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踏雪馬
阿去終還是沒留下湊這熱鬧, 只多看了那魁梧男子幾眼便與夏、景二人道別上了路。
本是該多離愁的夏意,在阿去走後卻又多了件事兒,便是招待這個不速之客進屋去。
家中沒有新茶,只能用去歲的茶招待人, 夏意守着小廚屋煎茶時耳朵豎得高高兒的, 卻仍是聽不見堂屋動靜。
存着些好奇, 又按捺着些許憂思, 終于還是蹑手蹑腳過去簾邊兒,牽開簾子想聽聽那二人說些什麽話。
好巧景深背對她坐着, 正好擋住那個黑袍男人的視線, 她聽得很安全。
起先只聽包袱的碎碎聲,後見景深伸手接過什麽東西,聽他出言:“父——”
才說了一字,景深便轉過頭, 偷聽人說話的夏意直對上他的眼,有些心虛地丢開厚簾子躲在門框後。
“父親可說別的話了?”
倚在土牆上的夏意立地豎起耳朵, 板着臉聽得極為認真。
“沒。”男人微頓,旋即道,“不過七爺有話問您。”
“噢?他有什麽話?”
“七爺問怎不見您給他寫信。”男人一板一眼答話。
“你回去告訴他, 他整日不見蹤影,一年到頭不在京中, 便是想送信給他也要有緣才見得着。”
“是。”
夏意聽到這才沒再接着聽,坐回茶壺邊上,只手托腮只手轉着阿去留下的那枝紅梅, 耳邊有許許文火聲與煎茶聲,直至茶香漫出來才慢吞吞放下花、提壺出去……
那黑衣男子此時已靜坐在一旁,景深則拆了封信在看,夏意先替那人斟了杯茶,那人似是受寵若驚,忙與她頓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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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點點頭才縮去景深那兒,掃一眼他手邊,幾上竟擱了有十數封信。
他家裏人可真多……
“你不坐下傻站着作甚?”景深重新折好信紙,問呆在一側的人。
有所思的小姑娘沮喪着眨眨眼,放下茶壺坐去他邊上,藏在衣擺底下的兩只腳點了點地,轉眼問他:“你爹爹可是改了主意?”
“他從不改主意的。”景深端着茶盞,悠悠兒啜口茶答她。
聽了這話,夏意才給自己斟了杯熱茶,腳尖安分不再點地,只抱着茶盞小口小口抿着。
阿去才走,她不想景深也走,那樣……
院外忽傳來聲馬的嘶鳴聲,敲碎這一霎的靜。對面坐着的黑衣男子聞聲急切起身,與二人點點頭便往院外去,才一出去便聽他中氣十足地吼了聲,二人這才相視一眼跟出去。
雪地上,一匹棕馬精神矍铄立在較遠的棵老松下,騎在它上頭的正是方才就走了的阿去。阿去一見夏意出來,松開牽缰繩的手與她揮了揮。
夏意怔愣,小心翼翼回揮下手,目光慢慢落去前頭那個丢了馬的男人身上,悻悻收回。
朔風兒刮得人耳朵疼,男人威逼阿去将馬還回來,逆着風聲傳來的卻是阿去一句:“我走路太慢,還是想借仁兄馬一用。”
見男人闊步追去,阿去一夾腿馬兒便特特疾騁起來,留下個比方才離開時要飒爽百倍的背影。
眼前場景……夏意只有捏住自己臉蛋,不許自個兒笑出聲來。一來是知這時候笑是為不厚道,二來則是她需要靜下來琢磨琢磨這時候替阿去開心有幾成助纣為虐的嫌疑在?
痛失愛馬的男人仍駐足在雪地裏,似是備受打擊,瞧着有些無助。
收斂好笑意的人仰頭問景深:“他要怎麽辦?”
“他還有阿溟在。”景深示意下臨院院門前立着的阿溟,顯然他也是聽了馬叫聲出來的,這會兒正望着馬兒去的方向發怔。
見了阿溟,夏意便将袖兜兒裏揣的信取出來,展平時上頭用黑灰寫的字已有些糊了,她指腹擦拭擦拭才往發呆的阿溟那兒去……
***
入了夜,阿溟借了半張床與他那仍怄着氣的師兄,留宿一夜後又駕着長耳公送他去了襄雲遞鋪,“以權謀私”地在驿站借了匹馬兒才回京去。
不過阿溟始終心不在焉,此後半月都是副無精打采樣,十五這早下樹時,腳一滑便給摔了,那模樣狼狽得緊。
原本在井邊兒汲水的先生下巴縮了縮,耷拉着眼皮子看他,良久問:“要坐到什麽時候去?還是腿傷了?”
腿是沒傷,阿溟起身抓抓腦袋:“先生早好。”問了好才問他,“他們可在屋裏?”
往常先生在家歇息時阿溟都不敢造次下地來,只先生在學堂時才下來找那二人玩兒。今兒緣着腦子糊塗,竟當着先生的面兒闖了民宅,多少難堪的。
好在先生不在意這事,打好了水與他道:“你來前不久便出去玩兒了。”
阿溟便又順着梧桐樹緣牆去了屋頂,放眼看見一高一低的人影走去村裏那棵大楝樹……
到了大楝樹下時,矮的那個複又長嘆一聲。
如此唉聲連連一路了,景深沒忍住,拿手上筆杆子敲了敲她腦袋:“你一早嘆了幾聲氣了可省得?”
夏意揉揉腦袋,嗔怨看他眼:“阿去走了快半月了。”
今早插在她房裏的梅花開全了,好看得很……月初的積雪已化了去,冬至就在眼前,估摸着又快下雪了。
景深拿筆敲打敲打手心,問:“走了半月又如何?”
“你沒覺察阿溟哥哥打阿去走後就不對勁了麽?”原本性子那般淡然的人,阿去走後就跟失了魂兒似的。
“不對勁麽?”景深好似在認真回想,可并未得出什麽,只笑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是我在胡思亂想麽?”
“不是麽?若你将這多的心思都用去刺繡上頭,你早成了——”
景深看着跟前這個傻乎乎的愛多管閑事閑操心的小姑娘,吞下原本要說的話,他絲毫想不出她去做那繡娘會是什麽模樣。
做什麽繡娘啊?
偏她對什麽都好奇:“我早成了什麽?”
“你早成了跟芝婆婆一樣厲害的人。”
他哈一口暖氣,轉而問她:“你娘作何想教你習女紅?”
夏意轉轉眼,瞄去天上一朵陰雲那兒,講了些舊事來:“芝婆婆說,那是我娘跟她置氣時說的話……那時候娘與爹爹才來若榴,曉得芝婆婆精女紅後她就去央芝婆婆,求她傳授一二技法,可偏偏娘是一點做女紅的天賦也沒的,芝婆婆氣壞便說不教蠢笨的,我娘便說将來她有了女兒定能比她厲害百倍的。”
“那你初學時——”景深一轉頭,見她眼下挂着一滴晶瑩的淚珠兒,結巴道,“你,你別哭啊。”
夏意存着疑惑抹了那滴水珠兒去,仔細看了看指尖。她不過是說起娘親感懷些,怎會哭呢?
不須臾額間便是一涼,她仰頭看,又一粒細雪落在睫毛上,片刻融化。
她笑開,抹了把臉:“又下雪了啊景深!”
“瞧見了,還當是你哭了。”
“我從不哭的。”
“我卻記得先生不給你買書時就哭過。”
“那次不算。”她反駁着,又想回方才的一番話,便跳回去原先的話茬上補一句,“可我娘絲毫不蠢笨的,她是全天下最聰明的人。”
“嗯,我省得——排在先生上頭的夏夫人。”
這回夏意又反悔來,神色認真:“不成,爹爹和娘親都要排在第一個。”
“好好好,既你抵賴了便就你說了算。”
本就凍得紅彤彤的臉這下更紅了,她怯聲:“我從不抵賴的。”
“那是誰分明應過替我繡個小石榴後又反悔的?”
舊事重提,夏意就像是給人按住了腦袋,急得打轉兒,又将那日芝婆婆教導她的話解釋給景深。
這模樣反倒叫景深不好意思來,好生道一回歉:“你別急,是我小肚雞腸了,分明說過不氣的事又擡了出來。”
夏意支吾:“你才不小肚雞腸,你是我見過最大肚的人……”最近每頓都能吃兩大碗兒飯去。
小雪不時就着風撒幾顆下來,在鼻尖或是肩頭化去,兩人加快步子到了易家。這次來是為給大橘畫像兒的——據易家奶奶說,大橘到冬月底就能生了,眼下到了望日,再過半月就能有少說三只小貓崽兒了。
景深跟夏意兩個不知哪兩根筋搭在一起了,就想着要給臨産的大橘畫一幅像,便與小滿約好了今日将大橘從富貴叔家抱來畫畫兒。
正值休沐日,兩人去時易寔也坐在堂屋裏,大橘則蜷縮在易家奶奶跟小滿腳邊兒,除去這幾人外裏正與他媳婦、弟媳都在堂屋坐着,整整齊齊。
幾雙眼齊刷刷看來景深,他一把圈回要去小滿身邊坐的夏意,聲音低低的有些委屈:“這事兒可也有你的份兒。”
言下之意,她不能像沒事人那樣躲在一旁。夏意悶聲應下,與他一道站去桌邊兒,看着他僵着腦袋照貓畫貓,瞧着比罰掃學堂人還要慘……
就這樣慘兮兮畫到中途時,易家奶奶手上的線團一落,端端兒砸在了大橘頭上,如此一來懶惰如大橘都動手刨了刨那線團。
景深心情松緩些,幾揮筆畫好來——在一只神情憊懶的大肚貓的腦袋頂上添了個毛茸茸的線團兒,仔細看還能見着貓爪上纏着兩圈。
畫好後屋裏老少都圍過來看這畫,易家奶奶帶頭,領着兒孫将景深誇了好一番。若非畫上只水墨勾勒,景深還當自己作了幅逼真至極的畫出來,他不過是給貓兒畫了幅小像,裏正一家可真熱情……
此時的夏意也投身進誇贊景深的行列,熱情不比易家人低,唯獨易寔淺笑守在人後頭。
後受人冷落的主角不樂意來,拖着極其肥胖的身軀到景深腿邊“喵嗚”一聲,景深不敢抱大肚兒貓起來,只好将畫張開在它眼前。
也不知是看懂沒看懂,大橘又就地躺了下去,蜷縮着肚子發出呼嚕嚕的聲音,衆人發笑時外頭進來一人問:“一早不在,出了什麽喜事?”
看見夏意二人後又笑:“原是來了客。”
小滿見他,忙與他哼哼:“可算回來了,三哥等驢車等了快一早了。”
易峰摸着後腦勺笑:“不是趕着給你春花姐送寶貝去麽?這就送阿寔去襄雲。”
易寔忙道:“聽小意說來時就在落雪,還是我自個兒去罷。”
“不成,就那會兒撒了幾顆罷了,再說了,”易峰瞅一眼易家奶奶,“你這是想教我挨奶奶打。”
果真,易家奶奶一聽這話就兇他:“你但凡是聽話些誰還會打你,昨兒阿寔就說要去襄雲,你一早還趕着車給跑了,跑也就算了,日日尋那李家姑娘,你倒是把人給娶回來呀——”
“奶奶,您也別念叨二哥了,三哥還要趕去縣裏呢。”
易峰也附和,易寔這當口便沒再多言,只回屋裏拿了傘與一早備好的禮出來,只他沒想到,出來時見到的是小滿、小意與景深都坐在驢車上的場景,挑一挑眉。
小滿招手:“三哥,還愣着作甚?小意和景深也想同我們一道去!”