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沖冠怒
來人解下身上的蓑衣鬥笠, 挂在屋外廊下才探頭問裏邊二人:“我能進來麽?”
憨瞪着眼的夏意點頭,阿溟便在階前蹭了蹭腳上的泥進屋來,同樣搬了個小杌子坐到二人中間。
景深拿出耐心等芋魁涼,嘴角微翹瞄他眼:“那小賊還纏着你?”
“小賊?”夏意戳開了剩下的個芋魁, 分一半給阿溟, 邊問, “是上回襄雲那個小賊嗎?”
阿溟兩手接過半個芋魁, 愁眉不展:“是他,前兩日去襄雲時又教他給撞見了, 不成想竟讓他跟來了若榴, 定要我教他些傍身功夫。也不知他又從誰那兒偷來那許多銀票,交給李叔說是想住上一段日子……”
“他是個小賊,怎麽能教他住進來?”若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去怎好。
“唔,我亦是這般說, 李叔便不準他進院來,結果那厮厚顏無恥幹脆躺在院外, 眼下孟冬良月的,李叔深怕來日一早門口見着的就是具凍僵的屍身,于心不忍下就将柴房丢給他。”
為了不教他纏着, 就大費周章換好蓑衣鬥笠翻牆過來。阿溟捏了捏芋魁,繼而慢吞吞抱怨:“方才上樹時他就抱着我腿不準我來, 我生将樹上的老苔蹬了層下來……”
夏意細回想了下那小賊的樣貌,只依稀記得瞧去第一面像是個文雅書生,所以這時候怎麽也想不出他抱着阿溟腿的場景。
“倒是很艱險。”景深在一旁咬着芋魁評道, 細聽之下能聽出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早先兩日在屋頂上待着時他就聽阿溟說了這事,只是那時候還與小姑娘鬧着別扭,故而沒想着笑阿溟這事兒。眼下同她和好如初,圍坐在冬雨日的火盆前吃東西,哪兒能不開心,更何況如今倒楣的是阿溟,他便樂得做那幸災樂禍之人。
阿溟心下不快,卻又發作不得,只有悶聲吃芋魁。
靜默時夏意留意到景深手上的芋魁吃完來,便将最後半個也交去他手上,景深接過後自然掰開一半給她。
一旁的阿溟這才重新活過來,從那雙睿智的眼中抽絲剝繭出一個勝過“孔融讓梨”的故事來,雙眼放出光彩來,豈料下一刻景深便護住了僅剩的小半個芋魁,提防問道:“你瞧什麽?”
阿溟:“……”
是時院門教人敲響,雨聲下掩着人聲,夏意歪着腦袋仔細分辨着,後問阿溟:“可是那個小賊在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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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不如胡亂教他幾招将他打發去?”
“教他幾招不如揍他一頓。”阿溟擰眉,拳頭不由得握緊來。
幸災樂禍的人這時假意咳上兩聲,與阿溟道:“凡事別總想着動拳頭,要知聖人教導過和為貴的。”
“是呀,什麽話你好好同他說,我記得他年歲不大,若是有人肯教他一二道理,他定不會為惡的。”她頗顯老成地附和景深道。
前來避難的阿溟無言良晌,待拍門聲消停了他才對着火盆點點頭:“嗯,我會教他做人的。”
夏意一噎,望着一臉認真的阿溟,随即眼觀鼻鼻觀心。她不過是随口一接,當不得真的呀……
***
翌日液雨一過,天又收晴,夏意受邀和景深鑽在一處研墨調色來。
如今景深小屋裏牆角的木箱上擱的盡是紙筆一類的東西,他取了一包紅色渣滓交去她手上就到廚裏取昨兒藏在米糠裏頭的銅片兒了。
她抱着研究了好半晌也沒猜出是什麽來,反倒将指頭染紅一截,等景深一進屋她就伸着爪吓他,笑咍咍問這是何物。
景深坐來她邊上,擺出副正經且博學的模樣解釋:“這是從染家要來的紅花滓,添水就能調成深淺不一的紅,你試試看?”
“紅色就是這麽來的麽?”她頭回玩這些東西,好奇問,“你往日作畫前也要先調試半日麽?”
“往日自有人幫我做這些,再者我不用這等紅花滓,都是拿胡粉、銀朱對和取紫紅顏色。”他一邊說一邊夾起火盆旁過了火氣的銅片,從上邊刮銅綠下來。
夏意雖聽不懂,卻還是感嘆着搗鼓紅花滓,果真用滓汁調了偏粉的紅出來,不過手上也紅了一片,看着當真有些駭人。
她皺皺鼻尖:“我洗手去。”
景深點頭應聲,目不轉睛地刮着黃銅板片。
屋外天上仍舊停着幾朵肥大的雲,院子地上濕漉漉的,夏意踩着卵石往井亭去,半道卻聽見了敲門聲,手尚未洗就應門去。
敲門的不是別人,正是昨兒談起過的小賊。
夏意扶着門緣上下打量他,那人身穿着着淺灰色的薄棉衣,清秀面容上含着喜色,一見她便笑着挑眉,就好似眼皮子抽抽了。
“你是誰人?”她板着臉問。
“小妹妹不記得我了?當初我們在襄雲可有過一面之緣的。”
說話語調聽着便油滑,夏意忍不住瞪上他一眼,當初那一撞,回來後……身後某處疼了得有兩日,這時候一見便和記憶中那個模糊人影兒對上了。
“看來是記起來了,我叫阿來,不曉得小妹妹喚作什麽?”
“阿來聽着像小狗兒的名字。”夏意哼哼道。
那人眼笑眉開,貧嘴道:“好好好,是我騙了你,其實我叫阿去,這下總該說你叫什麽了吧?”
夏意遲疑着,那人卻眼尖地瞥到了她雙手上的紅,登時呼一聲兒:“喲,這手是怎麽了?”
說着就作勢捉小姑娘的手去看,夏意敏捷躲開,借勢雙手一攘便将滿手的紅跡蹭在了他原本幹幹淨淨的棉衣上,怔愣片刻後忙關上門。
屋外人摸了摸鼻子,氣得跺腳,退開十餘步才越過院牆見着屋頂上坐着的阿溟,使出個“隔山打牛”的招式來。
被當做牛打的阿溟安然無恙,甚至還揚了揚唇角,原本還密雨溟沐的心情登時放晴來,心下将夏姑娘誇了又誇。不願再看阿去手舞足蹈才站起身來,收好充坐墊用的麻袋,這才借着腰間的繩索麻利落到院裏。
小院井亭底下洗手的夏意磨蹭許久了,兀自在半空抓了幾抓,出神之際教走近來的阿溟吓了一跳。
“你怎麽還是躲着他呀?”夏意起身搓着手,往西邊兒小屋裏去。
跟在她身旁的阿溟為難道:“我教不了他。”好共歹他都只想打那無恥之徒一頓。
夏意想起昨兒信口說的幾句阿溟都當了真,幹笑兩聲:“那就再想想別的法子罷,他總不會一直賴在李叔家裏罷?”
若真是一直賴着,打他一頓又何妨?
她這句話也算是歪打正着說對來,阿去的确不會一直賴在李叔家裏,因為自打那日阿去見過她後,常賴着的便是她了。
偏巧又到了每月不用去學堂的那幾日,夏意日日都待在小院裏,他也就日日尋上門來,要麽給她一捧不知哪兒摘來的冬棗兒,要麽就是端着自個兒親手做的餅來,俨然将李叔家當作是自己家了,更甚還幫着身子不适的夏意做了頓晌飯。
還有更巧的,這些日子景深都在關在屋裏作他那幅預備叫做《寒雲出岫圖》的畫,也成了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是以絲毫曉不得外頭有這麽個人成日纏着夏意。
反觀阿溟,自打阿去不纏着他後他便日日神清氣爽,見自家世子連日都在作畫後也不再守着小院了,而是背着背簍、柴刀到鄉外一座小山上砍些幹柴回來,心想着最好是能将柴房堆得住不下人。
癸水來的最後兩日,夏意坐在卧屋的火盆邊上小心翼翼地縫着一個新的“陳媽媽”,制“陳媽媽”的法子是她娘親一筆一劃畫在小冊子裏留給她的,她小時候百般好奇這是什麽東西時還抱着書去問過爹爹……
那時候爹爹只閉上眼,說娘親不許他看這小冊子的,一個字也不許看。
到長大了夏意才曉得,這都是做娘的要與自家姑娘說的話——哪怕她就要去天上做星星了也一定要留下的話,自然不能給爹爹看的。
想着拿手背揉揉眼,慫慫鼻子,繼續引線時又聽見外頭有敲門聲了。
不必想就知是阿去了,她蹬蹬腳起身出院給他開門去。
十月中旬天愈發冷了,門開時阿去鼻尖都凍得紅紅的,像是挨了人一拳,不過臉上還是嬉皮笑臉的模樣。
“還關什麽門啊,咱倆不是玩得挺好麽?”阿去手背在身後,笑着問她。
景深伸着懶腰出屋時聽見的便是這麽一句,當即豎起耳朵往院門看去……
“可你做過小賊,要是你要偷了東西去怎好?”夏意懷疑着,未留心身後有人逼近。
“我們做神偷的從不偷容易偷的東西,你家中最難偷的……”阿去說着挑眉一笑,亮出身後藏着的東西來,“當屬小妹妹的芳心罷。”
夏意看着阿去手上一枝才打苞的臘梅眨巴眨巴眼,剛想幹笑兩聲時身旁就竄來個黑影,下一刻阿去便哀嚎聲兒滾去了地上。
不遠處背着一簍幹柴回來的阿溟驚到松了鐮刀,磨得锃亮的劈柴刀直直插進地裏,刀把直指着小院門前盱衡厲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