢,”陳倫嘆氣,“你不在這兩年可真沒意思,吃飯都沒以前好玩了。”
陳琪笑道:“陽陽哥吃飯确實看着下飯!”
桌上哄笑,黎多陽也笑起來。
陳倫滔滔不絕地說起以前的事,還有高中時其他班學生上課翻牆翻到外面的保安跟前一類的趣事,說相聲似的,每隔一陣桌上笑聲四起。
“第一次來這兒,就是給多陽賠禮道歉的,現在換他來給咱們賠禮了,得了,也是有始有終!”陳倫舉着酒杯道,“當年要倒酒,他還一臉震撼的樣子,真好笑,現在喝酒總可以了吧?”
黎多陽沒說話,自己先喝了一口,喝完笑了下:“有點兒烈。”
笑聲更歡。
氣氛活躍,幾個人輪流着拉着黎多陽敘舊,詢問他在慶河的生活,黎多陽說得口幹舌燥,很快就忘了自己之前煩惱的事,吃飯速度也快了起來。
快吃完時,他借着去洗手間的機會下樓提前付賬,再上來,感覺樓道的暗處有個人影靠牆站着,身形修長,很高,立在那裏不動。
穿着襯衣,像是大人。
黎多陽以為是其他隔間喝醉的客人,沒在意,回了隔間繼續吃飯。
散了場,陳倫喝醉了,被餘嘉文等人架着出去,路上還嚷嚷着要付賬,聽收銀說已經付過後,立馬醒了酒似地站直了:“誰付的?”
對方指向黎多陽。
黎多陽道:“說好了宰我一頓,你們都沒怎麽宰。”
陳倫氣笑了:“你怎麽還真……這我以後還怎麽埋怨你無情無義啊!”
“那去了B城,再多宰幾頓。”
“行,記得你的話!”
一群人笑哈哈地告別,各自離開。
陳倫執意要送黎多陽回去。
黎多陽笑道:“我和你新家又不順路,打車就行,很快的。”
陳倫說了聲“行吧”,又道:“你哥不是說讓你給他打電話嗎?”
黎多陽說:“沒必要,他已經夠忙了,而且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
陳倫打量他一眼,說:“倒也不是小孩子的問題。”
黎多陽:“什麽?”
陳倫思忖着說:“你家裏人當初那麽做,其實我可以理解幾分。”
黎多陽無聲看向他。
“黎多陽,說句實話,有時候你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無菌壞境裏長大的,被保護得太好了,遇到好人正常人,你會活得非常幸福,可如果遇到壞人,可能受的傷也是幾倍疊加的……就是看着很好騙,也很容易原諒別人,同樣是朋友打車回家,我不放心的只有你……”
夜幕深沉。
黎多陽眉峰擰起,接着笑道:“你錯了。”
“嗯?”
“陳倫,你有恨到想讓對方去死的人嗎?”
陳倫搖頭:“咱麽才多大啊,而且比起大多數人,算是生活最幸福的那一部分了,哪有那麽大的恨……”
黎多陽說:“我有。”
陳倫怔住。
黎多陽輕笑了下:“在別人眼裏,那個人可能只是失手推倒我一下,應有的賠償也沒少,除此以外,再沒有對我做過任何事,我就算讨厭,應該也只是普普通通的讨厭……可我不是,我真切地恨着他,甚至無數個夜裏,希望他在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
慶河的兩年時光,黎多陽有時候也會想起穿來前的生活。
他大多數都在病房和家裏度過,他做過許多的事,打游戲,看書,學編程,為了讨好父母編寫他們喜歡的題材小說……因為不會寫,只能按照套路去想象男主慣有的背景。
黎多陽無數次想象着自己如果回到過去會做什麽?
每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抹去裴佑平的存在。
高考後,他一度失眠,在失眠的夜裏想到了無數個成年後對付裴佑平的方法,每個方法的結果都毫無餘地。
可惜現在那人離開了。
風有些冷,陳倫覺得他的笑也有些滲人,忍不住問:“你是說……”
“陳倫,”黎多陽卻一反常态打斷他的話,“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啊?什麽?”
黎多陽看向前方的車流:“如果你很難交朋友,你會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和戀人混淆嗎?”
陳倫一頓,脫口而出:“這怎麽可能?”
黎多陽沒說話,卷翹的眼睫微垂,像是在想事情。
陳倫擔憂道:“我還是送你……”
這時,一輛賓利在不遠處的路邊停下,車窗打開,男人探出頭,朝黎多陽招手。
黎多陽眼神微變,朝對方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陳倫以為那是他哥的司機,拍拍他背:“去吧,回頭再找你玩。”
陳倫離開後,黎多陽才緩緩走過去。
打開車門,後座卻沒人,他剛要問,身後響起腳步聲。
扭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陽陽,我們順路。”
眼前的人穿着黑色襯衫,和許久前樓道裏的身影完全重合。
黎多陽抿唇,面色不動,直接上車。
裴時屹看他進去,才從另一邊上去。
車子上路。
黎多陽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裴時屹臉隐在陰影裏,看不出情緒,唇角往下壓了壓:“和你一起來的。”
黎多陽:“……”
白天對方那一番“告白”後,黎多陽沒辦法還能坦率到像以前那樣和他相處。
全程無話。
裴時屹讓司機在小區門口停下,随後下車送他回家。
起風了。
路燈下,有人在遛狗散步。
黎多陽說:“就送到這吧。”
裴時屹看着他:“你忘了,我住你家樓上。“
黎多陽愣道:“你要搬回樓上?”
“我每一段時間都會來。”
“……”黎多陽轉開視線,“好吧。”
走到樓道附近的一棵樹下,裴時屹停了下來。
黎多陽餘光瞥向他。
裴時屹沒再克制自己的情緒,似乎在笑:“你居然真的一直在慶河……”
看來和陳倫他們說的話,裴時屹都聽到了。
黎多陽回江雲後,本來也沒瞞過這事,他說:“是的。”
風聲陣陣。
那道晦暗的眸子直直看過來,一瞬間無數情緒在裏面湧動,最後還是抑制下去,青年伸手撐着那棵樹,他低下頭,幾秒後才擡起,看向黎多陽。
目光灼人。
黎多陽始終沒動過分毫,他面色不改地回視着那道視線。
月光暗淡,他說:“裴時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除了朋友,我還有家人,你也是一樣……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當年為什麽要那麽做?”
那道身影僵住。
“你有沒有想過,你萬一真死在了浴缸裏,你家人怎麽辦?我又要怎麽辦?知道這件事後,一輩子活在你的陰影裏?”他猝然笑了,“我不會,不會愧疚,我只會覺得你是世上最膽小的膽小鬼!”
那雙眼瞳微微一縮。
樹下的人影本能地搖頭,動作變得局促起來。
黎多陽正要往前走,身後的人猛地抓住他的手:“不是!我不是!”
嗓音帶着幾分恐懼,青年慌亂地說:“沒有要死,我沒有!我說過要去找你的,怎麽會死呢,絕不會死!”
“……”
黎多陽本意并不是刺激他,此時看他這樣,以為是病情影響,只好先發制人,擡手捧住他臉道:“你先冷靜!”
那張臉果然不動了,幾秒後,貼着他的手格外聽話地點頭,似乎怕吓到他,連聲音都放輕了:
“我沒有要死,只是泡澡的時候,想起陽陽喜歡水母……”他悄聲道,“我只是想當一次水母,一次而已,我才不會死,爺爺不來,我也會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