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北窗眠
窮秋時節天亮得晚,夏意在鴻雁叫聲中醒來時外頭天色尚且暗暗,瞢瞢抱着棉被發了許久呆才神思清明些,慢吞吞坐起來。
腳丫踩在踏床上時揉了揉眼角,不經意間瞥到不遠地方的紙張,呆着臉“咦”上一聲,正要趿鞋去撿時紙張就呲着地朝踏床邊過來。
原是風從門縫底下灌進來,紙張雖對折過,卻終究只是張薄紙,一有風便往進來些……虧得沒到床底下去。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再一弓腰伸長手就将信紙拾了起來,展開信紙時腳丫子還在踏床上輕點着。
信紙上頭赫然寫着兩排小字,些微潦草卻飄逸得體,餘下的她也說不出究竟來。
景深的字,原來跟他人一樣好看。
她将那兩排字反複看了幾遍,這才彎着眉眼将信紙收好在妝鏡臺上拾掇去,而後揣着滿懷歡喜到了屋外。
院中正掃着落葉的少年一眼看來她這裏,不過又只一眼就又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去。
“你掃它們做甚?不會兒還得落的。”
最是梧樹愛落葉的時候,還有臨院吹來的皂莢樹葉,引得石榴樹也争風落葉,哪裏掃得幹淨?
景深繃着唇:“院裏全是,瞧着太蕭條些。”
話才說完笤帚就被人奪了去,手上乍一空,他直看去那只“罪魁禍手”。
因近來留了心,一眼就見着了她袖擺上繡着的小石榴,默默感嘆句好看的話才看去她人,此時左手撐着與她一般高的竹帚,右手叉在腰間,仰頭與他說了聲謝。
眼睛亮得不像話,眼下卧蠶鎖着眼波,像星星。
景深自然知道她是在謝那字條上的話,而今對着這麽雙眼,覺得別說買兩冊話本子給她,便是替她寫一冊都成。
“還未做的事哪兒擔得起謝字?何況我是誠心不願看你哭的,将你當作我妹妹,可不圖你的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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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意聽過這話,抱着竹帚好奇問他:“你妹妹叫什麽呀,如今多大?”
“我有好些堂妹的,頭回與你說愛板着臉的那個叫景蕖,芙蕖的蕖,與你一般大小。”
小山眉微微蹙起,她又問他:“她為何愛板着臉?”
景深眼神轉了個來回:“她爹娘對她期許高,約莫是覺得板着臉才有氣度。”
“有氣度……”夏意口裏喃喃念叨着,一邊将掃帚拿去井亭底下,餘光瞥見樹上黑影時愣了愣。
擡眼看去時梧桐枝桠上竟端坐着個人,此時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輕人正拿那雙黑亮亮的鹿眼看着她。
她教他吓得往回縮了步,梗着脖子問:“你坐在上頭做什麽?”
樹上阿溟抱着臂,面無表情答話:“做我當做之事。”
他所在的枝桠橫亘在樹幹與院牆間,因有粗壯樹幹與枝葉擋着,從院裏是見不着。往日未被覺察時一有人來他就輕巧越過牆頭回李叔院裏的皂莢樹上,如今教人曉得後,無心躲藏,遂才教夏意見着的。
夏意還要說話時景深就來了跟前,一只手将她往井亭外推,邊面色不虞地道:“不必睬他,他既愛坐就讓他坐着罷。”說完眼中聚起鋒芒,掃一眼樹上的人。
看這反應,想來是一早就見過了,夏意忍不住又往上看了看,此時阿溟已挪到近院一側的枝桠上來,垂着頭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下一刻便讓景深摁住了她腦袋,不悅的聲音在頭頂上盤旋:“你別看他。”
“喔。”
“他滿肚子壞水。”
“喔。”
樹上兀自委屈的阿溟看着兩人背影,須臾摸了摸下巴。
***
若非特殊日子,夏意都會去學堂吃晌飯的,景深也适應了來回走動的日子,只今日比往日有了些出入……便是飯桌上多了個人。
夏意替先生盛好飯後又給易寔舀了碗,一邊問他:“小滿也去了麽?你不去行麽?”
問這話的緣由是易家奶奶唯一的侄孫娶媳婦,早間已拖家帶口去幾裏地外的夢雲鄉吃酒去,獨獨易寔沒去。
易寔雙手接過瓷碗,搖頭笑笑:“前兩日便跟爹娘、奶奶說過的,都不許我告假,說念書重要。”
“是有道理,念書重要,對嗎爹爹?”她邊說着又給景深盛了飯,最後才坐好問夏先生。
夏先生替她夾了塊豆腐到碗裏,笑道:“豆腐堪諧世味,志趣于人也各不相同,阿寔如今定是自有定奪的,我說了卻不算。”
“嗯?”夏意聽不懂,撇撇嘴角,忽沒個預兆地去問景深,“你覺得念書重要麽?”
景深險些教她這問嗆着。若他覺得念書重要,京裏那些教他念書的老臣也不會這般快地白了頭。
可眼下一大一小師生倆都盯着他看,一口豆腐直順着喉頭下去,微哽後堅定答她:“自是重要的。”
“那你為何不念書?”問過後夏意才覺得這話似曾相識……
會心一擊後,景深抵了抵唇,一本正經道:“自是還有別的事要我做。”
“別的事?是——”
夏意又好奇了,不過要問時教夏先生截過話去:“可成了衙裏當差的?怎還管去他人頭上了?”
景深忙附和着點頭,這件事才算暫且過去,還了飯桌上一些寧靜。
雖已近冬,飯後還是照例要歇息的,至少教書的與念書的須得休息。
懸杪堂後雖屋舍衆多,但有床被的只那幾間,這時沒易寔小憩的床榻,若家去歇息恐才挨着床就得起身來學堂了,反倒白白耗去路上的時辰。
是以易寔便托辭不困,只說在學堂裏坐着溫會兒書就是,不料最後還是被送進了景深住的那間屋裏。
小姑娘的原話是,“你們都是男子漢,睡一起怎麽了?”
屋內兩個少年相觑一眼,面上都有些不自在。景深清咳一聲兒,指了指那張簡陋的床:“你去歇罷,再不歇又該到念書的時辰了。”
“還是景兄弟睡罷,我在案上趴會兒即好,你莫耽擱了自己睡眠。”
景兄弟皺眉:“這話你留着說給自己聽罷,反正我本就沒午覺習慣……”說着不予反駁地坐去了竹椅上,對着北窗趴在桌上。
唉,他哪兒是沒有午覺習慣啊?不過是看在他是先生器重的學生,更疑似是小姑娘心悅之人的面上罷了……
否則,就算他面前站着的是景和,那張床他也是照睡不誤的。
屋內的靜谧倏地教聲略顯尖銳的聲音劃破,景深擡頭看去,易寔正搬着一把竹椅,那聲音該是椅子腿兒蹭在地上發出的。
“抱歉,方才沒擡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景深見易寔朝他來,眉毛高挑着問。
“無道理讓景兄弟一人趴在桌上。”易寔說着坐去方桌另一面。
景深聽後額角一跳,他還從未見過像易寔這樣的人,當真成了個書呆子,不過睡個午覺也要磨磨蹭蹭……
心裏沒好氣,他幹脆又埋頭去胳膊間,什麽都見不着時才說了句随他的話。
這樣一随他,兩人便像傻子一樣撇開床,都趴在方桌上小眠……如此趴得久了,後背總覺涼飕飕的,故而到起來時兩人也沒能睡着片刻。
景深暗惱自己方才沒去床上躺着,還傻氣地和他一起趴在這裏。
反觀易寔,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跟得了夏先生真傳似的,拂了拂衣袖、恬淡朝景深作別後就去了前頭。
景深看他走後才板了臉,卻不是沖易寔臭臉,而是同方才那個趴在桌上睡的景深臭臉。
易寔不睡就不睡,他既做了當做的,再躺下也是過意得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景·祥林嫂·深:我真傻,真的,單知道床要讓給易寔睡,卻不知……(打住
計數君:摁頭×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